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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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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初鸟创抬起头。
眼下正要到光暗交替的黎明时分,可深海是没有光线能传入的,四周都是极为浓郁的漆黑,有鱼在他身旁经过,体型巨大,身躯突出尖锐的骨骼与鳞片,带着穿行海水的震动将他向侧面压。
他的身躯很轻,以至于能说是完全不该出现如此深,贴近海底山脉的类型,柔软的伞状体在重压的海水中轻盈地漂浮着,微微收拢便避开浪潮,无声游走。
他的目光紧盯向上方,向一片漆黑,绝对无法看到什么的上方凝视,仿佛正注视着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微微眯起眼睛,聚焦着去完全看清。
随后他向上游动,理应不善于行动,只能依靠风浪或水流前进的身躯穿行水中的速度却异常得快,如本就是依靠着什么方式才在如此之深的位置停留,此刻被浮力送着快速上行。
他的向上伸手,指尖抓住捕捞船撒下的网。
01.
宇津木德幸放下电话后长舒一口气。
他原本不打算接电话的,但与家中的其他人不同,宇津木聪果和他的关系还算亲近,必要的联系还是得做一做。或者说,除了对方,本来他也无法接到家中其他人的电话。
对于他在毕业后的就业方向,即使没有说,但家里人自然也是为了面子工程或避免他一直留在家里,于自家的艾斯库拉制药公司内给他安排了职员的位置,在他拿到毕业证书的第二天,身为父亲的男人便将入职报告寄到了学校。
而宇津木德幸退回了文件。这是他极其少见的,违背家庭给他东西的行为。也是他不想接电话的理由。
抛弃自己家族的企业,他所选择的是一家名不见传的海洋制药公司,名为阿卡夏。姑且算是与艾斯库拉制药有商业方面的联系,但也不深,甚至位置都在日本说不出地名的角落,与他的专业更是并非完全对口。
这就导致顶着宇津木这个姓氏的他在报道的第一天就被公司负责人用微妙的眼神盯着看了会,随后也没有直接把他安排进实验室,而是给了他随船队外出打捞海洋生物的工作,仿佛是将他定义为来公司混吃等死的关系户。
宇津木德幸没有拒绝。说实话,他自己其实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放弃顺风顺水的平静生活,选择完全未知的方向就业,在他填写简历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阿卡夏究竟是怎样的企业。
就只是为一张海洋的图片。
或者说,就只是为一张模糊不清的,用于吸引新员工而刻意选择的,充满未知色彩的深海照片。他就好像昏了头一样抛弃平稳的日常,假装忘记家庭可能对他有的安排,直接选择那家公司。
宇津木聪果在电话里表达对他选择的不理解,当然,只要是知道他的人,哪怕是陌生人都会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不过他的父母和兄长完全没有同样发问的意图,仿佛疑惑根本没有停留,在生出的同时就消散那样。
宇津木德幸不想接电话的理由,除了害怕被追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就只是畏惧知晓这份漠视。
这样的心情在他挂落电话后一起落地,即使宇津木聪果没有说,但清楚事实就是自己所想那样的情形,让早就做好准备的他并没有先前想的那么难受。
宇津木德幸做了一次深呼吸。他看向窗外,外界还是深夜的漆黑,宇津木聪果正在维也纳学音乐,他们之间的时区跨度很大,之所以能在现在通话,也只是因为打捞的工作会放在这个点。
