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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来日歌 ...

  •   我等阿幼朵轮回等得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了,从前在黄泉时,入眼景致无处不荒寂,我却是个最爱热闹的性子。反倒是在戏楼住久了之后,愈发与满著玉相熟,又被他勾起四处走走的兴致。不只是想瞧瞧俗世日新月异的模样,多少也指望寻着什么机缘,叫满著玉记起我来——不同于凡俗轮回,与灵类结契者真灵转世,便是最最庸碌之辈,也无碍其行事脾性渐渐如前。唯独满著玉,执念成灵,所念却非我,便是我俩如今重又生了许多柔情蜜意,我心底总有几分遗憾。
      可那时候天下承平已久,可除了未进学的孩子们,早就没多少人关心我们这些山精鬼怪的故事了。任我们走走停停,一再留心,也没见着几个新生的同族,就连从前几个时常往来俗世的故交,也都陆续离群,音书渐懒了。
      “时移世易,人心不易。蛮荒时藤草作衣是衣,近古时丝麻作衣也是衣。似你这般天生地养的妖灵许是难找,似我一般执念成灵的,又或是众生祈愿生灵之类,不信今时今日就能少了。”那日我与满著玉感慨此事时,他却懒懒答道。
      我以为在理,此后便换了思路,专往人烟密集处寻摸,并不与他解释,我非天生地养,实乃阿爸精血所唤之灵。这一回,没过多久,我们就找到了一条人来人往的老街。
      老街融于凡俗,却并无定所,凡俗中任意有些年头的道路,都可能通往神秘的老街。得知我们的来意后,老街的主人,准确地说,是庇护者,尹聆汐小姐在一块与老街格格不入的巨幅电子屏幕上与我们见了面。
      “抱歉,蚩自从为我殉死,便只能依存于人类构建的数据海——他总不愿意同我分开。”尹聆汐是位漂亮的人鱼姑娘,她出现在屏幕里时,正侧坐在一块由木马病毒,冗余数据或别的什么独属于虚拟网络的存在堆就的墨蓝色礁石上;自腹部以下,夏夜晴空般的深蓝色鱼尾端庄地半垂着,每片鱼鳞都一刻不停地有数据流过,又再为“淑女的裙摆”添一笔梦境般绮丽的光彩。
      除此以外,人鱼姑娘上身雪白的肌肤大片赤裸着,近乎毫无遮掩,唯有海藻般的银色长发分出两束披散在胸前,恰恰遮住了那两点惹人遐想的薄红。而她的红瞳本该预示危险,可当它们被嵌在眼前这张柔和圆润,乃至偏向幼态的面孔上时,却很难不叫我读出某种古希腊神女式的圣洁靡丽。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被尹聆汐海浪般空灵的嗓音扯着回了神,忍不住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看向从背后将她紧紧缠抱住的男人,蚩。
      蚩在屏幕里无声无息,呈现双眼紧闭的模样,古铜色的上身十分精干,清晰的肌肉线条与尹聆汐雪玉似的肌肤两相映衬,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原始而蓬勃的生机。他下身则是银红相间的蛇尾,与劲瘦的双臂协力,被人鱼姑娘纵容着,一圈圈不知餍足地将她缠缚。
      “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拉诺斯会引领你们探访所有遗落在物质都市之外的秘密。”人鱼姑娘桃瓣似的嘴唇挂着浅笑,只见她宽阔的“裙袂”被数据海浪的头推着,轻抚过座下礁石,便带出些星屑似的幽蓝色碎片。
