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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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阴暗腥臭的小巷，或者在常州有很多，在中州大地的每个城市都有很多。每一条这样的小巷都居住着无数无依无靠的人们，从事着种种为人不齿的营生，出卖着自己的苦力，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在昏暗的角落里面在肮脏的泥泞中间一点一点挣扎出一条活路。但无为人所知的是，有的时候，这条小巷所暗藏的不仅仅是卑污与屈辱而已。
夜已然深了，一群很年幼的女孩走进了这条小巷。她们还年幼，但生活对于她们已然是如此黑暗。她们还有希望，她们每天都渴望着可以走出这个小巷，但生活的沉重已然压弯了她们年轻的身躯。这些枯黄瘦弱的女孩儿从记事起就开始学着为别人浆洗衣物，学着替稍微外面的稍微干净的巷子里的暗娼们织纺刺绣，学着做各种各样的杂活儿，指着找个小户人家做个婢子熬出些名堂。她们同时也学着忍饥挨饿，学着在寒风里面衣衫不整地跨出家门，学着用笑脸回应别人的讥嘲讽刺侮辱谩骂，学着将自己的童真撕碎在这个小巷的深处。
所以，当那个女孩别了同路的伙伴，拖着劳累的身子回到小巷最深最暗最脏的地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好去做梦了。她的眼睛里分明流淌的不再是泪水了，那样浑浊悲哀的液体沁着些微的血丝，反而更像一种痛，一种深到了骨髓的痛。
“婆，我来了！”小心推开了晃颤颤的小门，女孩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房间里面黑洞洞的，女孩知道，今天早上家里的油灯里面，就已是一滴油也无了。而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从来是不点灯的。婆的眼睛看不见。
婆年纪已然很大了，那样大的年纪在小巷中间是很少见的，大多数人都挨不到那样一个年岁，就已然去了城外的乱坟岗。但婆在小巷中间又不会很引人注目，因为小巷里面的女人，三十岁和七十岁，外人是看不出区别来的。婆的眼睛，很早就瞎了，一直靠浆洗衣服和挑卖井水度日。
“婆，睡了没？”女孩见婆没有应，又喊了一句。
“还没。今天的绣活没有退的吧！”婆的声音很嘶哑，很低。女孩们做的绣活都有专门的绣头儿收上去，给几个微不足道的铜板作回报。绣头儿们还经常克扣价钱，想出种种借口百般刁难女孩们，只要活计里面有一个针脚有些乱，都会退回来。
“没有。但，价钱又下去了。尤老八说近来绣活卖不出价钱，要再压我们这儿的进价。”女孩一边搬椅子倒井水翻出了半个窝头，一边回答。女孩的声音里面有着一丝怨恨，但更深的却是疲惫。“柳姐不服，同尤老八理论，两相里争了开来，被尤老八抽了几个耳光子。尤老八还不解恨，抽出鞭子来抽了柳姐一身。”女孩的声音里面有一点点疼惜，但很快又沉在了无比的疲惫当中。在小巷中间的怒火，怨恨，同情，友谊，就都是那么一点一点被抽个干净的了。一切都沉没在了疲惫当中，没有彼岸。
但忽然，仓琅一声，女孩手中的粗瓷碗不知如何便掉了下去，女孩一惊，急忙蹲下去摸。还好，那碗只磕破了一角。婆忽然开口道：“你毕竟……还是不死心的啊！”
“啊？”女孩呼了一声，又不出声了。半晌，女孩才摇头，轻轻地发出了几声呜咽，忽然怀着满腔抑制不住的愤慨与悲哀，死命压沉了抱憾着情感的声音低低道：“婆，求你！”
“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的。”婆冷冷地说。
“可是你不知道尤老八他……他把柳姐往死里打啊！每一鞭子下去，柳姐的衣服就碎了一块，她的血肉就生生飞溅了出来，沾上了我们的领子、袖子，沾上了地面，沾上了墙壁。柳姐她，她却是硬生生忍了下来，一面死命地挣扎着，一面还和尤老八撕扯，口中不断地在骂尤老八的祖宗！婆！到后来，柳姐已然被尤老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可今夜尤老八还是不肯放她回家，还说要好好教训她！现在柳姐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女孩悲声说来，抑郁了整天的悲愤屈辱都从她的口中泻出，惨厉的声音在黑夜中间飘荡。“我曾经听柳姐说过，七年前，萧大龙头还没有死那会儿可真是我们三十七贫巷的兄弟姐妹们最昂眉吐气的时光啊。那时候萧大龙头将原本一盘散沙的三十七贫巷统统收拢在一起，让所有兄弟姐妹们都有安定的日子过。那些活计的报酬抽取的尺寸都有定规，从来是干干净净的谁也不敢暗藏一丝污秽。”女孩忽然痴痴地说，语音里面有着一种很深很深的向往之情。忽的那语音凄然一转，“可惜，那样的时光太短了，我真恨自己生得太晚，没有赶上这样的时光。婆，为什么你就是不肯，不肯为我们这些苦孩子做这么一点点事情，为什么不像萧大龙头一样让我们重新过上七年前的日子？”