捕捞船的人不多,几乎都是与海洋学家无关的水手,他们的工作是深海捕捞,即尝试于深海中捞出新物种。但在科技只能抵达千米深度,海域早就被探索过无数次的眼下,可以说100%的出航都只能做无用功。
本来这支船队都已经要停止工作,转为去寻找资源缺乏的海洋生物了,可或许是因为他在简历上写明选择阿卡夏海洋制药的理由,上层又将这艘船派遣出来,在正式停工前让他了解其内在。
“那张照片,”阿卡夏海洋制药的顾问夹着烟,在他临行前到来。对方看起来很年轻,相当自我主意,以至于在此刻都毫无正处于严肃氛围的自觉,忽略办公室内的禁烟标识,“说实在的,并不是专门拍摄,而是那个打捞船的人发现一台损坏的相机,从相机里提取出来的,可能只是误放在公司简介里了吧。”
宇津木德幸分不清听到这句话时内心究竟抱有怎样的情感:巨大的失望,早有预料的遗憾,对被乌龙事件吸引的自己愚蠢的厌恶,还是对未来又该如何的茫然……种种情感思绪如永远不会平息的海面一样冲刷、加剧他心跳的幅度那样,令难以说清,总之是不让人愉快的感觉上压至咽喉,带来忍不住想咳嗽或呕吐的不适。
这种不适感在他上了打捞船,望着连着逐渐明亮天幕的海面也并未缓解,紧接着,在展露光亮的黎明,以及上拉收起的网中全然破碎,完全消失。
他几乎是瞪大眼睛,意图将眼前的一切完全收入眼中,意图将这片海洋倒灌入身躯,乃至眼角都开始疼痛,眼睛干涩得要命都不敢闭上眼睛。
那是——非常美丽的光。
破开深色海面的,是非常浅的色彩,仿佛要融合进身后晨光那样透明的粉色,既柔软,又朦胧,就好像南北两极高空中出现的极光,在仍残余昏暗的世界中呈现出异常绚丽且柔和的色泽,以至于带着周围的世界一并明亮起来,让黎明唯有通过他才能到来。
人类的美,以及非人类的美,这两种不同的概念被融入光中,他既是无法理解的概念,又是无法抗拒的存在。没有人类能够在看到他时候做出反应,只会被摄取全部的思绪,仅留下“看着他”这一个指令。
宇津木德幸就那样看着对方,看着他从深海中捞出的存在,本可以运转思维尝试理解的大脑卡顿着,只有五感正朝他汇报信息,告诉他他的双眼疼痛,四肢发麻,手指颤抖。
他在这个瞬间唯一能意识到的只有自己正活着的这个事实。感官详细地向他展现他急促的呼吸,快速跳动的心脏,发烫的皮肤,干燥的口舌。往日忽略的人类所有生命特征的反馈全数挤满他的大脑,令他清楚这一切都不是梦。
不是梦。在那张模糊照片上看到的颜色不是梦,随网而来的存在不是梦,上身为人,下身非人的对方没有随朝阳的出现而消失。
“……啊啊、”宇津木德幸听到自己发出声音,他的嗓音在短短几秒如此沙哑干燥,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终于……”
终于什么呢?他的大脑在他出声后才缓慢地进行反应。喉咙中吐出的字眼就好像他为此等待很久,久到数十数百年那样,可他确实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宇津木德幸于黎明中看向美丽的非人生物,满腹不解,却毫无迟疑:“终于见到你了。”
02.
宇津木德幸做过在浴缸里养鱼的梦。
他在年幼时曾与家人一同去过夏日祭,父亲牵着哥哥,母亲抱着妹妹,他赘于他们身后,没法从人潮涌动的缝隙间抬头看到烟花,只能低头去看捞金鱼的摊位。
夏日祭的金鱼大多是橘红的,偶尔混一两条白或黑。金鱼们有的被网捞得奄奄沉在盆底,有的自身患有疾病,头部肿大、尾鳍断开,但绝大多数看上去都光鲜亮丽,在水中摇着鱼鳍,不让纸勺触及。
宇津木德幸盯着一条红色的金鱼,那条金鱼的尾鳍非常长,柔软的随水波摇曳,仿佛丝绸,或者更轻更软的烟雾,它很安静,只在被捞起时挣扎,轻易穿破纸张,落回水中。
他看了很久,久到烟花停息,不知何时回家的家人派了管家来找他。宅邸的管家平沙比家人更疼爱他一些,看见他后并未第一时间叫他,而是立在边上,等宇津木德幸发现他时,才仿佛自己刚刚到那样询问:“要捞捞看吗,少爷?”
宇津木德幸犹豫,随后摇头,但他摇头的动作也很迟疑,像正挣开名为欲望的线:“……不。”
“可以问一问是为什么吗?”
