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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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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天二年,睿宗诰皇帝巡边改期,所募兵各散遣,约八月复行。
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太平党大惊,原本计划在皇帝巡边后奏请上皇废帝,另立新帝,哪成想就在皇帝起驾的前天,上皇竟颁下旨意,令巡边改期,推至八月,顷刻间让计划大乱。
“哗——”几案上的茶盏尽数扫到地上,太平公主大怒回身,瞪着被茶水泼到却依然不动的敏,斥道:“你出的好主意!上皇既然决意推迟巡边,就意味着他改变了注意,不想废掉皇帝。本宫这几月的筹划岂不是全落了空?慕容敏,你让本宫相信你,可我本宫怎么看你都是向着别人!”
褐色的茶水和着茶粉将她的裙摆浸染,她却一无所觉,坦然的直视着太平公主,不卑不亢的道:“奴婢全心全意为公主着想,但我再怎么想也揣摩不了圣意,上皇陛下改变心意,实乃奴婢始料不及,但请公主相信奴婢对您的忠诚!”
敏的语气神态更加激怒了太平公主,她随手拿起架上的马鞭把玩,一双凤眼却死死盯着肃立的敏,冷笑道:“你的忠诚?你还有忠诚可言吗?你同上官婉儿一样,见风使舵的功夫一流!人尽可夫的本事也差不到哪去!”
淡漠的敏黛眉紧蹙,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朗声道:“公主自重,莫要再羞辱故去之人!公主莫要忘了,她昔日也曾为公主效力,唐隆政变之所以成功,她的功劳最大。若是没有她与韦庶人虚与委蛇,起草有利于李唐皇室的诏书,为公主与陛下争取了足够的时间筹备兵力,政变怎会如此顺利?反倒是公主言而无信,置她生死于不顾,让她惨死于刀兵之下!”
太平公主何曾被人这样指责过,甩手一挥,马鞭直向敏的脸上扫去。敏不闪不避,依旧昂然的注视着她,她怒意更盛,毫无回旋余地——
眼看鞭尾欲扫到敏的脸,眼前黑影一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只听“嘶”的一声,布帛碎裂和着皮开肉绽的声音,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崇简?!”太平公主难以置信的惊叫,看着背对她的儿子雪白的衣衫撕裂,鲜红的血珠渗出,迅速浸透了他的白衣。
敏惊讶的抬头看他,他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那样直勾勾的看着她,他黑眸中星星点点的不舍和爱恋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想避开,却怎么也移不开眼。
薛崇简扶着她的肩膀,慢慢转身面向母亲,恭敬的道:“此时不是我们自乱阵脚的时候。旨意只说是推迟,但并没有改变李隆基巡幸边疆的决议。自上次宴会可以看出上皇被他的苦肉计所惑,心软了,但对他依旧仍有猜忌,我们大可利用这半年时间彻底的打击他,让上皇对他彻底失望,远比我们此时孤注一掷强上百倍!我们此刻未输,母亲又何必自寻烦恼,反倒让他寻了机会反扑,那才是得不偿失。”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背脊依旧挺直,可护在他身后的敏却清晰的看到他背上的伤口汩汩淌着血,血不仅浸湿了他的衣衫,还顺着流到下摆,滴到地上。若是刚才那一鞭抽在脸上,怕是她整张脸都要血肉模糊了。她想伸手按住他的伤口,却被他反手握住,他的掌心微凉,冒着冷汗,她不忍的捏捏他的手掌,他却握得更紧,带着微微的颤抖。
太平公主担忧的上前,想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巧妙避开,她痛叫:“崇简,让母亲看看你的伤!你怎么就这么冲进来,母亲无意伤你啊,你为何——”