      “伸手。”她空灵的嗓音潮汐般涌进我耳里。那些流光溢彩的碎片随即应声而出,彗星般坠入我掌心,又顽皮地弹起,拖着深深浅浅的蓝色焰尾,在我们眼前汇聚成一道美丽不可方物的剪影。我于是明悟,这就是人鱼姑娘口中的拉诺斯。
      拉诺斯与尹聆汐近乎一模一样,却像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存在。她月华般的银色长发里点缀着浅色的小花,宛若将月影揉碎在高挂天穹的银河之中。眼瞳也是与尹聆汐一般的水红,却没什么温度,像两颗浸在冷海里的珍珠。唯独与腰线相接的鱼尾,色泽质地比赋予她生命的母亲更加通透幽暗,里头似有裹着星光的海潮无声起落——一望便是位极疏冷的姑娘。
      拉诺斯一路无言,那种暗藏懵懂的淡漠,好似才被点化的数据生灵,又好似一位自远古时候便惯于缄默的神明,总之,一直到化作漫天流光钻进青草旅店小小的收银屏里,也未听她说过一言半语。我多少有些遗憾,满著玉却不甚在意,立即就与店里的客人们热情地搭上了话。
      “欢迎入住青草旅社!为了迎接新的住客,首先,由我,未来的大歌星南妄为大家献唱一曲!”天蓝色长发的白眉蓝鹟姑娘元气十足地拍着同样天蓝色的翅膀,帽檐上的长羽也随之快活地颤动。
      “还有我,还有我!老街人气最高的街头魔术师夏粼粼,为您精心炮制的奇幻盛宴!”头顶虾壳假装双抓髻的磷虾姑娘也不甘示弱。或许是鲜美的虾子总与人们在餐桌上见面的缘故,她通身装扮都是诱人的橙色。
      “客人们和墨儿一样来自东方吧!想看看家乡的杂耍表演吗?”还有一位打扮入时的熊猫姑娘。姑娘姓墨名竹姝,听着颇有雅韵,可惜叫眼周大片的紫色浓妆破坏殆尽,唯独一根青竹细棒,虽也只是随意背在背后,却早已被几代人把盘得宛若翠玉一般。
      “你好,疲惫的旅人们,也许你们愿意留住这美好的一刻?”狂欢的尾声,是森鹿姑娘莉莉娅羞答答地举起画板,画里正是大家纵情欢乐的模样。
      这间独特的青草旅社里,除了活泼可爱的姑娘们,还有许多不乐意保持人身的精灵。譬如机敏过人的蜜袋鼯飞小弟,和不爱捉鼠,一心舔毛的缅因猫憨蓬蓬,还有温柔可人的兔妹妹甜甜堇……当然,可不能忘了博识多闻的海狸鼠鼠爷,和那位不想猎鼠,只盼与他双宿双飞的盲蛇蜜桃夫人。
      因此,我俩着实没想到,这样热闹的青草旅社,背后竟与静谧的美梦鸟居相通。
      “安心睡吧,愿你们拥有一个美妙的梦境。”莉莉娅仍有些害羞地说着,为我们轻轻带上房门。
      不久,窗楹外飘进一对儿半透明的无色气球,伴着两三声摇篮曲般温柔的猫叫。我与满著玉对视一眼,合眼躺进柔软的床铺里,没有抗拒悄然袭来的睡意。
      “美梦鸟居并不是什么庄严神圣之地,只是人们安睡时才会浮现心中的一片净土罢了。”
      美梦鸟居的主人春野诗织不出意料,是一只体态优雅的猫夫人,翡翠般的眼眸宛如微风吹拂的湖水一般温柔。她并不是志怪传说里常见的黑猫,又或者是贵人怀里毛色雪白的玩物,而是一座曾受巫女和信众们供奉的翡翠猫雕,以至于化灵后的面貌都与从前那位巫女小姐有些相似,仍然显露的猫耳和尾巴则依旧保留着翡翠沁人心魄的青葱色彩,却柔软灵活,好似真正的猫咪一般。
      春野夫人身边收留了一些懵懂的小妖怪,看上去像是东瀛某位名声不显的神明。但比起高高在上的神明或是巫女,春野夫人好像更希望被看作一名传统的妻子或者母亲。
      春野夫人最早收留的一对姐妹,旅星和旅雪第一眼看上去跟我从前见过的凡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旅雪。
      比起总喜欢戴一只双分叉的星月睡帽,手里还永远抓着大把彩色气球的姐姐旅星,妹妹旅雪除了毛茸茸的装扮永远像是在过冬天以外,就只有手边的橙色行李箱有些引人注目——那其实是只大大的猫包,包上趴着一只懒洋洋的玩偶兔,从正中间透明的部分望过去,可以看到一只在包里自得其乐的白色小猫。
