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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粪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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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很脆弱,需要设防的对象有很多,天地降下一道雷电就四分五裂,自然给几场风吹雨打便分割侵蚀。石头也是有生命的,会惧怕,会想念。
我是一颗小石头,我最不屑的只有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我等得起。
一
我是一块有情人之间的定情石,粉色的,隐隐透着白光,握在手里暖洋洋的,是情意绵绵的象征。
天帝为我颁发年终情丝奖,因为我以一年促成50对佳偶的成绩挤进月老殿的前十名。奖品是一搓猪毛,一共五根,我寻思着这也没啥用哈,干脆扔了得了。
殊不知天界的垃圾往往在凡间都变成了宝贝,后来我再下凡干活的时候,发现那一猪毛变成了仁人志士口中的“玄幽”,我不禁扶额:“玄什么幽,不就个忘情的东东,这年头这么老土的玩意儿还有人抢。”
凡间的复宁二十八年,太子薨,朝廷动荡,内忧外患。其实凡间的国家大事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在意的只有混乱背后丢失的细水长流,简单来说:国不安,家不宁,谁忙着谈情说爱。
哎,头疼。这些凡人怎的这么多事儿!
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情意于何时都必不可少。我陀螺转得忙完一段姻缘,同往常一样守在城门口的河边休养生息。
遇到樊丘的时候,这位大少爷还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当时看到他我就恨不得七窍生烟,叫我什么玩意儿?粪球?我可去你大爷的吧,你才粪球,你全家都粪球!本姑娘可是天上地下最漂亮的石头,还发光呢,怎么能和粪球相提并论!
那个时候的阳光温柔缱绻,河水荡漾涟漪,我躺在樊丘的手里爆炸般生气,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又接了一句——
你这粉色的球,还挺好看的。
哦,原来是“粉球”啊,那就不生你气了。若是礼尚往来的话,这位公子,你长得也还行。
樊丘与我说到,他乃京中贵胄独子,听闻十容有位姻缘仙人,特前来拜访。
他说:“原不知仙人竟是一颗小石头。”
二
秋风微习,驱散炎夏的滚滚热浪,卷来清凉凉的舒爽气息。
十容城乃西南蜀地之桂花圣都。堂前双桂香远逸,持篮少女笑采一,此番是我养出来的景逸福灵地,是我凡间的家乡。
没错,我的辖区我骄傲!
天条律例不多,等级是一个,规范是另一个。辖区制度很重要,凡上仙皆以跨辖区管事儿为狗拿耗子之举,因此我从不给让我当狗子的人好脸色看!
我一向是不越界的,我怕麻烦,也怕离开我熟悉的十容城。
我对樊丘这类自城外慕名而来的人极为抵触,我只寻一个借口,说“我很贵的,我要的酬金是你热脸贴我冷屁股,要是你能贴成功我就干,不成功就别浪费我时间!”这方法百试百灵,我总是搞得那些人垂头而归。
可樊丘这人怎么如此不上道啊!
他听完我说的话,愣了愣,而后将我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了一下,下一秒的动作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他他他竟然亲我!啥玩意儿?刚刚发生了啥?老娘竟然被调戏了!!!
时光霎时静止,我脑袋嗡嗡地听到樊丘说:“热脸贴了,热唇也贴了,不知姑娘你哪一面是屁股?”
我:……
这位观之清韵袅袅的佳公子,
您真的可以闭嘴了。
我随即在樊丘惊诧的目光中摇身一变化作粉衣白衫的俏佳人,回眸做作地朝他媚笑,道:“再见!粪球!”却在转身的一瞬间被人扯住臂袖。
“好了,现在是‘再见’了!”樊丘扬着着颤音,似是激动不已,他说:“我叫樊丘,不是粪球,姑娘可莫要再叫错了。”
一瞬间天光乍现,我感受到洪流冲开坝门呼啸而至,卷起的波浪晃得我七荤八素。这是我第一次险些自摘‘面具’,没办法,核桃熟了皮就裂了。
我想起了樊丘,那位百年前逝去的公子,他曾与我说过:你是粉球,我叫樊丘,咱俩都是粪球,谁也别嫌弃谁!
