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猫锦

87、《与光同辰》 end

　　加西亚的伤也不算多重，他身边没有半个看守的人，于是自己出了石室，这才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块峭壁上。
　　这样从峭壁上挖出来的石室，这山上还有很多间，大大小小如同蜜蜂的巢穴，石室之间由狭窄的栈道相连，无比险峻。

　　加西亚感叹这些石室建得诡谲惊奇，一面顺着栈道四处查看，直到转了个弯绕过山体，他才感受到了更加无比的震惊。

　　眼前场景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竟然是个扇形的开阔山谷。谷底有几座房屋，几座两人高的炉子，白烟直直升入空中。地面有一二十多人忙忙碌碌，有的锻造铁器，有的搬运木材，有的敲打巨石，看起来是各类工匠。
　　不难看出，这些工匠正在建造的东西，是山壁上一座巨大的城堡。

　　加西亚也算见多识广，自他有记忆以来去过无数城市，宫殿，城堡，要塞，这世上哪一处恢弘的建筑他没见过，今天却被一座建到一半的石头城堡震惊到发不出声。
　　那城堡也不算世上最大的，更谈不上华美富丽，只是这城堡凌空建在山壁上，不知用了多少代人力，在岩石山体上凿进去，以山为墙，逐渐往外扩建，整个城堡好像是长在山壁上一样，鬼斧神工。

　　加西亚沿着山壁的栈道，一路寻到城堡入口，城堡只不过建了个五六成完整，下半部分大都只有敞开的山壁和岩洞，加西亚顺着石阶慢慢上行，路上遇到很多专心劳作的工匠，也有两三个穿长袍抱着文书看似修道士的老人。
　　那几个老人看到加西亚如同无物，目视前方，眼神有些呆滞空虚。

　　加西亚站在路中央，回头望着路过的老人，正在不解，又听见有人喊他：“加西亚大人。”

　　加西亚转回头，看见一个白发满头的中年人站在路中央，正是和加西亚从罗德岛一路不远万里而来的希德。
　　希德双手拢进长袖里，向他躬身行礼。
　　加西亚比较惦记那个紫色眼睛的孩子，先问道：“阿辛呢？”
　　希德答道：“有医生在照看他。他本来就染病，之前带他一路从埃及辗转逃亡，途中又受伤，目前还在昏迷。”
　　加西亚想起那男孩昏睡的时间远比清醒的多，恐怕很难幸存，又问：“你之前说，那男孩是个奴隶？他有家人吗？”

　　“没有。我们带他逃出来，也是看他长相特殊，又会发奇特的癔症。他和祆教有些渊源，怕他落在阿萨辛手里。”希德只说到这里，又换了个话题：“我带您看看这座城堡吧。”

　　加西亚知道他不想多提这些背后的秘辛，于是走上前去，和希德并肩。
　　冷不防地，他又说：“你不是个普通的祆教徒吧。”

　　希德一愣，然后不得已答道：“我并不算是祆教徒。”
　　“哦？”
　　“您猜的没错，我是真宗会的人。”

　　加西亚笑了两声：“那其实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的，大人。”

　　回答得这么干脆，这些人又知道多少自己的事情呢？
　　加西亚心想，也不知是真淡定还是假淡定。
　　加西亚继续问：
　　“萨珊亲王也是真宗会的人吗？”
　　“并不算是。”
　　“那他是祆教徒？”
　　“应该也不是。”

　　加西亚挑眉：“应该？”

　　“亲王陛下从未和我们论过教义哲理，我也从未听任何人说他拜祆教的神灵。”
　　希德一面回答，一面向加西亚解释这圣地的来历：“这里是真宗会的隐居所，守护之地。真宗会与祆教联系紧密，但是两者的理念也不尽然相同。我们秉信使命，在此处避世而居，在这里藏匿各种典籍，传承技艺，智慧和哲理。”

　　加西亚听到这里拍手赞叹：“就比如说你那天扔出来的那团紫色的火！”

　　希德谦逊地说：“那不过是炼金术里的一点雕虫小技罢了。”

　　“萨珊为什么要帮你们？”

　　“亲王殿下是我们的资助人，他的母亲曾是我们的一员。”希德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像是要表达感谢一般再次朝东面躬了躬身。