“母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您当时决意信她,此刻就不该怀疑她。儿子愿以性命担保此事绝对与她无关,她已是众叛亲离,被姐妹设计,她是万万不会背弃母亲的。”薛崇简脸色愈发的惨白,眼睛却炯炯有神,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太平公主瞅着他们紧握的双手,眼神黯淡下来,挥挥手,道:“罢罢罢,母亲不会再怪罪于她。你快回去上药吧。”她转过身去,不愿再看。
薛崇简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握着敏的手缓步退了出来,薛进守在门外早已忧心如焚,急急上前搀扶住,与敏合力搀着他不让他倒下。
薛崇简只觉得力气用尽,若不是左右扶着,他早已倒下。他扭头看着一脸担忧的敏,心中竟莫名暖了起来,他终于可以保护她了。余光扫到静立在门边的崔湜,刚及眼底的暖瞬间化为冰冷,冷冷的哼了一声。
敏和薛进却再不耽搁,扶着他快步离开。
崔湜俊秀的脸上带着一抹奇异的笑容,目送着血染的他离开,继而推门而入,走向伏倒在榻上的太平公主,将她轻柔的揽进怀里——
薛崇简趴卧在榻上,薛进将他背部破裂的衣衫小心的剪去,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从右肩直到左腰,整个背部似被伤口一分为二。薛进取来一坛酒就往他背上倒,敏惊了一下,惶急的去抓薛进的手,可随即明白这是为了消毒,便撤到一边,看着酒水洒在伤口上,他的背部因疼痛而抽搐。她不自觉的攥紧拳头,紧到身子也颤抖起来。
薛进去取药,他一人孤独的趴在榻上,裸露的伤口因酒水的刺激而涌的更凶,他身下的衣衫和被褥被浸成红色。她急忙凑到榻前,撕下一片裙裾擦去伤口边缘的血迹,她动作极其轻柔仔细,生怕一不小心触动他的伤口。
他向着内侧的脸缓缓转过来,黑眸定定的望着她,却不说话,却是千言万语都融汇在他复杂的眼神之中,让人看着愈加心痛。她也停下手中的工作,回望着他。
薛进取来清水、伤药和绷带,敏从他手中接过,用干净的布巾沾湿洗净他的伤口,一点点的上药,药效显著,血慢慢止住,她再用绷带轻轻的包好伤口,手指在他胸前腰腹间抚过,他的体温炙热,她的手指一阵酥麻,红晕直窜上脸颊,她小心的打好结,想退到一边,他蓦然握住她的手,眼睛直直的瞪着她。她心一软,坐在榻边,对薛进道:“我来照顾吧,你去请大夫过来看一下。”
薛进似是松了口气,点头便出去了。房中只剩下他们,敏有些忐忑的偷瞟他,才发现他已闭目沉睡。她想抽出手,他紧蹙着眉头握紧不放,她轻叹一声,取过布巾擦去他额头的汗珠,手指碰到他逐渐高热的额头,他的眉头竟舒展开来,舒适的叹了口气,沉沉睡去。
大夫来看过,说是伤口引发的高热,喝下汤药歇一夜就会没事,只是背上的伤要慢慢养着。薛进要去熬药,敏却叫住了他,轻声吩咐:“公主责打公子之事,你可借大夫之口宣扬出去,但切莫让人以为是故意为之,你明白吗?”
薛进一愣,看向昏迷的主人,此刻薛崇简不会给他任何回答,他迟疑着没有答复,该不该相信她,他看着她恬静的脸上一双清幽的眼眸,下了决心,点头称是,缓缓退了出去。
敏松了口气,缓缓收回心神,回头看着他潮红的脸颊,用冰冷的布巾一遍遍的擦拭,因右手被他攥在手心,她的胳膊有些麻木,她轻轻的按揉,不想吵醒他,又将他的被子细细掖好,才趴在榻沿望着他。他为什么要冲进来替自己挨这一鞭子呢,他从不忤逆他的母亲,为什么要用性命替她担保。一切看似明了,却又夹杂着许多别情,纷纷扰扰的让她不愿去理清。既然他们携手谋划,结局已定,她不能再这样纠缠下去,这样在最后一刻才不会出纰漏。她定了定心神,思绪压得她脑袋发胀,她缓缓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她陷入一片火红的花海之中,硕大的花盘一朵压着一朵,她努力仰望着想看到尽头,可是红花绿叶竟连绵到天边,她小心的拨开花茎,缓步往前走着,遥遥的看着一个小男孩手捧着一朵红花正笑着朝她招手,那笑容虽然灿烂却透着一股伤心,她的心抽痛着,不由自主的向前赶去,花茎上的刺扎进皮肤她却顾不得,只觉得胸口的痛让她难以忍受,可是未到他面前,就见他转身离去,伤心的说道:“时候还没到,我不能见你。等到下次见面时,你一定要认出我,你答应过我要等我的——”
敏的心莫名的一揪,她想叫住他,可他弱小的身影已隐没在层层叠叠的花海中,她的心空落落的,竟似跟他一起去了——
