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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中君 ...


  •   秋风起。
      秋风灭。
      黑色烽烟荡平齐楚边界,孤嶂流丹。
      齐灵公三年七月末,旷时一年之久的齐楚大战终见休罢。楚惨胜,齐惨败,将死士亡,独剩千里白绸扶送英魂归来。

      金城本正是紫鞠飘扬的时候,遍地芳华,香气正浓。
      战报传来,鞠色一夜枯无,满城泪洒唏嘘。
      四岁的白朗还来不及体会喜怒哀乐,粉雕玉琢的孩童被素缟孝袍重重裹住,在家人的搀挽下来到城门外的泗水边,迎接他父亲的灵柩。
      日照淡淡,草木苍苍。
      寂静的等待下风吹浪动,隐约有细微的抽泣声响起,却不是他。
      白朗转眸探寻,只见十丈外有个素衣女童,如同他一般被侍从层层拥围着,秀颜如净玉皎洁,目中泪光盈盈。
      白朗目不转睛地望了她许久。
      女童的发髻高高绾起,雪色绫绡长飘,缥缈若云间而来的仙子。
      “那是独孤府的女公子。”家人于一旁沉声叹息道。独孤氏所有男儿在这一战中尽丧命沙场,满门风华一夕成空,如今剩下的,唯有这个孤女。
      白朗点点头,移开目光。
      家人说父亲再不能回来,他似懂非懂,却亦觉得伤感。但他绝不会似那个女童般悲伤流泪。
      祖父说,他是男儿,该顶天立地。

      远处车轮声辚辚传来,诸人踮足眺目,已可见毗连相接的沉沉棺木映暗了西方天际。
      “将军!”不知是谁哽咽了一声,江边等候的诸人忽而皆扑通跪下,哭声悲凄。
      策马行于灵柩之侧的白袍将军正是白朗的祖父白乾。
      昔日父子同上战场,如今却仅自己一人回来,白乾远远望着站于城门上迎接他的齐灵公,一时心如刀绞,既愧又痛,黯然叹息。
      白朗见到祖父正待跑过去,却不料祖父根本未看他,掉马转向一侧,停于独孤府众人等候的地方,下马将那个女孩抱入怀中。
      白朗微怔,慢步走去,扬起脸扯住白乾的衣袖:“祖父。”
      “阿朗,”白乾握住他的手,温言道,“这是姱儿,从此以后,她便是你的阿姐。”
      女孩止住抽泣,怯怯将白朗一望,转过头去。
      白朗努力张了张口,却没有唤出声。
      白乾一臂抱着独孤姱,一臂拉着白朗,朝城门走去―――

      许多年后,白朗回想起初见时的一幕,竟能奇异地清晰记起独孤姱那时的怯怕和冷淡。素衣下的女童孤瘦无依,白绡发带飘至脸前,时不时颤动她长而纤细的眼睫,微一垂眸,恰恰遮住了那一瞳清澈动人的秋波。
      那年独孤姱才七岁,母亲于她三岁时便已去逝,而这一战后父亲与叔伯们便再未回来,独孤一门上下皆仰望她一人。七岁的女童再聪慧也难当一门重担,白乾禀了灵公将她接进白府,视为孙女,住入昭园,紧邻白朗的云中阁。
      独孤姱性格孤僻,终年只爱穿素衣,极少说话,除了每日傍晚去白乾处问安外,几乎从不出昭园。
      白府诸人对她是敬而远之,长久以往,昭园里只余风卷叶飘的声响,安静寂籁得有如无人之境。

      自从祖父自战场回来,白朗念书练剑,不敢懈怠分毫。
      每至夜深人静时,他才有空立于云中阁上,望着一旁的昭园。
      无论寒冬盛夏,风雨霜雪,只有在深沉的夜色里,那个素衣纤影才会缓缓踏出昭园,走去池塘边倚着古枫,吹着曲调清幽的箫声。
      箫声并不伤悲,白朗听着,心中却每每止不住地疼。
      偶尔月光穿透枫叶落上那削弱的肩头,素衣飘飘,仿佛是可乘风而起的一抹淡淡烟云。
      他知道,她在思念着亲人。
      正如他思念着自己父亲时的刻骨铭心。