我想至此,低头抿唇轻笑,樊丘问我笑什么。
眼前的男子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叠,模糊到吸引我靠近,又虚幻到逼我逃离。我狠狠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再抬眸又是清明如常。
我微微一笑,同他说——
笑你蠢呢。
……
樊丘之后的日子整日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还真是认真且耐心地做起“热脸贴冷屁股”之事。
不过有人帮我干活,我也乐得自在!
比如当我施术毁了一个马车轮,又催着樊丘去后街将木匠的学徒大弟子“请”过来,再然后就是富家千金与木匠小生的“爱恨纠葛”?
再比如冷面杀手女侠误抓县令呆萌少爷,少爷感化女侠,女侠心系少爷?
完美!
“你成日里为他们扯线牵机缘,又如何知道他们肯领你情?剧情说不定还往一拍两散撒丫跑得特欢。”樊丘总是摆着一脸看好戏的谱,说着让我想一巴掌呼过去的话。
虽说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但在我这里,不伦情节跑得多么九曲十八弯,我也能给它拉到既定的终点线。再说了,本姑娘的第六感很准的,说俩人能看对眼,就能看对眼。
不过那时我看着跳到一旁幸灾乐祸的樊丘,心里想的是:
岔路口再多,总还是有路可走的,你这样把我的路堵死,又该怎么算?
我一番深情灼灼把樊丘烫得几哆嗦,周围的桂花香越来越浓郁,我抽了抽鼻子,潇洒转身施法,看着点点黄花化蝶而落、四散翩飞,化作最唯美的背景,衬托这世俗里的所有温情。
樊丘看我行云流水地比划一番,又听我念诗般回道:“命运的齿轮相互吻合,此乃本神职责。”
他们领不领情与我何干,我只管一个“缘”字。路都是自己走的,我没有走好,樊丘你也没走好,至于他们如何,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
猪猪大神在不久后来找过我,它是天帝爷爷最喜欢的小宠,化作人形后是一位姿容妩媚、体态婉转的——大哥哥。我连续三百年的年终奖都是他的毛,为此他看我不顺眼很久了。
“我可跟你说,你再这样继续下去,那个樊丘也不会好过,你就使劲作吧,看能不能把自己作死!”
我理亏,只好全程闭嘴,再时不时地点点头,打算先蒙混过关。
这时好巧不巧,樊丘推开门伸个脑袋进来,大大咧咧旁若无人地问我:“小粉球,今天午饭给你做面吃?”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樊丘,猪大神仍将目光定在我身上。他敛去急躁紧张的神态,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猪猪大神走了以后,我忍不住问樊丘,你是成日没事干么,总围着我也挣不到金子。他便回我:“你比金子金贵!”我一阵恶寒——你这么能说会道也去月老殿当值好了。
不过西红柿鸡蛋面真的很好吃,我一直这么觉得。
我贪恋如今的日子,日子里有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有整日撩我气我陪我的樊丘,他总是会在我吃面时坐在一旁看我细嚼慢咽,以手托颊,慵懒至极。
他会偶尔调皮地唤我,特别无聊,但我心里很欢喜。
“粉球!粉球!”
“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粉球’,我有名字,我叫沫安。”
“沫安?那行,
沫安!沫安!”
我扶额道:“你可真是我的现世报……”
“怎么能是来报仇的呢?要找你也是来讨债的,”说着他狡黠一笑,道:“讨情债的!”
三
我是樊丘的债主,他上辈子欠着我懵懂岁月里的所有悸动与依赖,他不想还我,我得逼着他还。
可是所有神都来反对我。
半年里天帝爷爷派了很多人来给我进行思想教育,从看门小官到文武双神,从苦口婆心到威逼利诱,连猪毛也发了一大把。直到最近一次来人说若我再不做一个了结,那天界便要下个判决!