“母亲,母亲——”痛彻心扉的呼喊惊醒了她,敏茫然的眨眨眼,适应了室内柔和的光亮,只见薛崇简趴在榻上不停的挣扎,怒睁的眼眸泛红,吼道:“母亲,母亲,你不要丢下孩儿,母亲——”
他挣扎着翻身,缠好的绷带松开,原本止住血的伤口再度冒血,敏惊恐的按住他的肩膀,试图安抚他。“崇简,你的伤口刚止住血,不能——”
他揪住她的手臂往他怀里一拉,她的脸撞在他的胸口,满眼进行乱冒,他却紧拥着她不放,直吼道:“母亲,你不要生气,孩儿知错了,再不跟哥哥姐姐争了,崇简最听话,母亲最喜欢崇简的,对不对?”他充满希冀的低头望着她,渴望着她的答复。
敏看着他罕有的纯净眼神,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不安和害怕,又听着他的话,知道他高烧迷糊,似是回到他的童年时代。此事绝不能跟他强辩,只好强笑着点点头,柔声道:“崇简最乖,自然最喜欢崇简。”
他喜上眉梢,快乐的跟个孩子似的,稍稍放松了手劲,依旧抱着她道:“我就知道母亲最喜欢崇简,崇简长得最像父亲,性格最像母亲,是父亲母亲最好的结合体,所以母亲思念父亲时就爱抱着我,絮絮说着情话,崇简喜欢母亲那时的眼神、表情和语气,母亲只有对崇简才会这样,崇简知道母亲最爱崇简。”
敏忧心的皱起眉头,看来他的心结自很小时就种下了,她未及反应,他却似受了惊吓般瞪着她,害怕道:“母亲不要生气,崇简不要看母亲皱着眉头,崇简帮母亲大坏人,那些欺负母亲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我一个一个将他们杀死,现在还有三个,崔湜、卢藏用和那个淫僧慧范,我会在临走之前除掉他们,就像以前的那些男人一样,去势,让他们下辈子再也做不了男人,这就是他们欺辱母亲的代价!”
敏一哆嗦,震惊的望着他,先前听说太平公主的男宠都不得善终,即便是后来侍奉武则天的二张也不能幸免,世人都道是公主所为,一切居然全是他做的。这难道就是他心结的症结所在?
薛崇简敏感的察觉到她的紧张,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的脸色,近乎乞求的道:“您不要生气,带我们离开这里,崇简一定好好补偿您,不会再让母亲受一丝一毫的屈辱,崇简一定能做到的!”
敏回过神来,慌忙的点点头,笑道:“崇简一定能做到,我相信崇简。”
薛崇简似是得到安慰,大睁的眼睛逐渐迷离,唇角仍带着满足的笑意,忽而趴倒在她身上,昏睡了过去。
敏奋力送他身下出来,定定的看着他潮红的脸,愣愣的想着心事。许久,她释然的笑了起来,走到书桌旁研磨写字,她扭头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低头认真的写着——
强烈的阳光射进室内,他不适的想避开,可是身子沉重的似灌了铁,费了半天劲才抬起手,却牵动了背部的伤口,他咬牙强忍,清醒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亮,忽然一片阴影压过来,他戒备的望去,却是一愣,敏站在榻边定睛看着他,背光的缘故,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的眼眸异常的亮。
“你醒了?”她轻声询问着,怕惊扰到他,“我已经让薛进准备清淡的饭食,一会儿就会送来。不过,要先把药喝了。”她从几案上端来一个瓷盅,倒在碗里,汤药还冒着热气,她取来汤匙舀起一勺碰了碰嘴唇,不是太烫,她便送到他的唇边,示意他喝下,他合作的喝了,眼里却满是惊疑,待第二勺送到嘴边,他轻声叫道:“敏敏——”
敏淡然的看着他,只道:“一切等喝完药再说。你昨晚烧了一夜,到天明时分热才消下去,还要巩固一下。”说着又将汤匙送到他唇边,见他喝下,又舀了一勺,就这样直到汤药喝完,他都未开口。她将药碗放好,转头看着他,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她不在乎的表情让他的心七上八下,他掩饰不了内心的惶急,叫道:“敏敏——”
敏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这让薛崇简的心更慌了,他伸手想去触碰她,她没有闪避,任他拽着自己的衣袖,他只觉得五雷轰顶,迟疑的道:“我昨夜——是不是说了——什么?”