      时光一日日流逝,朱染碧霄,不过枫红。

      这年白朗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白袍银剑间的风华已名扬金城。
      某一夜心神忽动,白朗终于提起勇气走下楼,轻步靠向古枫,静静坐在池边青石上,默然望着吹箫的独孤姱。
      独孤姱浑然不知有人走近,闭目吹箫,神态安然而又清冷。凉月照上她的面庞,肌肤如玉,长眉微蹙。
      一曲吹罢,她回头,蓦然见到坐于身旁的白朗,不由怔住。
      “阿姐。”白朗微微一笑,还未完全长开的容颜已极是俊雅温润。
      独孤姱不出声,淡淡望了他一眼,转身走回昭园。
      白朗望着她的背影,平白地觉出一丝惆怅。
      次日月下,池边箫声仍在,水波晃动,青石上端坐的白袍也在。
      箫声止歇,独孤姱望着白朗,唇角抿了抿:“总在这里做什么?”
      白朗一笑:“箫声极动听。”
      独孤姱不出声,却不似昨日那般急步走开。
      白朗墨玉般的眸子里隐约闪出了笑意,缓缓道:“阿姐,明日我和蒙牧约了自金城行舟北上,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独孤姱皱眉,转身欲离开。
      “我们去兰考。”白朗起身,声音抬高几分。
      兰考――
      二十年前父亲曾在那里一战成名的兰考。
      独孤姱脚步一滞,握紧了手中的玉箫,半响,轻轻问道:“何时启程?”
      “明早巳时。”

      白府诸人想自家公子或许会些法术,能诱得常年不出门的独孤姱远行去兰考,且一个月后回来,那个冰冷如霜的女公子竟似全然变了个人,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时,一笑倾城。
      从此之后,白府昭园总有箫声婉转,剑舞潇洒,春风煦日下,白袍修俊,素衣翩跹,谈天说笑的一对璧人煞是叫人赏心悦目。
      只可惜好景不长,一日白府突来一位神秘贵客。银发垂肩,金裙逶地,女子容颜妩媚,眉宇间尽是飒爽豪气。
      独孤姱见到来人,容色一变,转过身拉着白朗急急折回昭园。
      白朗不明所以:“阿姐,怎么了?”
      独孤姱扶着古枫,凝目怔怔望着阳光下澜纹荡漾的池水,轻道:“我要走了。方才那位是我的祖姑姑。”
      “独孤妃?”白朗微微一愕,随即安慰她道,“她或许只是来看看你。”
      “不是,”独孤姱垂首,低声道,“我前几日已收到她的信……她说来接我随她去安城。”
      白朗愣住:“你答应了?”
      “她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为何不答应?”
      是啊,为何不答应?
      白朗不语,在她紧灼得几乎有些逼人的目光下思量半响,一笑:“我会去安城看你。”
      “如此?”独孤姱眸色黯了黯。
      “这是我自幼随身携带的玉佩,”白朗拉住她的手,自怀里掏出一枚白玉放于她掌心,再一次道,“我会去看你,你记得等着我。”
      他指间的力量握得她的手隐隐作痛。
      独孤姱面色绯红,咬了咬唇,紧紧攥住玉佩,转身离去。

      白朗未曾想到他给独孤姱的那句等待竟是三年之久。
      送走独孤姱没有几天,一夜风雨交加,白乾忽然旧病复发,卧倒榻上。白朗于榻侧衣带不解照顾了整整一年,却还是难抵人力乏术。
      回光返照的那一刻,白乾问他:“阿朗,你可是喜欢姱儿?”
      白朗面色通红,却又难忍心伤,一时竟无法言语。
      白乾虚弱地笑了笑:“姱儿极好,娶回她是白门之福。只是她命途坎坷,自幼痛失双亲,今后你断不可辜负人家。”
      白朗点头,眸中水泽轻起。
      “不准哭,”白乾面色苍白,喘着气喝道,“白门男儿顶天立地,我何曾许你哭了?”
      “是,祖父。”白朗狠狠吸了口气,声音依旧微微哽咽着。
      “我若一去,白门尽靠你支撑,可你才十四岁啊,”白乾转瞬又叹息起来,枯瘦的手指抚摸着白朗的黑发,似不忍,似担忧,却又无奈,“朝中局势复杂,妒恨我白门在军中势力的大有人在,你不可掉以轻心……我知道你素来与公子无颜交好,此子将是难得的明君,值得你终身效忠。”
      “是,孙儿知道。”
      白乾垂手,紧紧注视着白朗,许久,终是无力闭上双目―――

      白乾的离逝令白朗一夜失去壁石般坚硬的依靠。诸事沉沉压至肩头,他从不知在荆棘中缓步前进的道路竟是如此艰难。
      朝事,军事,家事,忙得他一时无法顾及遥在千里之外的独孤姱。
      庄公十年,与南梁的彭城一战得胜回朝,白朗这才算在举步唯艰的朝中立下了不再依靠先祖功绩的威望。
      又是秋浓时分,庄公将派使臣去晋国谈盟约,几番朝议后白朗持节,心中自有隐隐的窃喜。
      夜里回到昭园,白朗于独孤姱的房中抚摸过那并未染上一丝尘埃的妆台书案,凉风拂上面庞时,满心皆是温柔的思念。
      时已三年――
      他喟然感叹,负手立于窗旁,久久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夜下落叶飘洒,恍然中,一缕箫声悠然乘风而至……

