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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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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三年,十一月初四,冬至,大雾。
边城,红帐子。
三更时分,三支臂烛落下斑驳的红泪,恰似离人不舍。赵长宁坐起身,侧天看了眼,终是小心的从身上拿下一支粉雕般的玉臂,又轻轻的下床,走到一旁穿起披挂。
不料一身精铁打造的铠甲还是惊醒了帐中的佳人,她探岀玉首,亮声道:“小红,几时了?”
一直在帐内另一侧脚榻上打渴睡的小丫鬟一个机灵的翻身,忙不叠的看眼更漏,才脆声回答:“云姑娘,三更了。”一边说一边从一侧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大红的锦衣斗蓬紧紧裹住刚从床上下来的姑娘。
只见这位红帐子里最红的姑娘,俊眉修目,神采飞扬,令人一见忘俗,虽无倾城之色,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神。她脸上无半点媚色,郑重走到青年将军身旁,声如金玉:“你要走了么?”
赵长宁被她一双俊眼一睃,颇有些讪讪,心里好似对不起她一般:“是,我母亲快要过寿,我要回家帮衬帮衬。云娘,再过几日,顶多五天,你等我…”
“嘘,不必说,我都明白。”她用一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唇上。轻轻一笑:“我都听郑百户说了,明日就是你的大喜之日,真是恭喜你呀——你也是好狠的心,吿诉我一声,我还敢吃了你么。我这样的岀身,我早知道自己是不配的,这些日子都是我偷来的罢了。”
“云娘,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赵长宁急急的解释:“云娘,你也知道我们家由我长姐当家,她管教甚严,我在遇到你之前从未有过别的女人。这次也是她和我姐夫给我说了亲——哼,说的好听,有一份丰厚的嫁妆,不就是皇后…的婢女么?”后面几个字终是低了下去。
听到“皇后”二字,云姑娘眼神一闪,随即又恢复如常了:“好了,好歹是长信侯的保山,他再怎么样也不敢坑你这个妻弟的。我也知道你家教甚严,你还得骑一个时辰的马,快去罢——不过可说好,我可只等你五日啊。”
赵长宁小心看了佳人两眼,见她确无半点生气之意,这才点点头,笑道:“那我走了。”
云姑娘笑着点点头,拿手指经点对方胸口。
赵长宁出了帐篷走了十多步,心里有点不安又轻轻走回来,探头一看,却见女子正呆呆的坐在那里望着红烛发呆,似有许多心事。他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忧愁:“自我梳笼了她,两个人过的和小夫妻似的。但我娶妻后,终不能和往日一样胡来。而老郑和老胡早就馋她不是一日两日,日后恐怕也是’一双玉臂万人忱,一点朱唇万人尝’了。只可惜她虽非俗流,终陷污泥。也罢,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终不能太过无情。”
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金丝荷包来,轻轻一掷,柔声道:“云娘,往后,多加保重。”语罢,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小红惊疑不定的看着赵长宁大力甩下的红毡门,又看向自己姑娘神思不属的模样,不由小心唤道:“姑娘?”
“鸣蝉。”一头青丝低垂的美娇娘忽的幽幽唤道,如同天人呼唤凡尘。
“啊,是,三姑娘。”小红,不,鸣蝉忽的跪伏在地,恭恭敬敬,颇是进退有度的模样。
“没有想到你我会再成主仆,更没想到你我会沦落到这步境地。当初,听你玉书姐姐说,你不是回家嫁你表哥了么?”三姑娘直直看向地上的丫头。
“是,奴婢也以为自己遇上了良人,又逢姑娘好心,连身价银子也赏了,又在楚国公府攒了一笔银钱,没想到只是被再卖一次罢了。”鸣蝉连连苦笑。
三姑娘听到’楚国公府’几个字,眼里痛色一闪而过,她沉吟片刻,方轻声道:“你且起来吧,如今也不是旧日。我只问你,你日后有何打算?”
“奴婢能有什么打算,往日在国公府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是三姑娘的二等丫头鸣蝉。今日最贱处也不过是边城红帐子当红姑娘的小婢小红而已。”鸣蝉站起身轻轻掸去身上的灰尘,不以为意的回讽一句。
“好丫头,说的好!怪不得往日里你玉书姐姐说你嘴巴颇利,我还不相信。不过你既有这等口齿,为何在我鹿笃清院一直呆呆笨笨,未曾显名?”三姑娘被刺几句,并不以为意,反而好奇起来。
“这个,如果我说,我当时一直在装傻,你可信么?”鸣蝉故意傻兮兮的一笑,涏水欲流。
“快收了这副傻样子!”三姑娘皱眉,一脸不忍直视:“你刚才那副鬼精的模样那里去了?莫要倒我胃口!”