敏木然的点点头,只见他刚褪去潮红的脸颊又泛起红色,他竟然不敢再问下去,生怕会泄露的更多,抓着她衣袖的手颤抖着,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害怕。
敏对上他惊慌的眼神,极其缓慢的道:“昨晚你说,是你杀害了太平公主身边所有的面首,你不容许任何人欺辱你的母亲。时至今日,还有三个,他们是卢藏用——”
“不要说了!”薛崇简甩开她的衣袖,别过脸不想再去看她。她都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他最丑陋阴险的一面她都看到了,此刻她的心里是如何想他,是不是以认识他为耻?他不敢往下想,闭着眼伏在榻上。
敏倾身凑到他的耳边,声音异常的柔和。“昨夜我听你了你的话,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一个人在意识模糊时他记挂的人就是他最在乎的人,因为那种在乎已经是下意识的本能了!你昨晚翻来覆去叫的只是一个人,足见这个人在你心中的分量无可取代。你还要我说什么吗?”
薛崇简震惊的转头看她,她清亮的眼眸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已是遥不可及。他看着她逐渐支起身子,渐行渐远,内心的震动无法言喻。她起身往外走,他竟脱口问道:“在你知道了我的一切后,你仍然可以这样平静吗?”
敏的脚步略微一滞,扶着门框幽幽道:“因为不爱,所以不在乎。既是不在乎,又怎会乱我心神。”她顿了一下,又道:“一切按原定计划进行。”说完她推门而出,再未回头。
薛崇简支起的身子轰然趴倒在榻上,嘴里喃喃念着:“不爱,便不在乎。”他将头埋于枕被之间,无声无息。
门外的薛进拎着食盒守在门外,见她出来恭敬的行了一礼,慢慢阖上门,却不进去,依旧忠诚的守在那里。
敏暗叹一声,走出了院子,一个人斜刺里闪到她面前,低声道:“公主有请。”
她早已料到,只点点头,跟着他而去。一路上她状似无心,实则在观察府里的一切,走过花园时,一个老仆在整理花草,一切枯枝败叶草根堆在一旁,她走过去,一脚踩在上面狠狠的摔了一跤。动静之大,将整个草堆弄得乱七八糟,身上头上尽是污迹。
老仆害怕的过来,想扶又不敢扶,那人却是冷眼旁观,仔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敏哼哼着站起,随手抽出丝帕掸去身上的灰尘草屑,看着帕子污迹斑斑便扔在一旁,抬步走步了院子,那人紧随其后。
老仆懵懂的打量着那块绢帕,刚要伸手捡起,却被另一双手飞快的抢去,迅速掖进怀里,冷冷瞪了他一眼便离开了。老奴低低叹了一声,找来簸箕将枯枝败叶盛起倒进竹篓中,一封折叠的极小的五角星信纸夹杂其中——
敏揉着疼痛的手肘,脚步不乱的往前走着,心中暗自祈祷,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仍是那座雅致的水榭,太平公主坐在案前,素手端着茶盏,凤眼冷冷的瞪着她。
敏缓步走近,气势却不示弱,微微颔首以作行礼。
太平公主讥讽的开口:“若是本宫此刻将茶盏再溅于你身上,崇简怕是会不顾伤痛再替你挨一鞭子!”她另一手使劲一甩,一块丝帕飘到了敏的面前,脏污的帕上模模糊糊写着“救兵”二字。
敏捡起帕子揉了揉,字迹愈加模糊不清,她不说话静静看着自己的裙摆。
太平公主冷笑道:“你莫再想着搬救兵了,就算崇简收到消息,他也不敢再擅闯!如今只有本宫与你两人,你有什么企图就明说,不要再纠缠崇简。你莫要以为有了崇简替你撑腰,本宫就奈何你不得!”