于是我将凡间的樊丘赶走了。我并未答应给他找美娇娘,也没有回应他的各种示好。其一他不配,其二我不配。
猪猪大神反复与我说,樊丘他早就死了,现在这个只是你的臆想。我始终不明白。
凡间这个人不就是樊丘的转世么,什么神的想念化作人,这都是什么狗屁道理,我才不信!我可以在新的时间、新的地点,和重获新生的樊丘来一场新的执手相恋,这是我们二人之间新的记忆,我是没有碍着旁人的。
樊丘以为我一个神会嫌弃他这个平凡的人。他说他可以先离开,但下次见我,我不可以再拒绝他。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慎重其事的样子。我心尖抽动、鼻头泛酸,但我还是想要跟他抬个杠。我同他说,你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凡间的万里挑一,又非天地八荒的独一无二,我干嘛一定要喜欢你。
樊丘没有答话,他翻身上马,回头望着我勾唇一笑。那抹笑容与夕阳的余光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是我曾翻遍五岳三山也未能见过的此间至柔。
樊丘走了两年,后来听说他中了进士一甲。
某一日,我正与隔壁老王家的狗对叫的时候,外面敲锣打鼓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他们说城门口来了一队人,领头的那个身披紫玉官服,明媚清朗,肆意高昂。
樊丘说,他来娶我了。
“在下书读千卷,官至一品,能文善武,艺技超群,自言性行淑均,颇具风云,愿携姑娘鞍马驱楼头,行至山高水远,跨越百岁无忧。”
……曾经他也是对我说过这几句话的。不过当年的情景是兵阵列对、夹道吹擂,而樊丘是威风八面的千苍将军,金鳞铁甲、一呼百应。
当时我是怎么回的来着?
我说:“劳烦您从马上下来,我看得脖子酸了。”
后来几天我一直回避随他离去的问题,不论他如何情理夹击。我不想重蹈当年的覆辙,也不想承受一丁点已知或未知的风浪。我小心翼翼地牵起樊丘的手,喃喃道:“你留下我很乐意,你要走我也能理解。”
樊丘一巴掌重拍轻落,揉了揉我的头道:“小石头一天到晚想什么呢,你夫君我可是把皇帝都带过来了,以后十容城就是都城,你就是都城红娘,那我就是都城红娘的暖床——”
我一个回旋踢踹过去!
几日后,我见到了那位吹胡子干瞪眼的皇帝大叔,和大叔身边的妙龄少女。少女自身后拽出来一个小男孩,牵着他过来与我打招呼。
是鸣秧公主,和二皇子鸣祁。
一切都很明了,只是我不愿捅开那层窗户纸罢了,我侧目注视着樊丘,他行礼的姿势真优雅,那瞬间我心里闪过曾经冲动下说的话:“所以你将他们带过来,就是借我的手助皇家平叛?所以你并非喜欢我,你只是利用我。”
我想起自己因此负气离去,想起樊丘自始至终的沉默不语。我很烦闷,我从来都没有摸清楚樊丘的心,我很疑惑,谁跟我说现在的樊丘是我的臆想,怎么我心里的樊丘还会骗我……
不过转念一想,都已经是恩赐了,那还计较个什么劲。
四
临冬第一片雪花悄然而落,落到眼底尽是岁月里的静谧非常。温一杯酒,再煮一壶茶,配上新出炉的桂花糕,桂花糕香酥依旧,可我心中却是扛不住的熬清守淡和怅然若失。
十容城变成了这一世的战场,场上交战的主角换了,死伤的无辜百姓换了,没换的是破城日的黑云沉沉,是高台上的旗帜呜咽,还有我心念着的那个人。
我求天帝爷爷给我一次机会,我哭得撕心裂肺,我说——我愿意的,这一次我愿意了。
曾经我痛恨樊丘的利用,负气而去,我不明白这段没来由的感情该何去何从,我拿不准樊丘的心意,可我清楚自己的。我是不希望他出事的。
这一次我不在乎樊丘是不是利用我,我也不在乎他有没有爱我,我选择自欺欺人,只是不愿他再一次离我而去。然而我退了一步也看不到海阔天空,命运既定,即便再来一次也无法更改。
猪猪大神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杯子,指着我的脑门炸毛:“我可以跟你保证,只要你不干涉,他定会活得很好!”