“我不会答应的。”婆打断了女孩的话，冷冷地说。那声音是数十年来一贯的冷漠。那样的冷漠里面带着某些女孩所不可知的东西，仿佛是无可奈何，又仿佛是洞察一切。自从懂事以来，自己已然求过了那么多遍。可无论是直言恳求，还是旁敲侧击，无论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婆婆总是如一块大石，冷冷地吐出了那几个字。“我不会答应的。”
是的，无论这个小巷发生了怎样的屈辱，发生了怎样的不公，发生了怎样悲凄绝望的故事，都和屋子中间这个垂垂老矣的女子无关。她不能为了这些事情就出手一击，不能的。她生命里面仅存的这些力量，必须用来守护她决意守护的东西，不让它遭受一点点伤害。
但忽然间，黑暗的虚无中间有一个声音问：“那尤老八住在哪里？柳姐关在哪里？”
那样的声音，也是冷的，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但女孩却觉得这声音里面有一种力量，一种让自己无法不服从的威严。女孩刚要回答，又忽忽打了个寒颤，心想，难道是阎王帐下的牛头马面要去那儿勾尤老八的魂了？但柳姐，那么好的人，不会也被勾了去吧！又或者那小鬼还会顺便救些子好人积些阴德？
正在胡乱想着的时候，婆去开口了：“哪位同道驾临了？”
那声音忽然变了，带着些许温情地说：“婆，您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吗？”
婆的声音也忽然一变，变得非常僵硬绝决：“你不能去。小舒啊，别瞒我，你身上有伤。”
“唉……”听见轻轻一声叹息，女孩终于辨出了声音的方向，一回头便看见一个人影被月光映在了糊满补丁的窗纸上，原来是一个人，婆的故人。“这，您也看出来了。可这次顶多是除个地痞罢了，又不碍什么事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只是除个地痞，那本就不用你去。可你不要以为，这三十七条贫巷的事情，就几个地痞那么简单。他们背后的势力，不是我说，恐怕就是穷尽青轩的力量，也未必能够拔透！”婆说得很肯定，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江湖女子。
然而小舒却懒懒道：“左右这次惹的麻烦已然够多了，再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哼，早猜出来了，想你到了青轩那边，也老是让夫人头疼的吧！先进来吧，可不是小伤呢，让我看看。”婆的语音中间忽然难得有了些许笑意。女孩忽然间忌妒起门外的那个小舒姐姐来，心头没来由地便是一酸。
“蔓儿，还愣着干什么啊？快打桶井水来给你舒姐洗伤。”婆婆责备了一声，便摸索着从床上站起，走了出去，想去拉窗外的女子进来。窗外的女子笑笑，也不推辞，跟着就进了屋子。屋子里面黑洞洞的，每个角落都透出许多腐朽的味道。蔓儿已然将井水打来，倒在木盆里面，双手捧了来。
女子忽然轻轻一笑，道：“婆，差点忘了呢。这次找您来，一来是借你这个地方避一避，二来是请您老人家亲自出面替我送一封信。婆也知道，如今常州，虽是个小地方，可各方势力纠葛不清，正是多事之秋，几乎是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这因头该说自从七年前三十七巷萧大龙头被暗杀便埋下的，萧大龙头在三十七巷的势力再也无人可以统辖，终至好端端的三十七巷搞得四分五裂。而沈家老三老四的势力早已经渗透了进来，三十七巷几乎一半的势力都已然归入了他们麾下，只是碍着沈家少爷在常州不敢妄动。而沈轩却是闲云隐鹤，不问世事，什么事情都几乎都是被瞒在了骨里，虽是无意，毕竟是放任了他们沈家的人越发嚣张。青轩本是不欲多管这常州的事情，师父这次却命我和七妹前来，见机行事，其中的用意，更不是我们所能够猜透的。但就是青轩在常州的寥寥几人，也决难独支大局。而常州剩下的几方势力诸如绮门，方醉楼，虽说是实力无法与沈家抗衡，但也决计不甘雌伏，一有机会定是要乘机表现一番的。这样的暗潮汹涌下，即使是我亲笔的信都难免会出岔子，所以出来的时候我就交代过七妹，现在常州，只有寥寥几人信得过，婆婆您当然是其中一个了。”