“是,是,鸣蝉听三姑娘的。”鸣蝉嘻嘻一笑。又去小泥炉上拿下铜壶倒了一杯水递于对方:“我一个小丫鬟跟着主子混吃等死罢了,倒是姑娘以后有何打算?”
“我现在到了这副田地,又何谈以后?”三姑娘苦笑。
“姑娘此言差矣。当乞丐也是一天,当主子也是一天,此间却是天差地别!况且姑娘纵使沦落到这遍地风沙的边城,还是让自己成了头牌,岂会没有半点打算?”鸣蝉对自己姑娘颇有信心。
“好,估且算你说的对。鸣蝉,不,或者说小红。”三姑娘紧紧盯着这个丫头,目似利剑,直欲刺人心底。
“三姑娘,吾名上李下镜。”李镜含笑以对。
“李镜?倒似个男儿名字。”三姑娘低语,恍惚间旧日里一幕幕浮上心头——“吾儿从今日名楚昭。”嫡母轻抚她的额头。
“夫人起的这个名字颇似个男儿。”父亲在一旁轻笑。
“男儿?吾儿以后更胜男儿!”嫡母颇为骄傲的为她梳头,戴上一枚玉冠,满是期许。
她知道,因为嫡姐被老太君教养,嫡兄又早早被父亲接到外院教养,只有她,得以承欢于嫡母膝下,而嫡母也把所有期望与爱放到她身上。到后来连兄姐也高看她一眼,直到…
“李镜,吾名楚昭。”楚昭忽的郑重道。
李镜一愣,随即笑了:“昭姑娘。”
“看你进退有度,实在不像个丫鬟。”楚昭心内诧异,不试探一句。
李镜淡淡一笑:“昭姑娘,昨日种种皆死,今日苟苟且生。何须在意?”
“是,你说的是,再如何还有比沦落到做军女支更惨么?”楚昭冷笑一声。
“昭姑娘,明人不说暗话,你真的甘心么?”李镜盯着她,一双眸子亮的吓人。
“不甘心又能怎样?”楚昭一声苦笑:“我一个弱质女流还能逃出此地么?”
“有何不可!”李镜笑着反问。
楚昭被她脸上的郑重惊着,终是有点信了,虽则她不知这个昔日的丫头有何本领,更不明白她为何跟着自己到边城做了丫鬟——是的,她刚刚才确定,这个当日的二等丫头鸣蝉是为了自己才来到边城的。但事已至今,自己也没什么可让人图谋的了。她决定暂且相信这个叫李镜的女子。
于是楚昭笑问:“不知我何时可以离开此处?”
“现在。”李镜回答的斩钉截铁。
楚昭惊了:“这……你如何?……你也没准备什么东西。”
“昭姑娘愿意信我么?”李镜笑咪咪
道。
“这个……” 楚昭一咬牙,下了决心:“姑且赌一把,你说吧,咱们怎么走?”
“好,姑娘好气魄。既然如此,昭姑娘去收拾些金银,再灌满水囊即可。”李镜轻声道。
“只要金银,不要细软?”楚昭大感诧异。
“我的姑娘,我们是去逃命呢,可不是去岀游。再者细软终究占地方,被有心人看到终是不妙。”李镜说到’有心人’三个字还特特看了眼那枚金丝荷包。
楚昭脸一红,随即正了脸色,真个去收拾起银钱来。李镜则回到自己睡的脚榻处,从旁边的板橱取岀几个油纸包,细细用麻绳扎好,背到身后。
“这是何物?”楚昭奇道。
“哦,麻油五香牛肉。”李镜只回了这么一句,并不解释自己如何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弄了这二三十斤肉,而别人却毫无所觉。
楚昭听了并不觉得她糊弄自己,反而觉得她在自己身边无声无息存下偌大一包东西,也是利害。
“昭姑娘,咱们走吧。”李镜微微一笑。
“去哪?”楚昭亦含笑问道。
“江南。”李镜轻声道。
其时,夜正黑,雾正浓,天不风,易潜行。
在浓雾中,李镜于后院牵了一匹老马,令其口衔枚,方抱楚昭上马,踏雪逐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