      “你听说过吉普赛人吗?”旅星好像明白我们的疑问,熟练地解释道,“我们就像人类中的吉普赛人,不过他们只是在山水间流浪,而我们习惯在人们的梦境里穿梭。如果进入一个好梦,我就会放下一只气球,等它染上色彩。”
      “如果是不那么美好的梦境,我就正好让球球饱餐一顿。”旅雪目光落到浅橙色的猫包上,笑着接口,“然后留下一只被姐姐染过色的好梦气球。”小白猫球球得意地“喵呜”一声权作应和。
      “这座美梦鸟居,与其说是我的领地,倒不如说是旅星旅雪这两个孩子为后来的弟弟妹妹们开辟的容身之所。”春野夫人含笑总结,话锋一转,又为我们讲起那些常年在外的孩子们。
      “从前我在俗世中的鸟居荒废得太久,渐渐就成了小鼠们的家园。其中一只甚至在我的神龛里安了家。我虽然是猫,却并不讨厌她来作伴。后来她蹭着我终于也化灵,就是后来的千本纱希。”
      “不过纱希化灵后,第一次混在人类当中就漏了馅儿,甚至一不小心被人类的一群地下科研者抓住,拿去做各种实验。还好纱希很聪明,见机呼唤同族制造了一场混乱,趁机逃了回来,甚至带回来一只化灵的同族认作妹妹,还起了一个可爱的名字,叫做“千本爱”。”
      “在那些糟糕的实验里,纱希不幸失去了一只眼睛,虽然我及时用蓝玫瑰为她填补了脸上的空洞,却还是很担心她会因此难过。幸好小爱虽然不算很聪明,却对姐姐的情绪非常敏感,而且,到纱希后来再次鼓起勇气离开鸟居时,她也勇敢地追随了姐姐。”
      “说实话,我不太懂人类的科技”说到这里,春野夫人眼里浮现一点惆怅,但很快就恢复了宁静,“但纱希对这些很感兴趣,而且聆汐大人和拉诺斯大人好像也跟这些有关。所以,我也鼓励孩子们在安全的前提下接触人类,了解时兴的‘科技’……”
      “话是这么说,但除了纱希和她的跟班小爱,大家都不太喜欢科技。”也许是看春野夫人情绪不高,旅星连忙接过话题,“我和妹妹就都不喜欢。因为随着科技,很多人类都不爱当面社交了,情绪也越来越淡薄,害我的好梦气球都不容易上色。最重要的是,虽然也有人类在努力保护珍稀生灵,做考据历史之类的事情;但就目前来讲,科技的发展一直在消耗越来越多的资源,挤占越来越多的空间,对人类以外的所有生灵,甚至人类本身的文明传承都是个大麻烦。”
      “瞳就是被人类占了家园的灰野兔小妖怪。她之前还来信说要在人类世界学习珠宝鉴定,赚了钱来修缮春野妈妈在凡世的鸟居呢。”
      “但绫子是漂亮的宠物白兔,最后也无家可归了呀。不过她好像在人类世界写书,让不少人类心情都坐过山车,说不定以后能给我们多添几个兄弟姐妹呢。”
      ……
      也是,神明身边的小妖怪,确实很难喜欢上凝聚着凡人文明伟力的科技。听着小妖怪们七嘴八舌的说辞,我不禁失笑,转而嗔了满著玉一眼——他没料错,如今的精怪们并不少,却少有如我们那时候一般秉天地毓秀而生了。这些小妖怪们,虽占了生来便有人身的便宜,可除了生来那点儿禀赋,根本谈不上修为。
      所幸,听旅星说,小妖怪们刚刚提到的瞳和绫子已经能很好地在凡人中间独自生活了,甚至成了被部分东瀛男人们热烈崇拜的首席宝鉴定师和美少女作家,乃至在人类社交网络上,“樱野家的天才姐妹”都有着不低的热度。而美梦鸟居里除了这群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城府的小妖怪,还有两位很早就诞生的大妖怪。