“我没法养活它。”男孩又看着那条红色的金鱼,“它没法属于我,因为我不敢让它死。”
平沙没有强迫他,在散场后带他回了家。而由于他的走失,或者说他们忽视带来的麻烦,那之后的夏日祭父母都选择不带他,宇津木德幸本身也没有多少的参与夏日祭的欲望,在闷热的夜晚,他就站在阳台上,沉默地看遥远的烟火。
他就在那些夜晚做梦,梦到自己的浴缸生出无数红色的金鱼,绕着他的手打转,柔软的鳍缠着他的指节,吻部啄着他的指尖。有时候他躺在浴缸中,那些鱼游走在身边;有时候他卧在浴缸边,鱼群在狭窄的缸内左右挣扎;有时候他立在浴缸前,见到满缸血水浸泡着鱼的尸体。
这导致他有相当一段时间不敢用浴缸,自此失去泡澡的习惯。也让他在回公司边上的公寓后洗了三遍浴缸,将初鸟创放入其中时甚至一滴热水都没了。
好在初鸟创本身也不需要热水。
自腰腹部切分,下半身以水母身躯存在的青年浸泡在水中,透明的伞状体向缸内舒张,触手搭在缸沿,让原本设计能让两个人进入的浴缸变得狭小起来。
宇津木德幸关注着他的皮肤,从深海中被打捞,或者说自己拉着渔网从海中出来的存在并没有因脱离海水的几十分钟而显得狼狈,白皙的皮肤怎么看都与人类无异,甚至比人类更完美。
反而是一时冲动,抱着对方什么都没想就跑回公寓的宇津木德幸更加狼狈,身上大部分布料都被海水濡湿,偏蓝的发丝因奔跑而凌乱,还出了不少汗,乍一眼实在难以界定究竟谁才是刚从水中出来的那个。
观察几分钟,确认对方能够适应非盐水后,宇津木德幸终于长舒一口气,骤然的放松让他差点瘫坐在浴室的地面上,之所以没摔倒还是被初鸟创伸手拉着稳定了重心。不过站稳的人在看着扣于自己手腕上的手时,所受的惊吓暗恼比摔倒更强烈。
几十分钟前,在打捞船上,连拿着的纸笔掉落下去都没察觉到的宇津木德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非人生物,而对方也看着他,在他自己都无法明白的话语中露出微笑,松开手指,从网落去甲板上。
宇津木德幸不得不回神,他快步冲向对方落下的位置,恐慌于这样的高度是否会摔碎胶体。即使容纳深海以及人形这两个要素的存在并不应该以水母为基础去判断。
粉色的人被他匆匆抱起,水母用于释放毒素触手也被他以手匆匆抚过——没有伤,这让他放松——收手时意识到面上落下的并非风,而是对方的呼吸,这让他屏息。
人类的手按在他即将抽离的手上,有别于下半身无法辨明存活与否的触感,上半身似乎是遵循着人的内在活动,微凉的温度连着呼吸起伏以及心脏的脉动传来,深海生物红色的眼睛在他身后一扫而过,再重回他的面庞。
“你在呼唤我,”他说,“不间断的、漫长的,自己都不知晓的,通过风与水,一直在呼唤未曾谋面的我。”
“现在,我来见你了。”
宇津木德幸难以理解他的话语,甚至都没时间来为对方会说人类的语言惊讶,就为话内的信息陷入迷茫。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在进行呼唤,且即使真的呼唤,也不至于降落一个幻想生物到他面前。
幻想生物没在意他的不解:“你的名字是?”
“啊、啊,我是宇津木德幸。”宇津木德幸习惯性地在开口时与对话人对上目光,刚刚才逃避侧开的头颅重新回来,他浸泡入那一片绚丽的红色中,立刻认定对方的话全是实话,“……呼唤,是指声波?”
“由神传递的波纹,环绕着向周围扩散,触及世界的墙,再返还,连续不断、由强转弱,又循环。纵使自己无法察觉,也已成为存在。但何时熄灭,何时重燃;坠入常世,还是唤来寻求之物,是不定数。”
“也就是、无法被简单的词定义,不断变化的那种?”
