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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江湖险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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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陆浑看到这处勉强可称为市集的市集时,时间已是黄昏了。夕阳分外的圆,分外的红,它挂在举目而望的朦胧的山脊上,山岗在它瑰红而温柔的照拂下成了俯看市集的温柔的地母。
夕照、黄土、吆喝、牛马,当自然的多姿与生活的平凡和谐的交融在一起时,才是真正的令人温暖赞叹的景象。在荒无人烟的山野河迹密林中被追杀了两个月后的陆浑,再看到这幅再平常不过的场景时,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
还未踏进市集,风就挟送了米面的清香,正是晚饭时候,市集里炊烟缭缭。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陆浑摸摸自己的肚皮,感叹道:“肚子啊肚子,两个月来的风餐露宿真是辛苦你了,这便让你吃顿干净热乎的。”
他在一家面摊上坐下,要了一碗面。真是好面,油光红亮,吃到口中更是又香又酸又辣。陆浑连吃三碗,汤水不剩,肚子熨帖极了,也舒服极了。他舒坦的躺在靠椅上,晚风鼓动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夕阳已匿,天色暗下,山峦处只余下通红的霞光。摊主们也开始收市,合起帐棚,给牛马架上缰绳。
陆浑把目光从落尽的夕阳处收回,不经意撞到了一抹青色。与他隔着几桌的褐色油布棚下,光线黯淡处,一为身着青衣的女子坐在那喝茶。乌发溶在暗色里,显出白净的脸、青色的衣裳。陆浑目光下移。灰褐色的桌椅间,女子的腰上,佩着一把长剑。
这年轻女子也是江湖人士?容色如此之盛,为何以前没听说这号人物?他理理衣襟,挂上笑意,准备上前攀谈。
但再一打眼时,那女子已消失不见。举目四顾,天光暗暗,也没有看到那青色的身影。难道是遇上山野精魅不成?陆浑身子后仰,捉住了经过的小二的腰带,再一发力,小二踉跄着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他慌张抱好怀中的器皿。
“你这人什么毛病?”店小二脱口骂道。
“这位小兄弟,我想问你,”陆浑语气诚恳,“刚才那边是不是坐着一个青衣女子。”他指着刚才那女子所在的位置问道。
店小二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说青阳女侠?”
“青阳女侠?”陆浑疑惑,“你认识?”
“容貌出众,又喜穿青衣,我没见过都知道是青阳女侠。”店小二打量面前的人,见他衣衫破烂,灰头土脸,“哪里来的土包子,连青阳女侠的名号都不晓得。”他拿下肩上的白布一甩起身,又端起桌上吃空的三个碗往回走,“仰慕青阳女侠的风采吧,人都走了才惦记。”他接着不免得意道:“早在青阳女侠一来,我就要了她的签名。”想到那根请青阳女侠刻上名字的擀面杖,他哼起小调喜滋滋的忙活去了。
山岗忙着酣眠,小二忙着收摊,牛马忙着归家,陆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他起身往镇外走去,来时他在郊野看到了一所破庙,看来荒废有些年头了。那便是今晚他要留宿的地方。非是他不想睡客栈的高床软枕,也非是他囊中羞涩,而是他麻烦缠身。一个被麻烦缠身并且已深刻明白惹上麻烦是多么无奈和沮丧的人,并不愿他人也被这麻烦波及。
荒庙里,陆浑闭眼靠在佛台上,他在等人,一个从塞北到关中,追杀了他两个月的人。他知道这个人,江湖最顶尖的杀手之一,雇金万两,他的厉害也与他的雇金相称,他从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杀不了的人。就是这么一个难缠的对手,两个月来,陆浑都没有摆脱掉他。
在这个难缠的杀手之前,还有数不尽的想要杀掉陆浑的人。三教九流,有名无名,都前仆后继的来取陆浑性命。从他开始被莫名其妙的追杀,到现在最顶尖的杀手缀在他身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陆浑都在思考着他到底在何时何地与何人结了仇,导致幕后之人不惜血本要他性命。
陆浑的脑子向来比别人转的快得多,别人要花上三天三夜解决的难题,他顷刻之间便能想个明白。但他花了一年的时间,都没有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惹上的麻烦绝不算少,交恶的人也有许多,但他想不出谁会和他有这么大的仇和恨。他一介浪子,空然一身,更别提扯上什么利益纠葛。
有微雨拂上他的面,毛毛的,像是在漫不经心的挠痒。陆浑仰头从屋顶的窟窿里看向夜空,无星无月,深邃乌黑。他不期然的想起那个名唤青阳的青衣女子,能在几息之间悄然不见,必定也是功力深厚。她出现在这偏僻的小镇上,也是来杀他的吗?
四周的蛙鸣鼓噪声一静,陆浑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陆浑起身向外看去,果然,一道人影静立在斜倒的庙门前。
陆浑开口问门口那人:“这地方的面好吃吗?”