我懒得跟他废话,抬手作法糊了他一脸雪。有本事把你的“猪毛大麻花”解开,看姑奶奶不跟你拼命!
他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抬手拂去脸上的雪甩到我身上,幽幽开口:“原来你这么喜欢他啊——”
我撇下额间的雪:“怎么,你有意见?”
猪:“那倒没,我纯粹看戏。”
看戏?好看么?一个想念的死亡好看么,一场重逢的幻灭好看么!
前后两次我拿情意换经历,却对如何失去一片空白,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后重新踏遍五湖四海,即便毫无痕迹,我也相信万一。
后来,凡间的战乱彻底平息,瘟疫的魔网笼罩大地。吹胡子瞪眼的皇帝大叔不见了,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小男孩鸣祁也不见了。只有鸣秧一夜间长成了沉稳的大姑娘。
大姑娘爱上一个进城的大夫,大夫的名字叫做余惜。我以为是“希望”,却是“珍惜”。
离别在即,赶着珍惜。
余惜求我救救鸣秧,他们都求我救救战乱和疫情中受苦的人。
可我无能为力。
我放弃了。
自此时起,我已经发觉事态正在脱离掌控,我所有的侥幸阻挡不了该来的结果。本想试着搏一搏,可天道一出手,我就已经输了。输得很彻底。
天上的神死了,那叫陨落,我见过陨落后的神,他们有的变成了人,有的变成自然中的物。可我从未见过死后的人。
我活了几百年,遇见过很多人,人们总是匆匆忙忙的仿佛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做,我剖析他们的情爱,想方设法地想让他们幸福,可是最后成功的没几个。幸福的、不幸福的,最后都死了。活着的人相信有未知的世界作为回归的转场,我也跟着相信有轮回。
直到我把心交给一个人,我想参与他的每一场轮回。我为死去的人验证他们存在的痕迹,我试图找到所谓的轮回,可是什么都没有。魂落是寂静,人死是安宁,再如何残酷,也就是这样了。
怪不得入职第一课是要学会忘记啊,怪不得天帝爷爷总是给我发猪毛呢。
五
失去的过程都是悄无声息的,就像你开锁时发现钥匙不翼而飞,一瞬间被遗憾不甘击倒,被心痛想念缠到窒息。习惯之事灰飞烟灭,常年相见的人杳无音讯,一切都不一样了。
樊丘早就死了,只是我不愿相信而已。
可再见到樊丘的时候我便什么都明白了——也许天帝爷爷说的是对的。
每位神都藏着一份想念,想念化作山川雨水,绵延四方,孕育出生灵。得神眷顾的生灵一生安宁顺遂、高贵典雅、福健安康,他们是人间翘楚,总是似阳光般乍亮非常。
樊丘早就离我而去了,现在存在的,只是我的想念而已。这个想念会追随我的召唤,跨山越海来到我身边,只要我需要,他就会倾尽所有,圆我所想、平我所憾。
他会给我一次新的初见,也会送我一场新的离别。一次又一次,过程千变,结果如一。
“在下樊丘。”
“小粉球,
再见……”
我闭上眼睛,各种画面伴随着这些话此起彼伏,我感受到樊丘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酥麻里带着刺痛,渐渐变淡,直至消散……
玄幽的力量完全撤去了,可是时间的力量早已洗刷所有。我记不得最初的点滴,发现自己平静得可怕。
最后一世了,最后一个樊丘摸了摸我的头,朝我笑了笑便转身而去。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努力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踮起脚尖朝他挥了挥手。
……
你会在我的记忆里安稳地生活,活得无忧无惧、活得精彩纷呈。
樊丘,我很喜欢你,特别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