即使这样说也很难理解,但宇津木德幸确实能够想起便于等比的例子,那也是他提起声波的原因。
在前往海洋制药时,不论是专业性还是娱乐性的资料他都翻阅过,因赫兹过高而只能独自存活的鲸鱼就是其中之一。不断在海洋中呼唤,等待能够接受尖锐声音同伴的鲸鱼,与对方口中的呼唤有所相似。
宇津木德幸无法否认自己与“52赫兹”不相似,至少他们都是独自存活的。只是他不知道那头鲸鱼是否也如他现在这样,迎来仿佛是为自己而来的美丽到虚幻的存在。
人类的上身向他点头,他们的手掌还相叠着,随后那双眼眸又转向船舱,宇津木德幸这次反应过来,一并看去,却发现连着甲板与舱的出入口上层层叠叠堆着几乎全部的水手,最后一人也在他看去的瞬间倒在上面。
“我是初鸟创,”身躯单薄纤细,无论怎么看都与那边躺满一地的人无关的青年对他说,“你能陪在我身边吗?”
宇津木德幸于是抱起他,操控着船自动行驶回岸边,在路人仿佛看不见他的空茫视线中,全然不顾任何后果未来地奔向自己的家。
此刻初鸟创拉住他,在抱起时无比轻盈,仿佛只是层层叠叠堆起的纱构成的身体,毫无疑问正轻松地帮他稳住身躯,告知他先前看到的昏迷一地的人不是幻觉。
刚刚进入公司就旷工,留下满船昏迷水手,不管怎么看都要被辞退的宇津木德幸站直,他看着初鸟创,对方的那些堆在水下,仿佛要融成一片粉色湖泊的水母身躯,即使在打着白炽灯的浴室也还是美的。
伞状体在水中张开,他看上去十分纤细,但浴缸显然不能很好的动作。
跨过了在浴缸养鱼的过程,也跨过了在浴缸养美人鱼的童话故事,宇津木德幸空置多年的浴缸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初鸟创不是红色的金鱼,也不是幻想的美人鱼,甚至不能算完全的人类。但他像无数浪漫幻想的集合体,好像所有与美相关的东西都能放在他的身上,他能引来心脏内的浪潮,也能听到52赫兹的呼唤,人鱼的绮丽连着海妖的蛊惑,海洋诞生的所有美丽的传说仿佛是以他为源初。
宇津木德幸抹去面上的汗水,低头打开公司内部的资料库,开始快速翻看水母的饲养方式,并顺着介绍单一一下单,争取在被辞退前先掌握照顾对方的能力同器具。
03.
出乎预料,也是预料之中的,阿卡夏海洋制药并没有辞退他。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捕捞上过什么东西,整一日都于记忆切除,宇津木德幸没有旷工,也没有上船,更没有带回奇迹般的深海生物。
购入大型玻璃缸,将公寓内的空房改造成饲养区,宇津木德幸顶着“果然是关系户”的目光请了长假,亲自上手调节水温再调整光照,他分不清初鸟创是什么品种的水母……应该说,对幻想般的生物来说,分不清才正常。
初鸟创属于非人的身躯很长,在细而柔软的触手内,是混着白雾,并非完全透光的口腕,但再向内,应该是中胶层、消化器等部位所在的区域由人身截断,在一圈伞状体之内,是自然衔接的人类皮肉。
宇津木德幸无法判断那些漂亮得不可思议的部位是否能如真正的水母那样工作,初鸟创的身躯与其说是水母的进化,不如说是将水母身上美的一面反映到他身上,让那些触角缘膜全部成为装饰性的存在缀于身上。
他不需要换气,但自水中离开后确实如人那样呼吸,上身即使长期离开水也不会干枯,反过来,长期浸于水中也不会水涨。
种种不可思议融合在一起。反而让人没法做出太大的反应,宇津木德幸每日去看他,做最清淡无油的鱼肉喂养对方,偶尔换上防水衣,迈入缸中,为对方梳理长发。
他尽职尽责地学完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水母饲养,顺带写信投诉了几本内容不严谨的书,在日程表中默不作声地安排上对初鸟创来说根本派不上用的海洋学。