“好吃。”庙门前的人回道。
“可惜还不够好。”陆浑道。
立在庙门融入黑暗的人不语。
“若是你我相识之人同坐一桌,美酒相佐,谈笑风生,风味岂不是更好。”陆浑朗声道。
黑衣人静默,道:“我是来杀你的人。”
“你杀不了我。”陆浑道。
“我杀不了你。”黑衣人道。
“你既知杀不了我,又何必追着我苦苦不放。”陆浑道。
“因为没有我完成不了的任务。”黑衣人道。
话语刚落,一道寒芒已至。陆浑侧身闪开,刚才还站在庙门前的人此刻与他已是咫尺之距。一双锋利的短刃欺身,陆浑不敢大意。这一副左右手短刃陆浑已在两个月里领教多次,有如两条银蛇,灵活狠厉。
陆浑拔剑,用来抵挡突刺的短刃。两人的交手,在这破庙中激起阵阵尘土。庙宇破烂,橼柱霉朽,藏身于这庙内的蛇虫鼠蚁被惊的纷纷逃窜。陆浑身形向后一退,右手舞剑,抵挡着不断往命脉袭来的冷冽寒光。他高声道:“惊扰这些动物的容身之所,实在不该,还是去外面为好!”
他寻机刺向对手命门,趁着对方躲闪,纵身一跃,出了庙门。双刃的主人也紧随其后而出。
出了庙外,绵密的雨水笼罩二人。如此绵绵的细雨彰显着早春的温柔。割开这温柔的细雨的,却是最冷酷的杀意。杀手的刀,最冰冷、最无情。
交手的时间已足够久,久到毛毛细雨已经他们的头发、外衫打湿。交手的两人专注着生与死的较量,已忽视了时间,忽视了周遭的一切。而当两人看到悄无声息静立在树之人时,心头俱是悚然一惊。
女子身着青衣,姿态闲适的靠立在树上,一双美丽的眼眸看向他们。两人不知她在此处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雨水落在她的秀发衣衫上似凭空消失般,没有沾湿她半分。
陆浑认出这是他在面摊看到的女子。新鹊起的江湖人,小二说她名唤青阳。
“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黑衣杀手沉声问道,声音饱含警惕。
树下的女子漫不经心的笑:“我叫青阳。来这里和你一样,是为了杀人。”
又是一个为杀人来的。继最顶尖的杀手后,来的又会是怎样厉害的角色。陆浑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看向一旁的杀手道:“两个月的工夫,看来你的雇主已经等不及了。”他又看向青衣女子,苦笑道:“看来我的好运已经到了尽头,被你们两人同时追杀,这下我可不知如何保全我的小命了。”
但转而他又笑道:“不过老天待我还是不薄,能死在美人手下,也是一件风流事。”
杀手面色难看,向着树下的女子冷声道:“不过是个初露头角的新人罢了,也敢从我手上夺人。”
雨悄然停了。树下的青衣女子踱步出来,来到两人面前。
陆浑见过许多美人,有的美人娇艳,让人联想到盛开的鲜花。有的美人灵动,让人联想到林间的鹿;有的美人高洁,让人联想到皑皑的白雪。面前的这个女人,则让人联想到毓秀的河川、山野的鲜花。容色之盛,直教诗人无词,画家无墨。
青衣女子姿态随意的拔出了腰间的剑,她的语气也很是随意,但出口的话却是让人一惊:“谁说我要杀的是他了,我要杀的是你。”
与她的话同时而出的那柄剑,纤薄美丽,如一泓秋水,泠泠烁烁。
黑衣杀手冷笑:“向来只有我取别人的命,今日倒有人来取我的命,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罢,他双刀一袖朝女子奔去。
女子身形向后一飘,轻如一片绿叶。接着剑出,剑光又轻、又凉、又柔。不像在杀人,倒像是情人的颈边爱抚。剑光如秋水漫过,轻柔的融化双刃的凛冽。
这轻凉的剑光竟比细雨更密更凉,与这劈天盖地的冰冷杀招相反的,是青衣女子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姿态。杀手的黑衣已被割破数道,皆是被那迅若闪电,厉如游蛇的细剑所伤。黑衣杀手心下骇然,女子的剑法算不上精妙绝伦,可出剑的速度实乃他所见第一。这真是人能使出来的速度吗?
他只觉得颈边拂过凉意,青衣女子已退至一丈处,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他再欲上前,却看到女子手中那明如秋水的剑染了一抹红。他不可置信的摸向自己的颈脖,入手湿润。他张口,话语却在喉间破碎。他呆立,最终倒了下去。
好强的武功,陆浑心里一惊。对面名唤青阳的女子挽了个剑花,血从剑尖垂落。她收件入鞘,目光转向一旁的陆浑。
青衣女子露出一抹笑:“陆浑,久闻大名,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说罢,她转身一跃,如一只飞燕,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