婆静静听着，半晌不语。忽然，她开口说：“你……其实江湖中很多事情都不是算得清楚的。比如，沈家公子，他也未必都是蒙在骨里一无所知的，只是深藏不露罢了。呵，这事不谈也罢。这件差使，我接下就是。”说着婆婆颤巍巍伸出了手，接下了薄薄的信。
“婆……”女子叫了一声，微一沉吟，将口凑近了婆婆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字。
“知道了，放心。”婆婆的声音忽然变得毫无感情，冷冷淡淡。正说着，忽的便一个旋身。蔓儿原本借着些月光还能够看见婆的身影，但就在那一旋身间，婆的身影已然消失了。蔓儿原是知道婆的了得，但也未料到竟然缥缈至此，不免愣住了。
“快，蔓儿。那尤老八的巢穴在哪里？”女子忽然疾疾问道，“人命关天，再晚柳姑娘就更危险了呢！”
“舒……姐姐你不是……”蔓儿有些迟疑，结结巴巴地说。
“你和婆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以她的性子，若不许我去，是怎么求都不成的。只好把她支开后再问你了。”女子的声音还是很急促，“别多问了，快说罢！”
舒舞很随便地在前面走着，步伐很规矩，和寻常的规规矩矩的平民女子没什么两样。硬缠着舒舞才跟得来的蔓儿很是失望，她实在看不出舒舞有些什么本事——特别是在看过婆那样转瞬不见的飘茫身法之后。但现在这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女子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也是柳姐唯一的希望。她也只好一试。
“就在此地了吗？”舒舞走到了一个不大的门洞前面，回头问蔓儿。
“没错。”蔓儿答道。
舒舞微笑，忽然衣袖一挥，便抱住了蔓儿，翻身飘到了门后。这般飞檐走壁，让蔓儿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只一瞬，就落下地来。蔓儿四顾，见门户后有个小小院落，正屋的灯火通明。她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方位，低低对舒舞说：“这里面我就不曾来过了。只知道右边是库房，库房后面便是帐房。我们送绣活时一般从右边的边门出入。”
蔓儿看见舒舞点了一下头，手却依然抱着自己没有松开。蔓儿刚刚觉得有些尴尬，舒舞却已然带着她疾行了一程，带到了后院的一间黑洞洞的小屋的边上。“这是哪里？”蔓儿低声问，心里纳闷得很，舒舞走得极快，倒好像熟知这里的地势似的。
“柴房。”舒舞哼了一声，“别多问了。”说着手一伸，这柴房门外的大锁便倏忽一下滑到了舒舞手中，看得蔓儿目瞪口呆了。推开门，将蔓儿拉至柴房里面，又沉吟了一下，重新将蔓儿拉了出去，将门关好锁上。蔓儿不解，舒舞忽然一指柴房门口放的那口大缸说：“呆到那口缸里面。别动。等我回来。”
蔓儿心中不乐，刚想顶撞舒舞一下，抬头看见舒舞凉凉淡淡的目光，忽的就不敢了，乖乖地爬进了那口缸中，蹲了下去。
这一蹲，便是等，等舒舞回来，等柳姐回来，等婆婆回来。水缸里面只有半缸的水，但这么一蹲却浸了蔓儿一身，凉凉的水让蔓儿打了个机灵，狠狠抖了几下。那身衣服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难受得很。蔓儿索性坐了下来，也不顾缸底的污泥弄脏了衣裙，左右已然是一身狼狈了。她就这么静静地呆着，外面的声音一丝也听不到，外面的光亮也一丝也看不到。蔓儿仿佛觉得天地间什么抖没有了，只有这个缸和自己了。蔓儿心里想，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时间的意义，仅仅在于记忆与等待。否则就是一万年，也和一弹指没有区别。
等着等着，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了。蔓儿的心渐渐开始乱了，舒舞现在怎么样了呢？柳姐现在怎么样了呢？婆出了去，现在怎么样了呢？想到了婆，蔓儿心中忽然一动，婆要是回了来，要是家里没有人，该会怎样担心着急呢？