      一位是叫做雨宫杏的猫又小姐,看上去是面容明艳的粉发少女,偏爱颜色粉嫩的穿戴,而且热爱把各种新奇的配饰搭配出类似东瀛传统服饰的效果。用旅星的话来说,杏第一眼看去就像母亲一样温柔传统,其实内心比谁都喜欢新奇。虽然总是撑伞,但比起遮雨,其实更多的还是用来防备泉的恶作剧啦。
      哦,对了,泉完整的名字叫做“铃木泉”,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淘气,在所有平平无奇的小豆洗里算是最可爱的一只?以至于我们从前不过缘悭一面,如今一听旅星描述,就立即想起她的样子来。
      不过,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虽然还是长不大的小孩儿模样,在这群懵懵懂懂的小妖怪们面前,泉也确实当得起一句“大妖怪”了。就是这喜欢恶作剧的爱好,看来是改不掉了。
      时光对灵类来说并没有多少意义。我们在青草旅社一直住到第三年的夏天,才别过旅社里热情的艺人们,以及春野夫人和美梦鸟居的小妖精,由不知何时再次现身,悄然静立在旅社走廊上的拉诺斯引着,去了旅星和旅雪姐妹俩时常挂在嘴边的故地——镜缘乡居。
      “镜缘乡居的入口是一座外表破旧的古屋,在最东方的山林石壁间掩藏坐落,非有缘者不得见——我们的美梦鸟居就是仿照扶桑姐姐的镜缘乡居筑成的。”我们临行前,旅雪笑盈盈地再三嘱咐。
      “扶桑姐姐是非常古老的神树树灵,从我们姐妹记事起就已经守在乡居入口了,即便是最年长的妖精,也都尊敬地唤她‘扶桑姑娘’。”
      “不过扶桑姐姐是感天地初开时的懵懂善念而生,性情十分温和。听说那古屋本是她一位至交的旧居,镜缘乡居也是她与那位友人诀别后,以旧居中的镜子碎片为媒,造出的小天地……”
      那时候,我们只当镜缘乡居又是一处如青草旅社,或者美梦鸟居那般奇异的小小秘境,却不料,那石壁后的世界竟如此广袤无垠。
      镜缘乡居被它的主人随意地划分为五处:分别是两片海、一座山、一围谧林,和一座热闹喧嚣的城。而无论哪一处,皆是四季如春,温暖宜人。其间山川河流,花鸟兽虫都与外界别无二般,甚至还保留了许多外界早已不再的奇珍异宝、风景绝色。
      其中东为无垠镜海,不涨不落、无风无浪,海中落一座岛屿,生一巨树,便是镜缘乡居的主人扶桑。
      扶桑神树生在东日初生的地方,自太古开天辟地以来便存在,寿年大抵匹于日月,便与这人世一起成长。那时世间尚只存善,扶桑懵懂感念,便养成了如今这般温和良善的性子。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沧海成了桑田,花开了又败,日落了又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容色绝丽的妖精似乎从来不曾离开过镜海,她总倚在扶桑神树之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无澜的海,定格成一幅绝美画卷。
      谁也不明白她究竟在看什么,又日日记挂着什么。
      不过就如旅雪所言那般,扶桑姑娘性子温润,是位叫人安心的姐姐。她因年长而知晓许多道理,我每每看见她,心绪便奇异地平静下来,与她待得再久些,便连时间仿佛也迟缓停滞。
      “那镜海实为镜面所化之海,全赖扶桑姐姐法术支撑,你撒撒娇,哄得她开心了,就能透过海面瞧瞧外界人间。不过寻常时候去瞧,就与普通海面没什么两样。因为镜海本是由镜子幻化而来,海面有时候会映出来者的‘真实’。”旅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与此处的小妖精们一般,对“扶桑姐姐”说不尽的亲近信赖。