　　希德领着加西亚沿着城堡里空旷的走廊一路迂回前行，直到一座巨大的中空大厅里。上下左右望去都是深不可测的黑，说话的回声能在石壁之间碰撞好几次。

　　加西亚和希德正对面是一块平坦的山壁，而山壁正中心的岩石被人工开凿出来，成为一座狭小的神殿，看起来像是座希腊式教堂。神殿门口的位置凿出了四根造型秀美的爱奥尼亚柱，守护着黑洞洞的入口。
　　希德任加西亚眺望了一会那座神殿，然后领着他沿山壁走过去，一面道：“这座岩间殿就是我们真宗会的圣地之一。”

　　加西亚站在门口，停下脚步，他冲希德摇摇头：“我不能进去。我聆听主训，不能去你们异端崇拜的地方。”

　　“异端……”希德讶异地看着加西亚，继而苦笑道：“这世上为何要有什么正统、异端。我们信仰智慧，秉承古训，要将天下所有的知识代代相传。知识是神赐给我们信徒唯一的凭证，你认为我们是异端，不过是因为你晓得的只是片面的真相而已。”

　　加西亚语气礼貌：“我想你们真宗会的‘神明’和我的神不是一回事。”

　　希德明白加西亚话里的意思：“世界上一切事一切物都有两面，有光明就有黑暗，有良善就有邪恶，你认的神只是你看到神的‘光’，而事实上，神既有‘光’也有‘影’，光和影相伴相生，善和恶交战轮回，才有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你从众人那里听闻我们崇拜撒旦，其实不过是因为我们更加知晓事实的真相——真主诞生之初，魔王便始终伴随左右。”

　　加西亚被他一番能言善道说得愣住，回过神来，不由得哭笑不得：这是在向他传教来了。心里十分抗拒。

　　希德再三邀请他进入神殿和他一起参观古代遗迹和他们的圣物，说是真宗会的最初的信徒记下的真主和魔王的言行事迹，还有一些圣人遗骨。
　　加西亚委婉地谢绝了他的邀请。

　　希德还想劝说几句，加西亚又提起那个叫阿辛的紫眼睛男孩的事情，说想要去看看他，希德才只好带他离开。

　　不过在转身离去时，加西亚心里又一动，还是忍不住往回走了两步，站在殿门口的石柱旁，往岩间殿内望了一眼。

　　只见殿内灯火通红明亮，地上堆着各式工具器材，工匠正搭着架子在两边墙上涂画雕刻。
　　加西亚望向岩间殿的最里面，一座看起来十分古老的石头神龛里用几百支烛火供奉着一副壁画，上面有两个人像。
　　他们的真主站在亮处，魔王则在阴影里。

　　那副远古的壁画透出一种超凡出尘的静谧和安详，竟然让加西亚觉得比任何一座圣母的偶像都要让他平静。
　　他瞧着那站在无花果树荫影下的魔王，黑衣黑发，如同子夜。
　　魔王拈花而立，加西亚从他的神情中莫名看出一丝温柔与寂寥，不知不觉想起了一个人。

　　我真是魔怔了。
　　加西亚摇摇头，心里默念几句圣经，退出殿门外，跟希德一起离开了岩间殿。

　　希德带领加西亚来到城堡上层，在走过一段悬空的石阶后来到城堡的侧翼，那边很多房间的门都开着，学者在门后埋头写书，还有一些修士打扮的人，在摆弄着奇奇怪怪的晶体，好像在研究什么邪术。

　　加西亚叹息一声。

　　医疗室在长廊的尽头，开着很大的窗户，直面窗外的群山雪峰，空气清新，阳光明亮。
　　不过那个叫阿辛的孩子却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一动不动。
　　医生正在照顾他，用油膏擦他的嘴唇，又喂他吃下几滴药水。几个穿着像乌鸦一样的黑衣学者站在一旁，在木板上用碳笔记录着。

　　加西亚问这个孩子情况如何，希德和医生都摇头说情况很差，但他又看见旁边的学者走到阿辛床头，将一个燃着香料的黄铜皿放在阿辛的枕头旁，盖上一个网盖，白色的烟从铜皿里飘然而出，笼罩着阿辛的脸。
　　另一个学者走到窗边合上木窗，房间里那种奇异复杂的香味浓郁起来。