但，自己就算是一时没有想到这里，以舒姐她的才智经验，如何会不考虑周全呢？难道……舒姐算准了婆回来的时辰，要是自己不能赶在她之前回来，便是出了麻烦。出这一趟虽是怕婆阻止瞒着她的，可婆要是不见我们人当然猜得出我们是来了这儿，必是不会不管的，定会赶来接应，那么今夜的事情当然也就多了层指望。所以她之所以答应自己跟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啊。这么一夜，蔓儿忽然觉得自己想的深得多了。可她又偏偏不愿自己想得那么深，宁愿自己只是那个傻傻地求着婆出手的小小姑娘。她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婆总是冷冷地说：“我不会答应。”如果婆她一时心软，出了手的话，会不会，就陷在了别人的心机里面呢？
蔓儿胡乱想着，心头烦乱，渐渐感出些燥热来，额头上隐隐渗出了些汗水，蜷缩着的身子也已然酸麻了。仿佛时间已然过了很久，四周却还是静寂无声。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砍杀的声音，没有惨叫的声音，也没有舒姐来接她的声音。
蔓儿却只能耐下性子来苦等，心里暗暗地开始数数。一，二，三……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一千，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
忽然，蔓儿刚将一千零三数了下来，前院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走水啦！走水啦！”蔓儿脸色一变，心想：不是说去救人嘛，怎么又放了火？难道说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蔓儿所知道的乱七八糟的故事统统冒了出来，却如何都猜不透舒舞的动向。毕竟是同她初次见面，毕竟是对这个江湖女子无法深知。
蔓儿冒险偷偷将头探出了水缸，只见前院那里已然乱成了一团。正屋的火势极大，冲天的火光将漆黑夜幕的半边都映红了，前院里面到处有人在奔走，如同一只只没头苍蝇一般，也不知是要救火还是逃命了。
蔓儿看了暗暗高兴，这些人多半是尤老八手下的爪牙，平时仗着主子的势力在坊间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想不到有此时之狼狈吧！
忽然这时，有个女子的身影从火中飘然而起，那身形如同缟衣翩跹展翼起舞，轻盈得仿佛不染烟尘。蔓儿定睛看去，那个女子仿佛手中还抱着一个人，身形却丝毫没有受到滞累，飞快地消失在了东北角。蔓儿一见，便着了急，这人是舒姐姐吗？若是，舒姐姐怎的不管她了？若不是，此刻舒姐姐又在哪里？
蔓儿着了急，一赌气坐回了水缸，听得外面乱哄哄的，好多人奔来奔去大声喊叫，仿佛整个贫巷的人都到了这个院落里面了。但那么多人当中，却偏偏没有她要等的人。蔓儿坐在水缸里面，越想越是委屈，鼻子一酸，就落下泪来。自己信任的人就丢下自己不顾了？
蔓儿原本已然是一天的劳苦下来了，这次贪看热闹才兴奋得忘记了疲累跟着舒舞前来，此刻经这么一番折腾，早已是又累又困又气又急，迷迷糊糊的，居然在水缸里面挂着眼泪睡着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蔓儿依旧像往常一样，低低喊了声：“婆！”忽然她觉察到了天色的不对，惊呼一声：“怎的睡得这样死了？现在……糟糕，过了食时了呀！”蔓儿想要撑起身子，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臂酸软，居然没有办法起来。蔓儿大为惊惶，狠狠摇了摇头，才想起了昨夜的事情。而四顾身周，自己分明睡在了一张平坦的床上，床边一张小桌上面放了一面铜镜，一把梳子。虽说此地的布置已是简朴，但蔓儿从记事起便不曾睡过这样的房间。
这是在哪里？蔓儿正在奇怪，门吱呀一声退开了。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青衣少女走了进来，神色端凝，手中满满一碗汤汁被她稳稳端着，一点都没有洒出。“躺下。”少女淡淡地说，懒懒的，带着一点忧戚。蔓儿一皱眉，刚想抢白几句，却被少女瞪了一眼，心底一寒，乖乖就躺下了。