      另一片“海”在镜缘乡居西面,是由镜缘乡居种类繁多的花妖们种植培育而成的花海,借着朱瑾的庇佑不拘时令,总是盛放。从随处可见的野花野草、到外界早已绝种的珍品,尽皆簇拥于此,姹紫嫣红,一直连绵到天边。许多不爱与人共处的妖精便定居于此。
      而落在花海最深处的朱瑾,是扶桑神树开出的第一朵花。
      扶桑是善。可后来世间战火四起,生灵涂炭,生出欲念、生出恶,扶桑感世事艰苦,悲而落泪。扶桑树亦感而开花,赤色的花开了满树,犹如神树泣血。
      哀人世疾苦,朱瑾便由此诞生。
      这姑娘活得随性,倚林间、醉花丛,洒脱恣意,最喜欢去城中酒楼求上一壶好酒,于月下花前朦胧夜色里独酌。她虽偶尔也喜欢捉弄后辈,饮酒时讲些众人不曾听过的故事,却又好像总是独来独往,神出鬼没。
      我们曾有幸见她舞刀,一把样式凶恶的鬼头刀。
      那是在茫茫花海里,朱瑾褪了华衣罗裙,将一头长发束起,只以金凤冠之,又另着箭袖轻袍,左手执酒,右手持刀。涂着丹蔻的玉指紧裹着刀柄,眼尾依旧是妖媚的红,眼底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肃杀神情。
      “阿姊所求为善,那我便化刃斩断恶丝,替她抹去那些张牙舞爪的影子,护着这桃源。但明暗相依,本乃世事伦常。”那日,朱瑾与满著玉一见如故,饮至酩酊才微露温柔。
      于是镜缘乡居里从没有伶仃的妖精或人类,便是外乡来客,也得结对儿将名字落在扶桑叶上,才会被镜缘乡居接纳。就连我与满著玉也是先后将名讳落在同一片扶桑叶上,才见扶桑树盘虬的树根自石壁后的镜海中浮起,架起一座接天的长桥——过了桥,便是真正的镜缘乡居。
      镜缘乡居最北境,被一片巨大的山脉隔绝,其中一座山势高耸入云,险峻异常,是镜缘乡的最高点,但从来没人能登临其上,俯瞰整片天地。
      而其中最矮的一座石峰,半山腰处有一孔泉眼,终年孜孜不倦地涌出热泉,泉流顺山而下,尽皆注入镜海之中,后来有人在泉眼旁挖了个浅池蓄水,以至于彼处常年白雾缭绕。因泉水最终流入镜海,蓄水之处便唤作“镜池”,而那座矮峰因镜池终年白雾环绕,便也得名“雾峰”。
      此外,镜缘乡居唯一一座城池居中,余处皆为森林。
      大多数妖精和人类都会选择在中央住下,那里除了正中的大城,还有四周星罗棋布的村居。当然,和外界人间一样,那都不是镜缘乡居创造出来便有的,而是外来人的留痕。是他们伐树开垦,一代代生长劳作,建成了这雄伟繁华的城池。
      城北的森林依石山而生,林木茂密,有意入世的妖精们大多迁来此处居住,权作适应。城南的森林便大了许多,深处还有扶桑特意设下的阵法,目的是将执意南行者送回原点,但不知为何,传成了“待久了就会迷失心智”的恐怖流言,因此人迹罕至,不过对于刚入镜缘乡居的人来说,是个平复心情的好去处。
      那是我们在镜缘乡居待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的。镜缘乡居里,与妖共居的那些人类,或他们的先祖,多是避世而来,或为逃难,或为静心,或已心如死灰……当然,偶尔也有心性脱俗之人,自甘脱出樊笼,远离尘嚣的,若得了扶桑或朱瑾青眼,也会被接引来此。
      不过,镜缘乡居终究是花妖们的家园,无论从前是人是妖,入了镜缘乡居,孕育的子嗣便俱为花妖。便是从不与妖类结亲的人类也是如此。按扶桑的意思,这是斩断前尘最有效的法子。因此,我俩在这镜缘乡居里结识了许多小友,却无一个不是花妖。
      这其中,有髻里插着一支玉兰花簪子的娴静医女玉杳,和她裙角缀着一串银杏叶子的俊俏小婢玉昭;有怀里抱着一串君影草的皮小子雪铃铛,和他发间别着一簇薰衣草的乖妹妹香泡泡;还有一眼望去好似兔女的金灯藤巫楚楚,和她那最爱穿红着紫的绣球花小姐妹秦绣绣;以及小大人模样的蒲公英呼呼,和他总是忧郁不安的姐姐鼠尾草呜呜。