敏自嘲的笑笑,道:“公主为何如此怕我接近他?真是因为我有不轨企图,会对他不利?还是有其他原因。”她不待太平公主回答,便道:“其实,公主并不怕我能加害他,凭他的心智我又岂能得手!公主怕的是,一个他愿意接受的女人会破坏你们母子间微妙的关系!”
太平公主大震,惊异的瞪着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敏毫不畏惧得上前一步,注视着她道:“公主不觉得这样很自私吗?为人母者,不希望子女幸福快乐吗?您用这样异样的情感牵绊住他,让他不能像一般人去爱、去生活,您真的觉得他现在这样很好吗?”
太平公主将茶盏打碎在地,拍桌而起,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本宫!你莫要以为崇简对你不同常人,他就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本宫!既然你知道他对本宫极孝,就该明白得罪本宫的人,他会毫不犹豫的为本宫除去!”
敏轻笑着点头,道:“不错,欺辱公主之人,下场必定悲惨。公主昔日情人的结局,奴婢看得很清楚!”敏挑衅的望着她,毫无意外的见她眼神闪烁,她果然是知道的,却没有制止,任由他被心魔控制。
她几乎不能遏制怒火,咬牙道:“公主居然如此放任他杀人?”她随即明白,冷冷一哼:“看来公主也不想让他们活着,他们的死可以减轻儿子对自己的怨恨,何乐而不为呢?公主可曾想过,他第一次杀人是几岁?他的梦魇停留在孩童阶段,可想而知年幼的他曾受过怎样的伤害!扭曲着他的心灵成长,公主就不心痛吗?”
太平公主哑口无言,这些是她从未想过的,如今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浇的她战栗不已。
敏嘲讽的撇撇嘴角,步步紧逼。“世人皆道他长得酷似驸马,倍受公主疼爱,殊不知他的母亲也将他视作驸马的替身,下意识的要将他据为己有,一个眼神、一下碰触,早慧的他岂会不知?本就对您的依恋愈演愈烈,几近不可收拾!爱你所爱、痛你所痛,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让你一展笑颜。可随着年纪的增长,畸恋对他身心的折磨愈深,他一则恨你不能为驸马守节,一则对您仍是眷恋,因而对自己更是痛恨万分,只能靠着斩杀您的情人来发泄他的苦痛,除掉所有他认为玷污了您的人。他虽思慕您,但自小看尽男女丑态,对人多了一份厌恶,非亲信之人不得靠近,这就是外人所说的‘洁身自好’。他连一个正常男人的生活都得不到,您可曾问过他的感受?”
太平公主感觉自己赤裸裸的呈现在她面前,就连内心深处自己不愿承认的秘密也被她挖了出来,无地自容、不知所措竟是自己这个经历五朝的公主此时的心境。她胸口起伏不断,压抑不了那股呼之欲出的情绪,她只能怔怔的呆立当场。
敏稍稍平息激动的情绪,轻声道:“公主可曾想过若是离开这里,远离权欲争斗,你们母子会过得更好?”
太平公主愧疚的眼神瞬间化为凌厉,立刻从不堪一击的女子变回权倾天下雷厉风行的公主,她冷笑道:“本宫险些就落入你的攻心之计里!不愧是婉儿一手调教的,真是字字直指人心,让人回辩不能!你以为本宫会为了儿女亲情而舍弃唾手可得的天下吗?这是母皇的江山,懦弱仁慈的皇兄怎堪得如此大任,庶出的李三郎更加没有资格!唯有本宫乃则天大圣皇帝和高宗的亲女,才能接受这秀丽江山,即便本宫对崇简有所亏欠,待本宫百年以后,留给他的是世人仰望的皇权,到那时他才是真正的快乐幸福!”
敏看着眼前满眼权力的女人,泄气的暗叹一声,恭敬的行了大礼跪倒在她面前,道:“即使如此,那请公主容许奴婢助您一臂之力,待大业已成,留一席之地给奴婢吧!”