      一至晋国安城,在驿站洗去风尘,白朗便急匆匆驰马至红颜赌坊。
      递上名刺,小厮将其引至后园时,一名黑衣男子正踱步而出。
      “墨将军。”小厮行礼道。
      男子面目俊冷,腰悬宝剑,自有一股凌厉逼人的气度。
      白朗与他对望一眼,各自彼此眸中瞧清了那抹细微的诧异。
      两人微微颔首,擦肩而过。
      “方才那位是?”白朗问道。
      小厮笑道:“是国中上将军墨武之弟、黑鹰骑左将墨离。他上次在郊野救过我们女公子一次,便常来赌坊,和女公子甚是交好。”
      “是么?”白朗声色不动,笑颜依旧温润如玉。

      穿过幽径,小厮将白朗引至书房外,躬身退下。
      四周静寂寥寥,唯听鸟声啾然。
      站于书房门口已可见那抹立于窗旁的素衣身影,白朗脚下生根,痴然在门畔驻足许久。
      素衣如旧,缈缈飘逸,温宛似云。
      不知何时,那轻纱衣袂终于微微一动,独孤姱回头。
      白朗未及她的目光看向自己,便已克制不住飘身上前,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喃喃道:“阿姐,我来了。”
      “阿朗。”独孤姱声音发颤,纤柔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对不起,我来晚了,”白朗稍稍放开她一些,垂下头,盯着那张令他神牵梦萦的容颜,柔声道,“祖父去逝,军中之事忙乱,我……”
      “我明白,”独孤姱微笑,抬眸看着他,“你在信中都已说过了。”
      白朗勾唇一笑:“我什么都在信中告诉你了,可你却没有什么都告诉我。”
      “嗯?何事?”独孤姱不明白。
      “方才我在外看到墨离将军,”白朗将脸庞慢慢靠近独孤姱,轻道,“小厮方才说他与你极是交好。”
      独孤姱好笑地望着他,片刻,扬脸吻了吻他的面颊,秀眉一扬,问道:“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不必说了。”白朗笑道,头猛地低下,用力吻住那嫣红的双唇,竭尽缠绵。

      次年初春,白府公子朗娶独孤氏,风云齐国的两大将门首次联姻,金城一时传为佳话。军中将士更是为其长饮三日,煞是欢腾。

      庄公十一年,东南蛮夷生乱。公子无颜初次领兵,白朗为右军大将。
      成婚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上阵杀敌。
      独孤姱连夜缝着战袍,白朗坐于一旁紧紧抱着她,沉默不语。
      她现在如此平静,倒让他生疑。她该比任何人都担忧和紧张才对,毕竟当年独孤满门英烈皆归硝烟中,在她的心里,战场势必会是个难以挥散的阴影。
      “云兮,不说什么吗?”白朗问道。
      云兮是她的小名,直到婚后他才敢这般唤她。
      独孤姱凝神缝战袍,淡淡道:“战场上要小心,不要记挂家中。”
      白朗夺过战袍扔到一旁,伸手抬起她的脸,强迫她望着自己。
      烛光下,独孤姱双眸莹润,泪光轻轻漾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深沉,仿佛再也难以相见的贪婪。
      她果然是担心了。
      “云兮……”白朗无奈叹息,“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那次父亲走前也是这么说。”独孤姱落泪不止。
      “那不相同,”白朗细细吻着她的面颊,炙热的鼻息慢慢灼烫那冰凉的肌肤,轻轻道,“当年是齐楚两国之间的大战,今日不过小小一个蛮夷罢了。”
      独孤姱道:“可我听说那些蛮夷甚是凶猛难缠。”
      “你不信我麽?”白朗微微笑道。
      独孤姱望着他,良久,颔首道:“信。”

      的确该信。
      可独孤姱每夜坐于池边青石上望着浓深无底的夜色时,仍有心神不定的害怕。
      她嫁的是个注定毕生都要冲锋陷阵的将军,她至此刻才恍然大悟。
      万一他受伤,万一他兵败,万一他……
      无数无数的猜测,无数无数的不放心,到了最后,却终究被他临行前的那个微笑压下。
      独孤姱吸了口气,闭上双目。
      淡凉的月光照上面颊,仿佛他指尖的轻轻触摸。
      父亲,请保佑他。

      三个月后,枫叶落尽时,齐军大胜归来。
      独孤姱立于云中阁之顶,眺望着远处金阙前的封将台。
      白甲修俊,如此温雅,是她的白朗。
      她弯唇而笑,目中一涩,泪光朦胧中,那温和的笑颜仿佛已近在咫尺。

      从那以后,他再出征战场,她殷殷嘱咐,眷眷牵挂,却再无忐忑不安的心慌和无措。
      即便她未曾见过白朗在战场上的英姿,她也知道,那沙场纵是人间炼狱,却也夺不走她的良人。

      她的良人,当是那云中之君――
      顶天立地,晦邪不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云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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