      就连还不及我腰高的奶娃娃云舒和云卷,一个衣袜上也已结出了蝴蝶兰鲜妍的花朵,另一个更是小腿和后背都爬着喇叭花缤纷的花蔓——都快瞧不出这姐弟俩人类父母的影子了。
      我倒也曾见过一对儿分别生着橙红色鱼尾和雪白禽翼的小妖精。可细问才知,他俩都是镜缘乡居土生土长的小妖精,一个是金鱼草,一个是白鹭兰,都是外界难得一见的花草,只是本身花型奇特,才暂且化形成相近的鱼鸟模样。
      “我叫飞羽,他叫潜鳞,虽然我俩一个没有手臂,一个没有腿脚,但互相帮帮忙,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别的花妖们想上天入水,害得来求我们呢。”雪羽小妖精背起鱼尾小妖精,一金一翠两双眼眸一同向我俩看来,眸光潋滟间,是如出一辙的清澈温柔。
      “我可没有这般绝妙的眼力。镜缘乡居本是由碎镜衍化而来,镜虽一面,对影成双,在此地诞生的小妖们,若非孪生,就近找找,总能找着命里该结对子的伴儿。”朱瑾与我们一同目送飞羽和潜鳞远去,忽而笑开,“这地方虽不小,也架不住你俩一住就不挪窝儿,有十年还是八年了?也该逛得差不多了。”
      “趁阿姊还在接引客人,快带着你家情郎走罢……若缘分到了,也替我照看照看从前出去闯荡的小家伙儿们。”
      不错,镜缘乡居对我们这般的外来者,本是许进不许出的。但有朱瑾姑娘给的花瓣防身,扶桑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我们离开了。
      站在极东处的石壁前,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无风无浪的镜海,与满著玉十指相扣,毅然决然穿过了那道镜缘乡居与凡尘间的界限。久违的喧嚷风声裹着嘈杂的汽笛与人声一同灌进我耳里,不远处,是拉诺斯疏离的眼光。我皱了皱眉头,满著玉便自然地将我往怀里带了带。我俩对视一眼,一时间恍若隔世。
      十年,对我们灵类来说本不过是眨眼一瞬,满著玉依然没能记起我,这也是我们明明爱极了镜缘乡居的生活,却终究选择离去的缘由。但毫无疑问,这片土地已给了我俩最好的祝福——在这短短十年间,我们像是把从前的路重新走了一遍,重新相识、相知……相伴、相恋。
      或许我该庆幸,主动抛弃躯壳真灵转世者与凡人轮回不同,便是记不起前事,终究不是如我一般,与从前几乎全无干系的新魂。否则,我分明仍挚爱阿幼朵淡薄寡言,如今又爱极了满著玉洒脱善道,恐怕难免叫人指摘用情不专。
      “欢迎光临《甜蜜一夏》冰饮店!今早的第一锅甜品即将新鲜出炉,客人请来这边稍坐!”刚踏进这家在老街和现世都人气颇高的店铺,一位通身金灿灿的银杏姑娘便元气满满地招呼道,若不是她一身简约可爱的现世装扮,险些将我拉回镜缘乡居那个快乐无忧的桃源。
      我们聊了几句,才发现这位热情洋溢的银杏姑娘并不是《甜蜜一夏》冰饮店的店员,但也与这家店十分相熟——她是一位游走于街头巷尾的美食探店主播,叫做阳欣欣。别看她身材娇小,精力却分外旺盛,成天扛着沉甸甸的摄影器材也不嫌累,与热爱甜品,却又对食物分外挑剔的弟弟阳团都是《甜蜜一夏》的常客。
      “虽然团子的话有时候是有点难以接受,但多亏他帮忙品尝改进,还有欣欣的宣传,店里的甜品才会这么受欢迎呢。”这家店真正的店主,也是店里的首席甜品师,紫藤姑娘阳簌听到我们的对话,从案板前抬起头来,“客人想来点什么?第一次来的话,试试倾蕊最拿手的薄荷羊奶冻怎么样?”