在无用的学习中,他愈理解初鸟创的不可能,就愈清晰自己的想法。未知对很多人来说都具有吸引力,宇津木德幸是创办制药公司者的子嗣,他骨子里就有对未知的好奇,可他的想法却是保护对方。
并非研究透彻未知,也非完全理解未知,他也如那些失去记忆的人一样,将倒了满地,双目空茫的人忘却,满心满眼只有看上去既纤细又单薄的初鸟创。
初鸟创具有人类的思想,但他能在缸中看着窗外一整天,也能与宇津木德幸柔声交流一整天,虽具有自己的思维,却如植物那样沉默,如外表那样温柔。
宇津木德幸认为没人能对此不怀有亏欠心。
起初他只来几小时,水缸占据大半个房间,他带了书作为无话时的缓解,但初鸟创与他的交流很自然,非人者对人的了解似乎异常清晰,他们的话题从潮汐到植物,偶尔混入制药的专业性内容,没有半点卡顿。
于是宇津木德幸待得更久,还是带着书,目的却从缓解气氛变为一起阅读,他靠坐在缸边,初鸟创靠在缸内,他尽量将书靠近玻璃,导致对方干脆提议从缸中离开,重新去他的浴室,在狭窄的空间内并着肩阅读。
明明是快速到了不可置信,完全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交往速度,宇津木德幸却适应良好,甚至觉得还可以更深。
或许是他们此刻饲养关系中的依附性质作祟,宇津木德幸能够从生活中得到足够的独属感,而这种独一性是他非常需要的。宠物只能依靠主人才能活下去,这种支配性足以令一方神魂颠倒。
宇津木德幸想到这一点时正半身没入水中,恒温25摄氏度的水人体来说还是偏凉,他坐在缸内特地造出的梯子上,初鸟创就漂浮在他边上,任由他用梳子解开缠绕在一起的长发。
这种梳理的感觉,在属于异常的水母躯壳上将照顾的感觉从人变为动物,宇津木德幸出着神,下意识伸手自撩起发丝后露出的后颈往下摸了摸,初鸟创的背脊并未凸起生出什么非常人的存在,皮肤光滑,骨骼藏在皮肤下,两侧的肩胛骨微微突出,只有发丝在水中掠过手指的感觉像他幼年幻想的鱼鳍。
“怎么了,德幸?”
“嗯……?”
初鸟创回头看他,湿润的背脊皮肤因动作而摩擦过他的掌心:“我的背有什么不对吗?”
宇津木德幸触电般收回手,为自己的想法和动作匆忙道歉:“呃、不,那个,抱歉,我就是,我发了个呆。”
初鸟创没有追问,任他将自己的长发束起。
宇津木德幸又加长了待在这个房间的时间。
当一起看书时,他不再将初鸟创抱去浴室,而是如给对方梳理时那样自己进入缸内,他坐在最上那节阶梯,初鸟创就坐在边上,书籍得由二人一起托着才能避免被水淹没。宇津木德幸看得比对方快,翻书的工作就由初鸟创负责,偶尔的,在不确定他是否读完的时候,青年会捻起纸页示意性的摇一摇,宇津木德幸总会因此红一下耳尖,导致没有及时做出回应,对着文字放空。
也正是因为他差不多全天都待在这个房间,初鸟创不再只于露出水面时与他对话,在不小心于水室内睡着的傍晚,宇津木德幸昏昏沉沉地从沙发上坐起,初鸟创在水中看他,对他张嘴,喊他:“德幸。”
那并不是在水中吐出气泡的呼唤,也不是穿过水、玻璃、空气,模糊不清穿进他耳朵里的声音,而是十分清晰,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震动、回响,在整个躯壳里回荡,一圈一圈让血液摇晃,除了那道声音,完全无力去顾及别的一切的呼唤。
宇津木德幸忽然意识到了,那就是初鸟创在他们初见时说得呼唤。
并不是真正发出声波,而是直接扯动另一人的灵魂连接彼此,在另一人的根源发出呼唤,让另一人的波动从内到外地浸透。
难以形容的,无法比喻的,令人发自内心感到欢喜的,独一无二的,漫长的呼唤,以及共震。
宇津木德幸回以呼唤,同样的没有出声,他喊:“创。”
在黄昏的光下,深海生物向他露出了微笑。
04.
