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火》夏灼灼

4、狐舞

　　【四】

　　连日的豪雨，打落一地的桐叶。我怀抱簇新的兰草席匆匆走过之时，绣鞋踩在桐叶，发出沙沙声响。八月的第一场雨水终于过去了。
　　略停步，鼻尖俱是淡淡的泥土清香和清幽的莲花香，还有怀中兰草席子的干燥兰草味道。清香隐隐，心中也欣悦起来，不禁连脚步也轻盈。
　　欣欣然推门进了二公子卧房。在这里已呆了小半月，对于这楼宇莲池家私，竟比对公子还要熟悉。为他换新席子。旧席子干净，却有一股淡淡的腥膻味。不用多想，便知道是白狐的味道。想来，这半月与公子不亲近，对那白狐更是惧怕。而它看我的眼神，似也充满不屑。
　　公子与白狐极亲近。所有的笑都只对着它，所有的温柔也只对着它。谢家老爷夫人时常过来小坐，公子也只是默默然，尊敬中带着一丝疏离。二老见多了这样的尴尬，也便不经常来了。这一隅小苑，大多的时间都只有他，白狐，还有我。
　　手指触碰到一席薄被，忽然心中一悸。
　　公子的……被子？
　　会有他的气味和体温的被子……
　　心弦微动，神差鬼使般，我竟然跪在床旁，捧着薄被一角，在颊边轻轻摩挲。
　　二公子……
　　我的指尖轻轻地颤抖，抚摸着薄被上绣着的青竹流水纹样。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从不敢期盼能近二公子的身，如果这样能感受到一点点温煦的体温，我也便知足。
　　半月了啊。日日见他，日日思他，他从未知晓。他的眼中，只有一把云州的三弦胡，几本书，还有那只与我重名的白狐。
　　一声蝉鸣骤然响起，把我拉回现实，才发现薄被已湿润了一片，正是我的泪水。
　　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禁脸一红，像丢掉一个烫手山芋一般猛的松开手。
　　我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我懊恼。用力擦了擦双颊的泪水。
　　颤着手叠好被子，转身却惊到——
　　白狐站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看着我。
　　就好像做了一件下作的事被人发现一般，我心中惶急，不禁对它一喝。
　　它只是凝视着我，不为所动。
　　那眼神，清清冷冷，却似乎带着人的探究。仿佛一盏孤灯，照亮了深深井底所有的秘密一般，令我没由来的羞愧。
　　就好像站在身后的是公子。
　　想起老人曾说，狐类是极通灵的。
　　若真是如此，它便全看到，全看懂了……
　　急躁的抱起换下的旧席子，冲出房间，却一下子撞上一堵肉墙。
　　一声重叠在一起的哀叫，接着二人跌坐在地。白狐从我身后房内跃出，一下子跳到对方身上，尖喙亲昵的碰着那张玉石般清润而此时因为疼痛有些扭曲的脸——
　　竟是二公子。
　　我大惊，连忙起身去扶他。他拧着眉头肃然瞪我，挣脱开我的手，一手抱着白狐，一手扶着门站起来。
　　“滚——”他只一句，重重和上门。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有念想。
　　他是冷漠桀骜出生富贵的谢家二公子，十六岁名满长安。这四年间，即便市井中传言他脾气古怪冷僻，却依旧有不知多少女子央了媒人来说媒。
　　而我们，本就是咫尺天涯的两个人。
　　泪水在冲入自己房内的那一刻终于涌出眼眶，带着一股蓄积已久的心酸，滂沱好似昨日豪雨，却冲刷不去心中的泥垢。
　　原来，倾心爱恋，是一件如此心痛难耐的事情。原来小时候看的诗词里的男欢女爱，俱是虚假的幻想……
　　对！定是虚假的幻想！所以娘亲会在嫁入夫家不过一年，便被我那喜新厌旧的爹爹为了迎娶新妇而赶出家门。所以我才会在二十岁这年情窦初开之时被他一把把冷箭刺得遍体鳞伤。
　　他眼中怎可能有我……
　　他从未对我笑。从未轻声对我说话。他改掉我的名字，只因为我与那白狐巧合的重名。他步步紧逼使我掉入池中。他孤僻暴躁，甚至有些残忍。……
　　可是，他对白狐说的声音那么温柔。他总叫它“重火重火”。好似，在叫着我的名字……
　　若是可以，我是他怀中的宠畜，该多好……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捧着我的脸，轻柔吻我，好似蜜糖。
　　他想凝视着一件珍宝一般望着我，笑着唤我：重火，我的好重火……
　　我甜蜜到快要发疯，得寸进尺一般再靠近他一点点，却辨出他的瞳仁中印出的我的身影——我变成了一只白色的狐狸。
　　那一瞬，猛的惊醒，额上俱是薄汗。室内一片清华月光，这才忽然想起，今日是十五月圆夜。月色凉如水，我心中却躁动不安。梦魇可怕，即便醒来似乎也无法摆脱那魔障一般的画面。
　　我从未觉得这样燥热。便掀了被子，去园中纳凉。
　　连灯笼也未点。就着月光，沿着回廊向外走。一转角，莲池便在眼前。
　　然而莲池似有影在舞。
　　我自小有些弱视，到了晚上看东西便不真切。等我轻手轻脚的走进，才发现，那舞着的，竟是白狐。
　　掩住惊愕而长大的嘴，我紧紧地盯着园中奇景。
　　白狐面朝莲池，悠然轻舞。
　　是的，它在舞蹈。踮着一只脚尖，轻一旋转，拖着它蓬松的尾巴。或是向前一跃，躬身，跳的颇高，在离地数尺的地方，轻巧的旋了几个圈。它不停地重复着几个动作，看的我目瞪口呆。
　　脑中再次响起老人说过的话：狐类通灵。
　　这时，白狐忽然停住了。
　　它静静地用后腿支撑着身体仰头向着那一轮圆月，许久，忽然屈身一拜！
　　白狐拜月？我惊讶的几乎大叫。
　　在我无声的惊恐中，白狐纵身一跃，蹿上园中一棵梧桐老树，接着只听到一阵嗖嗖的枝叶摩挲的声音，便再见不得踪影。
　　它逃跑了？
　　想到公子明早若是寻不到他挚爱的白狐定然大怒，我连忙从藏身的石柱之后跑出，站在园子中望着那棵梧桐，希望可以在宽大的叶子的间隙寻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或是一双狐媚的眼睛。
　　身后忽有一声轻响，我蓦地转头。
　　是白狐。它桀骜的站在我的身后，仰着头，却用一种睥睨傲视的眼神在夜色中悠悠然望着我。我被它忽然出现惊了一跳，连退了几步。
　　它背着月光，面庞俱是迷蒙的幽暗，只有那双狐目，清亮好似海中明珠，透着一丝丝妖异的诡芒。它悠悠然抬步向前，忽而跃起。我惊慌地退身逃跑，却不知道踩到何物，一下子滑坐在地上。
　　而白狐轻巧的落在我的小腹之上，据我的脸，不过半臂。
　　狐目的诡异光芒中，掩映着我恐惧的神色。忽然，它的瞳仁一凝，我仿佛被吸住一般……
　　月光潺潺，那双魅惑的细眼，眼角斜飞，好似一个妖娆女子。
　　那瞳仁仿佛一口无尽的古井，带着一股强大的吸住力，让我移不开目光。
　　忽的，凝注的瞳仁骤然放大，我的脑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