      于是文质彬彬的百合姑娘摘下已掉到鼻梁的眼镜,挎着她最心爱的小羊背包从后厨匆匆转出来,蓝裙子缀着彩灯的下摆翻飞起一串蓬松的,奶泡似的波浪。她腼腆地向我们笑了笑,就匆匆裹紧背后羊乳般的羽翼,只留素雅的百合花冠,与薄荷冻一般甜美清爽的白绿拼发一同随风摇曳。
      我与满著玉并排坐在桌后,瞧见半开放式的厨房里除了阳簌和倾蕊两位技艺娴熟的甜品师,还有一对儿西方女巫装扮的兔女童来回穿梭。欣欣说,这是在店里做学徒的小妖精,长耳朵高高竖着,总围着烤箱转的那只叫娜娜,另一位通身黑色,却垂着耳朵,看上去愈发无辜的则是莎莎。我想起之前拜访美梦鸟居时,春野夫人提过的,分别成为作家和珠宝鉴定师的那对儿兔子姐妹,衷心祝愿这两只小兔子能像她们的前辈们那样成功立足人类世界。
      虽则经历过镜缘乡居,我总以为,似这样的小妖精,更适合送往类似镜缘乡居的秘境,像那些小花妖们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我也希望孩子们不必全都学着适应人类世界。”一只漂亮的垂耳兔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桌上。它保持着人类幼儿常用的鸭子坐姿势,嗓音稚嫩,好似奶油做成的身躯却散发着温柔忧郁的气息。
      “但与两位客人不同,我是从人类对甜蜜美好的憧憬中诞生,就算是曾被粗暴对待,或者干脆被遗弃,也还是必须通过给孩子们分发甜品,换取鲜明强烈的快乐才能维持生存。娜娜和莎莎比我好些,但大家没有谁能完全脱离人类世界长久存在……”
      “当然,人类世界其实有很多精彩的事情,而我们只要专注那些善良有趣的念头就好了。”垂耳兔说着,眼里露出奶油般纯净甜蜜的笑意,它身上由彩色小花串成的项链和头冠,连同头顶一侧与颈间的蝴蝶结便都散发出一种热奶油般暖融融的香气。
      “对了,我叫‘画堇’,彩绘的‘绘’,三色堇的‘堇’。”
      我与它,或者说她愉快地聊了许久,其间有不少诞生于甜品的小妖精跑来偷看,其中白海豹雪糕和蓝柑薄荷交情不错,白桃汽水则总爱跟着冰鲜柠檬,樱桃圣代和章鱼布丁姐妹好像正在赌气,但被我发现时还是会动作一致地扭头,或者害羞地跑开。而我尽量不去看画堇背后那只一人高的垂耳兔布偶伤痕累累的身躯,也绝不追问那曾与它一同跟随提线起舞的少年如今是否安好。
      又过了不久,两位巴掌大小的侍应生终于为我们端来甜品——那是一对儿奇特的亡灵夫妇,妻名“蓝馥”,夫唤“蓝影”。
      人如其名,他俩身上都缠满妖冶的蓝玫瑰花枝,尖锐的花刺分明深深扎进血肉,却丝毫不减风度,好似出身西方传说中的血族晚宴,偏还生着一对儿与我所驭冥蝶相似的幽蓝蝶翼。
      若非实在毫无感应,我几乎要疑心从前我曾苦心点化,却生得不合时宜的那只蝶灵于轮回中分散,作了眼前这一对儿分明血脉相连,却既作兄妹,又结夫妻的苦命鸳鸯了。
      “想要寻找遗落的记忆吗?不如去七海夏小姐的语冰工作室看看吧?虽然已交出了蝶族的王冠,但同为蝶灵,也许她会给您有用的意见?”在我承诺以一对灵蝶代他们承受玫瑰荆棘的纠缠后,蓝馥动作标准地对我行了个摘帽礼,真诚地建议。
      算上刚刚去过的《甜蜜一夏》冰饮店,我们已经拜访过不少同族,因此,当对面这位从前的蝶族女王也表示抱歉时,我们并不特别失望。
      “别难过,夏,虽然很遗憾,但我与阿玉已再次互通心意,这就只是无伤大雅的小麻烦。”我与满著玉温和地看着这位情感充沛,意志坚韧的花滑女王,像看着镜缘乡居里那些懵懂的小妖怪。