“父亲他说,他不会管,但……德幸先生你清楚的吧,他会把公司的名声放高。”
“我知道,谢谢你告诉我,聪果。”
少女有些犹豫,毕竟他们都在同一个家庭长大,即使关系较为亲密,可就是无法真的问出隐秘的问题:“那……”
宇津木德幸猜到她想问什么,却没正面回答:“我会考虑的。”
“德幸先生之前明明非常努力也非常辛苦,是打算暂时放松一下吗?”
一报道就两个月不去上班,虽然不拿工资但还是挂名在阿卡夏海洋制药,导致公司内部人员向宇津木宅致电的宇津木德幸捏捏眉心,他在说请假时就预见到现在的局面,但还是足够头痛:“就当是这样,不过我现在比轻松地状态要好更多,所以不用担心。”
“这样……”宇津木聪果虽然还是没能理解,不过也避开了话题,“总之,如果有什么困扰的话我也可以帮忙。”
宇津木德幸还真的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是这个问题犹豫再犹豫,最终卡着宇津木聪果怀疑的前一秒说出:“聪果,有什么推销的音乐选集吗?”
他们最近开始听音乐。
或许是因为海与人鱼的故事最为广泛,而人鱼与歌声的联系最为紧密,宇津木德幸下意识认为对方会喜欢乐声,而初鸟创确实也会去认真聆听歌曲。
水母没有听力,但人类有,偶尔的,随着人类身躯的倾听,那些纤细漂亮的触手会微微随水流晃动,初鸟创并不会时刻控制自己的位置,他的身躯也会随水流交换而轻微游动,在乐声中,水流带着他,像是在舞蹈。
宇津木德幸非常认真地看着那一幕,全神贯注地凝视,好像初鸟创正待在海洋而非这房间大小的水缸,他也立在海水中,在海洋的涌动中同对方一起跳舞。
在乐声停止后,宇津木德幸会借着喂食或阅读或其他的随便哪个时刻,悄悄地伸手,去用指尖触及初鸟创的指尖,感受那份确实存在的温度。
即使畏惧对方会化作幻觉、烟雾,或者极光,但宇津木德幸发自内心的确信自己爱着那样的景象,或者说爱着那个景象中的对方。
“……所以,可能会出去的久一些。”他这样对初鸟创说。
满怀将对方留在心中的不安,他从房间走到玄关的动作卡了又卡。除了要去购买妹妹推销的CD,还要去公司进行延长假单,或者说单纯挂名的商议,以及最后的采购食物,三件事堆在一起,外出的时间成了不定数。
“我会,”在打开门时,他回头,改造成水房的房间没有关门,正对着玄关,粉色的身影在门内看着他,像是目送,宇津木德幸抿着嘴角,语气又快又局促,“我会一直呼唤你的,创。”
他关上了门。
买CD很成功,去阿卡夏制药办理挂名也很成功,这原本是不能出现的情况,他没有名气,但背景足够漂亮,或许是打过招呼,挂名不上班并未被记录在案,在的反而是每日出勤的档案。
这份弄虚作假是他不接受的,但他急着回家,无法理清自己日后是否还会需要投递简历,于心中记下一笔匆匆告别离去。
一种莫名的不安卷席他的内心,他快步赶路,夏日的蝉鸣好像都因热度而微弱,耳边只有血管不断不安的鼓动声,宇津木德幸强按住心跳,他如出门前所说的那样在心中呼唤初鸟创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具体的回应,自无法感知的点传来的波接触不良般时有时无,异常模糊。
宇津木德幸干脆直接跑向家,在烈日之下为具体清晰的某人而奔跑,这是第二次,可第一次他步履轻松,第二次他却难以呼吸,不安感在看到公寓门是打开时变作实体,将他从头到脚浇透。
门被撬开了。惶恐与这个信息同时穿过血管,宇津木德幸推开门,踏入家中,关上门,目光死死盯着玄关正对房门内的一片血红。