太平公主似对她态度转变之快惊异不已,随即明白过来,朗声笑道:“你想留在崇简身边?待他日崇简荣登大宝,必要有子嗣传承万世,但如今看来崇简能接受的女子只有你一人,本宫虽不信你,但你确是聪慧过人,不失为诞下皇嗣的绝佳人选。你放心,只要你不生异心,本宫是不对动你的!”她瞪着敏雪白的发髻,眼眸厉光闪烁。
敏千恩万谢的拜倒,低垂的眼眸却暗潮汹涌。缓缓退出水榭,悲悯的苦笑,就让她女皇的美梦再作一会儿吧。
睿宗对玄宗的态度一日好过一日,时常是祖孙三代一同游园赏花,其乐融融,睿宗也再不提玄宗巡边的事情,似乎所有人都将巡边忘得一干二净。
三月辛巳,皇后亲蚕。世人都道皇后贤德,朝臣纷纷导向玄宗,但太平公主适时提起皇帝不可在宫中养尊处优,当去边疆历练,睿宗又将巡边一事提上日程。太平公主依上皇之势,擅权用事,与上有隙,宰相七人,五出其门,文武之臣,大半附之。
世人都道皇帝失势,女主代之,岂料峰回路转,掖庭局查出宫人元氏乃当日在太子寿宴上投毒毒害当今皇帝的真凶,从她居所处搜出含砒霜的赤箭粉,正是皇帝每日必服的补药。顺藤摸瓜的查下去,揪出的主谋竟是慕容尚仪,她昔日曾主持掖庭局,掌管宫女教习,元氏更曾在她手下习过马球蹴鞠。此次是慕容敏为报政变后革职守陵的惩处,命宫人元氏投毒毒害昔日的太子、当今的圣上。
人证物证俱在,羽林军将群贤坊围的水泄不通,偏一个人也没有,竟是在宣阳坊立节王府邸擒住慕容敏,押至大理寺受审。
此事发生在慕容敏赦免回京之时,自此便与太平公主及立节王交往甚密,这主谋之人似乎呼之欲出,也顺理成章。
幽暗的牢房里,唯有一扇小窗透进一丝光亮,随着日影的移动,那束光线从她脚边慢慢远离,一直走到牢房的尽头,最终消失不见,一天又这样过去。
敏靠着返潮的墙壁,用脚踢动脚边的稻草,虽然已是春天,但牢房中依旧阴冷,处处透着凉意,她不得不将稻草垫得老高,远离那湿冷之气。今日提堂照旧是那些问题,她为何谋害皇帝,如何串通宫人下毒等等,敏始终不曾开口,号称史上最毒的酷吏居然从未对她用刑,似乎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便将她收监改日再审。
自她入狱始终未曾有人来探望,就连那个指证她是真凶的宫人都未曾见过。一桩案子,牵涉宫闱,她却关押在大理寺,那个宫人似乎仍然囚禁在宫中,这似乎不合常理。听说元氏的全名是元宝,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的确在她手下习过蹴鞠马球,印象中那是个腼腆害羞的娇弱女孩,怎么会卷入这场争斗!还指证她是主谋,这算不算是恩将仇报。
她在狱中已有五日,不曾想过自己竟有身陷囹圄的一天,不知外面已经发展到什么局面。那日她在府中竟有宦官从宫中出来传递消息,细问之下竟是上官婉儿的人,他粗略将投毒案大致说了,敏立刻将紫叶爽怡转移到别处,自己则赶去宣阳坊,一则为她们争取时间逃脱,二则反正李隆基要对付的人是太平公主,她没必要撇的那么干净。
牢中时光不知如何消磨,索性幽幽的唱起歌来:“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
她苦笑着,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明年的春天。突然牢门口一阵喧哗,黑暗的牢房尽头一束火光闪烁,逐渐逼近她,她一时不能适应,抬手遮挡,锁链敲击之声大作,伴着深深浅浅的呼吸,一人已走到她的面前,她茫然的抬头,他背光的脸直视着她,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如暗夜中碎了的星辰,她竟移不开视线。下一刻,人已腾空而起,被他紧紧拥入怀中,快步走出了那间牢房。薛进始终在前举着火把,狱卒官吏则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喘。
直到坐上马车,身上披了件衣服,她才回过神来,侧首看着他,马车一角嵌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已足够照明。柔和的光投在他俊逸的脸上,竟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她的心莫名的跳起来,不着痕迹的将头转到一边,沉声道:“多谢,为了救我花了不少功夫吧!”