　　加西亚惊觉这种香气十分熟悉，他在萨珊那里也闻过。他急忙上前拦住其中一个学者：“这是干什么？！”
　　学者漠然地看着加西亚。
　　希德连忙上前拉开加西亚。这时阿辛在床上颤动起来，他左右摇晃着头，开始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加西亚听不懂的话。而那些学者还有医生，没有一个人管他。

　　医生收拾起了药品麻布，而那几个学者则继续在木板上冷漠地书写记录。

　　加西亚握紧拳头。
　　希德感受到他的怒气，只是静静地拉住他的手臂，那肌肉隐含的力量如同地底的岩浆，希德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阿辛又安静下去，一个学者上前拿走了熏香，又用一块白布轻轻擦拭着阿辛头上的汗水。
　　黑发在男孩蜡黄的脸上湿漉漉的贴着，男孩眼底青黑，嘴唇毫无血色，比之前竟然差了许多。

　　加西亚皱着眉转身走出房间。
　　他何必管这事情，反正阿辛原本也活不久了。
　　但是他的拳头依旧紧握，希德跟过去，加西亚转身冷笑：“不错，你们果然是善恶一体，那小子是个难得的好样本，给你们研究研究也不是什么错。”

　　希德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加西亚径自找了路从城堡里出来，时间已经是傍晚。
　　他下了山崖又另寻山路一直爬到山顶。坐在山顶巨大的岩石上，可以俯瞰四周的群山青碧，远处雪峰绵延。
　　抬头西望，天际残阳如血，霞光万顷。
　　加西亚不禁想起了曾在沙漠中注视着黄沙和落日的景象。

　　他一生都无法忘记那时的光景。
　　天际的光和身边的影，帐篷中晦暗的灯火，细小的波斯串铃声，还有那似有似无如梦似幻的香气。
　　那个人在他身边。

　　加西亚坐在高处直到落日西沉，星月渐起，山巅的晚风寒冷如冰，然而他却不愿意离开。
　　他心中没有一刻不想起那个人。
　　第一眼见到的是惊艳，欢喜，想要在一起的心情。
　　第二眼见到还是惊艳，但是却无限的紧张，防备，猜疑和算计。
　　加西亚并不相信预言，预兆，未卜先知，和一切神力。但是每当和萨珊有关的任何事，他都会有预感，这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就比如说坐在这里，他往下俯瞰，就是异端审判局所兢兢业业寻找的真宗会所在。
　　——被他找到了。

　　他原本是要得了这“圣地”的所在，好向他的教父，向教廷好好表功的。
　　然而，从他发现这个男孩，从他决定独自送这两人前往阿拉贡，从那时起，他其实就隐约知道——
　　他怕是要和教皇，和他的信仰，和西方的宗主作对了。

　　那个有着魔幻般美丽的紫色眼睛的男人，是天主对他的考验，但是他却害怕，他有所预感，他怕自己无法通过这试炼。
　　基督于荒野中抵抗了魔王的诱惑，抵抗了世界上最难抵抗的一切蛊惑。
　　但他不是基督，他不是圣徒。

　　山风将加西亚的手足身躯吹的像冰块一般毫无知觉。
　　他仰望星空，墨蓝的夜空浩瀚无际，他只觉得在那万古如一的璀璨群星之下，自己的存在仿佛如同沧海一粟，风中尘埃。
　　他只有这一刻的存在——
　　纵使有凌云的志向，登天的勇气，下一个瞬间，这风云变幻的天地之间，就再也没有自己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人生意义何在？
　　主让他存于此时、此地，究竟为何？
　　为何人？
　　为何事？

　　……

　　婉拒了希德和真宗会几个长老的邀请，加西亚次日就离开了山区，他一路东进，化了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回到罗德岛。不出半个月，又找了个机会再次跑到了耶路撒冷。

　　黑天使堡的侍从和仆人们已经对厚脸皮的加西亚见怪不怪了。
　　亲王的小情人懒洋洋地赖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在暖融融的厚厚毛皮里打滚。

　　萨珊走进房间，脱下长披风和手套，看见眯着眼睛快要睡着的加西亚，并没有多惊讶。

　　加西亚好似一只在被窝里打盹的大猫，听到声音猛然惊醒，一双带着野性的钴蓝色眼睛望向萨珊，又舒适地放松下来，在毛皮里翻个身，肚皮朝天地躺着。

　　萨珊好像看到一只邀请他过去挠挠肚子的猛兽，于是他走过去坐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加西亚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任务挺简单啊。”说着他感到一只手摸上了他的下巴。