他看到人类的头颅——并不是他所爱着的那个——落在地上。那是一张熟悉的脸,是公寓边上时常对学生抢劫的混混,那张脸上凝固着令人憎恶的笑容,以及瞳孔深处的恐惧,脱离身躯,落在血泊之中。
除此之外还有他不认识的脸。
撕扯成碎片的尸块,被毒液腐蚀的尸块,染成一片血红的水缸,以及其中被血液染红,在一片刺目色调中,坐在玻璃台阶上,仍是微笑着看向他的初鸟创。
灵魂的音波仿佛终于对上轨道,他反复的呼唤被对方尽数收下,扑上前紧抱住对方的动作也被容许,初鸟创的身上缠着浓郁的血味,这些湿漉的液体连带着黏在他身上。宇津木德幸急切的去寻找伤口,初鸟创用手掌贴合他的后颈,柔声阻止了他:“我没受伤,德幸。”
他的手指慢慢顺着突出的骨骼抚摸,接近要害的后颈原本应该感到不适,但宇津木德幸确实在抚摸中放慢呼吸,只收拢手臂,更紧地拥抱住对方。
过去他总觉得初鸟创人类的那部分身躯如水母的那部分一样,都是如看上去那样柔弱且易碎的,现在他紧抱住对方,感受到彼此的骨骼正互相挤压,细微的疼痛蔓延,而初鸟创抚摸的力道不变。
“冷静下来,德幸。”他说。
宇津木德幸把他抱离血池,踉跄着离开房间,在客厅抱着对方倒下。他试了两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就好。”
初鸟创看着他。位于尸体中的青年脸上也沾了血,还没结住,沿着侧脸向下滑,颜色竟比他的眼睛要淡。
他伸出手,捧住宇津木德幸的脸,靠近去与对方额头相抵,在他回来后第三次开口:“你能陪在我身边吗?”
宇津木德幸忽然意识到他先前一直未意识到的事。
在那艘船上,在那场黎明中,在他恍惚着无法反应的时候,初鸟创所问他的那个与现在同样的问题,并非是让他带他离开的意思。
并非是让初鸟创留在宇津木德幸身边。而是让宇津木德幸陪伴在初鸟创身边。
他误解如此之久,可即使那时候微笑着的人如此美丽,此刻自己却正与对方待在满是血气的屋内,他的答案都不会改变。
宇津木德幸重新站起身,他又开始奔跑了,这是他这第一生第三次为具体的某人奔跑,姿态无比狼狈,带了半身汗半身血,怀中紧抱着来自深海的宿命。
他抱着对方,向抓着锚,又像自己是对方的锚。先前主人与宠物的错觉终于打破,倘若要寄生或依附,那么他们一定是只有彼此依附,彼此寄生才能活下去的存在。
人类抱着非人,毫不犹豫投入海中。
05.
初鸟创看起来非常轻盈,透明的粉色伞状体让他看起来会被浮力飘在海面,但他却带着宇津木德幸向下沉。
他们沉没地如此之快,以至于周围的光快速熄灭,视野陷入黑暗,那些人世的嘈杂远去,海洋特有的寂静卷席听觉,他们一直向下,漫长地失重像他们并非在沉入海中,而是向不知名的深处坠落。
宇津木德幸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水压,而是初鸟创的手。他们原本是拥抱着的,但初鸟创的左手离开他的背脊,手指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腕,又缓慢在下坠中探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于冰冷的温度中传递着二人的温度同心跳,一切活着的证据登记入内。
汲取着对方的温度,只是人类的宇津木德幸终于被水压挤出肺内的最后一点空气,他忽略海水的刺痛,睁开双眼去试图最后看清与他相拥的人,却感受到对方向他靠近,柔软的触感将他紧抓着最后一点气泡的嘴唇打开。
宇津木德幸进行了他在深海中的第一次呼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