薛崇简盯着她憔悴的脸庞,轻叹一声:“即便不为你,我也会对付他的。”他注视了片刻,见她不语,又道:“张九龄以疏间之罪定死罪,我暗中去求上皇,上皇才改为流刑,流放岭南。”
敏惊愕的瞪着他,叫道:“他又牺牲了别人,我真难相信这样的人居然还会有人忠心跟随、矢志不移!”他幽深的黑眸闪着奇异的光芒,让她心思一动,低叫:“岭南?那不是他的故乡吗?流放岭南,不就是重返家乡?难道——”
薛崇简温和的笑着点头,敏难以置信的惊叹,随即狠狠拍了他肩膀一下,笑道:“你真是太聪明了!这样的办法都被你想到了,这样我真是无后顾之忧了!”
她的笑却刺激他最不想提及的心事,笑僵在唇边,竟不知如何开口。
敏也是一愣,他们一直在回避“回去”这个话题,而今却这样提了出来,她竟分辨不出心中的感受。理了理思绪,岔开话题。“你有没有觉得李隆基这一招走得太臭!半年前刚被斩了左膀右臂,以他的谨慎不可能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将矛头指向公主?他先前以亲情牵绊上皇的计谋如此高明,为何会突然变卦了呢?”
薛崇简冷哼一声:“母亲已经中计了。”
敏赫然明白,惊道:“你是说他故意装作狗急跳墙、不择手段?好让公主放松警惕,他趁机再做图谋?”
薛崇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中纷纷扰扰纠缠了太多的情绪,更多的是悲凉和无奈。
敏突然明白过来,他是要亲手摧毁太平公主称帝的美梦,绝了她的执念,寻求后半生的解脱。虽然他们目的不同,但最终只要的道她想要的结果,她不会干涉他怎么做。她轻叹一声,又问:“张九龄怎会替他顶罪?难道也是你示意的?”
他温尔一笑,握住她的手仔细擦拭着,道:“既然林紫叶要留下,那么她就绝不能激怒李隆基,甚至要讨好或是施恩,李隆基此次是想牺牲张九龄,顺带将林紫叶一并除去,只是他没想到这次不用他求情,上皇已经法外开恩,赦了张九龄的死罪,流放岭南。即便他有所顾忌,但张九龄确是个人才,政教方面皆能成为领袖,他日欲振兴朝政自然少不了这个人,到时他顾念昔日恩情,自然不会再为难他们夫妇二人。所以,林紫叶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不用他说,她也明白紫叶是不会随她回去的,可她确始终想不出万全之策护他夫妻二人,却不料薛崇简反用李隆基的计策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心中涌起的感动让她湿了眼眶,他一直说他欠了她,其实是她欠了他太多。她扭过头,不想在他面前落泪,悄悄拭去滑落的泪珠,却忘了他的手仍握着她的,温热的泪水打在他的手背上,两人都是一震,不知所措的对视着。
他的眼神让她觉得危险,她慌乱的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一带拥进怀里,她想挣扎,温热的气息却扑在她的耳侧,酥麻的让人无措,只听他极轻柔的道:“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落泪,这一滴清泪足以偿还所有。敏敏,我已决定放手,让你离去,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刻我只想这样紧紧相拥,此生便无憾了!”
他说的轻柔,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她的心揪住,泪如断线珍珠般滚滚而落。对他早已超越了朋友之谊,虽然恨过,却深刻的铭记在心里,对他的心疼和怜惜早已满怀,只是她有她的唯一,他有他的心结,注定是不能走到一起的。这样也好,一个拥抱为一切画上句号,从此两不相欠。
马车悠悠向前,卷起地上的尘埃,纷纷扬扬的最终落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