　　萨珊的脸色因注视着他下颚的伤疤而凝重了起来。
　　加西亚捏捏他的指尖，语气也撒娇起来：“一点小伤，又不严重嘛，我也没变丑啊。可惜你送的那件锁子甲坏了，不过也免得我受重伤。”
　　萨珊毫不怜惜地按着那个看起来还有些狰狞的刀伤，刚长出的肉还是嫩红色的，竟然还能看到缝针的可怖痕迹。
　　萨珊沉思了片刻。
　　“我让人再给你做一件。”

　　加西亚眼睛发亮，大着胆子攥住了萨珊的手，很想凑上去亲他一下，不过却只是啄了一下亲王殿下的指尖。
　　他坐起来，高兴地说：“我也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加西亚走到桌子前，举起桌上的一本装饰精美的厚重书籍，那书大约有普通经书的三倍大，像一部法典。硬皮封面满满地装帧着雕刻精美的象牙和黄金，贵重无比。

　　萨珊走过去，看到封面雕刻的无花果树和龙的图案，又翻开那有些年代的羊皮纸，心中对这本书的来历一清二楚。
　　萨珊说：“如果不是对你的性格有点了解，我还以为你是来审判异端的。”

　　加西亚凑过去看了一眼打开的那一页书，直接第一行就用希腊文写着：
　　“在那空虚的御座之上，死神与我如影随形……”

　　“……”加西亚无语耸肩，“我又没仔细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
　　不过他看到萨珊还是慎重地合起那本贵重的书，将它放进了有层层保护的存放各种卷轴典籍的柜子里。

　　加西亚开心地眯起眼。

　　待萨珊转身回来，加西亚又问：“他们都说你是波斯王族后裔，还说你有祆教祭司的血统？是不是真的啊？”

　　萨珊脸上忍不住露出难以言喻的荒谬神色。
　　“不是。”

　　“啊哦。”加西亚不太相信，他打量萨珊的神情，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泰西封？”
　　“安息地的王都？”
　　“是啊。你去过嘛？”
　　“没有。”

　　“真的？”加西亚惊讶地看着萨珊。
　　萨珊无奈地看着他：“难道别人传说我有波斯血统，我就要和波斯的王都有什么关联吗？”

　　“哦。”
　　骗人。
　　不知为什么，加西亚忽然觉得有些没劲，又不死心地问：“那你想去那里吗？”

　　“不想。那里除了残垣断壁还有什么？”萨珊不解地看着加西亚，“你到底要说什么？”

　　加西亚撅嘴，伸出手递给萨珊一个金黄色的小小圆柱。
　　萨珊接过来看了一眼，立即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也是送你的。”加西亚说，“我从任务的委托人那里得来，他们说这东西是从泰西封来的，上面的字我不认识，不过他们说，这是以前用来在泥板上印字用的信物。”

　　萨珊举起那个黄铜打造的小巧圆柱，圆柱打磨得圆滑铮亮，上面刻着一圈古波斯楔形文字，在日光下闪闪地反着光。

　　加西亚摆出好奇的表情问：“这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

　　萨珊安静地站在窗棂间洒下的雪白阳光里，四周漂浮着金色的微粒。
　　一瞬之间，思绪将他带回了二十年前，他好像也是在这样的明亮的光线里，跪坐在地毯上，用稚嫩的手，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些古老而脆弱的卷轴。
　　而他耳边，似乎是那个他早已忘记的女人的声音，在教他读出那些晦涩的符号……

　　这一刻，时间仿佛成了有生命的河流，流淌在萨珊和加西亚之间。

　　加西亚注视着静静出神的萨珊，周身被阳光镶嵌了一层金色的光冕。此时此刻，他几乎像是能猜测到萨珊的想法一般，整个人被一种温柔的思绪包围了。
　　加西亚不禁愉悦地想起自己拎着那个可怜的富商，对方哆哆嗦嗦地和自己解释着那圈楔形文字的来历，以及那美好而古老的寓言。

　　一段静谧之后，萨珊终于露出好看的微笑，如梦般紫色的眼睛熠熠生辉，他看向加西亚：
　　“这上面写的是——

　　‘与光同辰’。”

　　《与光同辰》
　　END
　　2019.12.27
　　猫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