少女也不再说话，走近将汤药摆在了床头。而后看了看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孩，顺手一拂，将蔓儿的身子抱起了些，拿着一个枕头替她枕好，喂她将药喝下。蔓儿呆呆地瞧着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就被喂下的药，也不知是甜是苦。少女喂了药，便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她，静静地不说一句话。蔓儿被她瞧得心里发毛，忽然又觉得有些酸楚。“你……”蔓儿嗫嚅着开口，却又不知怎的续下去，想想，又不说了。
少女忽然道：“昨晚，怎么回事？你怎的牵扯进来的？”蔓儿心头猛地一惊，忽而又想起了昨夜的委屈，忍不住就抽泣起来，“她们……她们都不管我了……把我撂在那儿就走了……也不知现在怎的了……”说着便断断续续地将昨晚一切都说了出来，一开始还是结结巴巴的，后来却仿佛是长河奔涌，连破贫巷儿女的困苦悲哀饱受欺凌，婆的自始至终的绝情与偏心，柳姐的坚毅抗争与悲惨遭遇，自己在边上无可奈何爱莫能助的冷眼旁观，把她的痛她的泪她的绝望统统说了出来。只觉得这个少女虽说是神色冷淡，但举止之间却丝毫都不见外似的，让蔓儿忍不住将她当作了最亲近的人，将从来就憋在心中的事一并倾吐。
“姐姐，你说，她们没事吧！”毕竟是忍不住对婆和舒姐她们的牵挂，蔓儿终于一手抱着头大哭起来，另一只手却死命拉着床边少女的衣角。忽然蔓儿觉得头颈上水滴到，抬头看得，目光朦胧中少女木然而立，脸庞上尤挂着一颗泪珠，惨淡不复晶莹的泪珠。忽然少女一昂头，淡淡地说：“这件事情，以后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这些天，就呆在这里不要出去了。改天我来看你。”蔓儿一急，“那你……”少女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别样的坚毅之色，让蔓儿心中一悸，只听得对方一字一顿地道：“放心，她们不会有事的。”说着少女便振衣转身打算离开，忽的又一顿，回头看着蔓儿，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叫蔓儿，那么，记住了，我叫秦萋。”
秦萋，秦萋，蔓儿默念这个名字，心头不知怎的居然隐隐有着潮涌无际的感觉，只想找个空旷处大吼一阵。蔓儿不知道，昨夜，婆送的那封信便是送到了这个床头，送到了秦萋手中的。信上寥寥数语，是舒舞匆匆写就的，并无一字提到舒舞自己。但秦萋还是从笔力歪斜中间看出了舒舞的伤势，肩胛骨伤到了，秦萋痛惜地想。然而她此时能做的，仅仅是照着舒姐的话寻到了虚华坞替青轩将事端澄清。对于她关心的人，她反而无能为力。所以虚华坞一役之后，想到了舒姐的危难又从沈轩口中听得了确实的消息，她才真的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而城外黄帝庙空无一人，贫巷中婆的住处亦是人去楼空，秦萋的心已然是乱作了一团，悲苦煎熬，整夜奔劳，体力无几，若非还有沈轩在旁让气傲的她强自撑着，她早也就垮了。
清晨时候，又听说昨夜贫巷中尤家出了事，秦萋勉强提起精神去那里探探虚实，却在那里碰巧看见了舒舞留下的同门暗记。秦萋一见之下欣喜若狂，细看其意，却是一笔都未提她的去处，竟只让照顾柴房边水缸里面的女孩儿。
秦萋无奈又不敢违背舒姐的意思，心下不解，却还是带蔓儿回到了方萱阁的住处，仔细看顾，自己也休整一二。却又不得不偏劳沈轩走那眉记茶馆一趟。名目上是请他访那“白挽黯”，送回瓷杯顺便探探口风弄清虚实，实则是抱着万一的希望舒舞并未出事平日一样去眉记喝茶。沈轩毕竟还是不知道，眉记茶馆的那个女子，那个拿着软玉温香神思怅惘的女子，正是舒舞啊。
而秦萋，毕竟是无奈的。虚华坞外沈轩使诈暗中庇护了她，她不是不感激，却偏偏不敢信任。江湖的事情，便是如此。小心使得万年船，防人之心不可无。便是看似已然在一个阵营里面了，却依旧要暗自提防，更何况对方，毕竟是沈家公子。秦萋明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多么无聊而可悲，但却偏偏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江湖飘零，早已将这样的事情在她的心底根深蒂固地埋着了。除了师父同青轩的姐妹，她谁也不肯真正相信。谁也不肯。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