      我如实向她描述,她在冰面上充满艺术性与感染力的表现,以及全场有多少冰迷为这过于耀眼的风姿所倾倒。而在艺术方面,满著玉总是比我懂行——他着重赞美了七海夏小姐惊艳的步法和与编曲天衣无缝的配合,当然,还有那些兼顾创意、美观与适应性的考斯腾们,并在我吃醋之前,悄悄捉住我的手,权作安抚。
      “谢谢,其实我们的妆造,尤其是考斯腾的设计剪裁都是幼晴,就是商夏的妹妹在做。编曲一般交给雪绘,她在这方面天赋非凡,甚至能感到每个音符的颜色……不过步法和跳跃都由我们自己安排。”七海夏被我们夸得有些害羞,却仍得体地笑道,只是微微红了脸颊。
      在之前的闲聊中,我们已知道,语冰工作室里除了七海夏这位本诞生于夏日白昼,为了拯救王国,却生生逼着自己在冰冷永夜复苏的前王女,还有她的爱人商夏,和殷玫、尤加这对儿蜜里调油的姐弟恋人。
      商夏只是凡人,小时候家境不错,但刚刚升入高中家里就出了意外,遇到七海夏之前,为了躲避债主,甚至落魄到只能靠在酒吧表演钢管舞养活自己和刚上小学的妹妹商幼晴。而后来也加入了工作室的雪绘小朋友全名玉川雪绘,正是商幼晴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听说家境也很不错,但因为特别的通感天赋,从小没少被家人们猜忌。
      说来,我实在佩服夏的勇气——那时候,离她强撑着将王位交给姐姐艾拉达已过去六七年,作为蝶族最晚醒来的成员,面对已获得臣民拥戴的新任女王,和菌祸入侵后,近乎完全陌生的王国,她的处境该有多么尴尬。
      可眼前这个姑娘,不仅挣开了曾经为王的枷锁,勇敢地踏足人世重新开始,还将商夏也从泥沼中拉扯出来,与她在冰面上各自畅快地游弋翱翔。
      说来有趣,七海夏和商夏分明已站在花滑男单和女单的顶峰,私底下也是亲近默契,并不逊色任意一对爱侣,偏偏从不肯一同踏上冰面,无论是双人滑还是冰舞都不见他们的身影。
      “因为哥哥和嫂子虽然看上去风度翩翩,其实都是个人风格和胜负欲特别强烈的选手呀。就像两个君王,冰面就是他们的领地,私底下感情再好,一旦冰面上见,就算只是场表演滑,也一定会彼此争夺领地,互不相让的。”
      商幼晴好像已经习惯了跟别人解释,我还没问,就听她大人似的叹息:“所以我说还是殷玫姐姐和尤加哥哥好呀。殷玫姐姐从前也是海东青女王呢,就一点儿不妨碍尤加那只傻雪豹献殷勤。他俩的双人滑和冰舞粉丝可多了,平常十个有九个都盼殷玫姐姐跟尤加哥哥官宣好事儿。”
      我与阿玉听着有意思,便也时不时凑趣两句。
      与七海夏相熟后,我们就常常追着她或语冰工作室其余选手的比赛各地周游,不拘中原还是异域,凡俗间种种风土人情总是新鲜有趣,我每有所感,便叫蝶儿们给岚带去一两封书信,把那孩子羡慕得要命——她虽也常被玥珥带去阳世玩耍,这父女俩却是没机会踏足别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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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来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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