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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你们进去,抄了连家。所有成年男丁斩立决,成年女眷送去教坊。至于那些孩子……刺上奴印,送进宫去!”

      刘祈
      从我忆事起,封铭宫就依稀有墨奴的身影。
      墨奴是皇宫中最下等的宦官,并且永不得升迁。
      像墨奴这样的人皇宫里还有很多,凡是被抄的家中有未满十岁的孩子的,都会被刺上奴印送入宫中,成为各个宫殿的宫女或宦官。他们的地位是最低下的,即使一个新晋的宫女,也可以对他们呼来喝去。
      墨奴有些不同,他在封铭宫中没有受到什么欺负,我几乎把他当做普通了的宦官。墨奴这名字是皇兄取的,墨奴原是被分到他宫中的。皇兄在出征前把墨奴送来,封铭宫中有不少奴才是他从自己宫殿调来的,所以墨奴在这里会被照顾得很好。然后,皇兄战死在了边塞那一片黄沙中。
      墨奴的相貌并非出众,封铭宫轮值的宦官近百,我本是不会注意到这么个人的。
      可如今,我注意他很久了。
      墨奴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质,安静而卑微,年幼时的我难以形容出那种感觉。那不是普通奴才的卑微,他顺从于每一个人,似乎真是最下等的奴才。可是每每当我看着他的时候,又总觉得说不出的奇怪。
      稍长大一些,我才能渐渐理清自己的感觉。墨奴的眼神平静如水面,没有惊惶或其他人的那种奴才气。可是也仅是水面,墨奴的眼睛并不深邃。而他的面部几乎没有表情,不谄媚不卑微。这脸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奴才了,那或许是个倔强的,冷傲的,总用沉默和主子对抗的逆奴。可是这张脸在墨奴身上,就让人别扭起来。任谁都可以确定他是真正顺从的,也可以确定这种顺从有多么普通,但是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再后来,我终于成年了,被封为了太子。当我从墨奴身上下来的时候,我突地明白了。墨奴所表现出来的所谓气质,其实是心死。他对一切都不在乎了,只是机械地顺从着。
      日后,我时常看着墨奴的睡颜,看着他眼角细细的纹路想象。想象皇兄当年是如何拥抱他的,那时的他,眼睛中有着什么样的表情。爱?恨?还是不甘?想着想着,我总忍不住再把墨奴弄醒。
      我公开地宠幸着墨奴,父皇却没有任何表示。我不禁奇怪,那些流传于奴才间的传闻,不是说皇兄正是因为墨奴而被废了太子之位的么?
      我的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父皇就驾崩了。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我匆匆继位,基大典却要等守孝结束了。此时,墨奴仍然是唯一得到我宠幸的人。
      就如同父皇的驾崩一样,磲库的军队也来得那么突然。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已是兵临城下。
      父皇凶残,百姓早有怨言,如今磲库要消灭这个王朝,恐怕有不少百姓支持着吧。令我不能明白的是,磲库的将军,是我那早应该死去的皇兄。
      我猜想墨奴身上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否则,那个传言中无比宠爱我的皇兄,又怎么会砍下我的头颅?

      刘煜
      我想父皇的杀戮实在是太多了,所以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欢妃才怀上了父皇第二个孩子。
      我期待这这个小生命的降生,却又害怕它突然夭折。这种恐惧随着欢妃的肚子一天天隆起而愈甚,天灾人祸一次次地在梦中夺走了它的生命。
      在这之前,我总是认为我会突然死去的。父皇,没有资格为人父。
      这种几乎病态的疯狂并非我独有,这是皇族血液里流淌的,污秽的证据。
      出乎我的意料,欢妃顺利地等到了生产的那天。即使就在那一天,父亲下令诛灭了连家,那个男孩依旧哭得那么嘹亮。唯一的不幸,也许就是欢妃的死亡。
      父皇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这个孩子,他甚至不在乎有没有我,有没有子嗣。若不是只有至高的权利才能满足他的杀戮欲望,父皇甚至不会要这江山。
      弟弟的名字是我取的,单名,祈。我依然在担心着他会死亡,只祈求上天能够不要夺走他,即使是用我来交换。
      父皇要的只是杀戮,于是刚满十六岁的我要开始学习打理各种事务。派人选了两个奶娘后,我又从我的宫中挑选了最值得信任的宫女和宦官送去封铭宫照顾祈儿。就然父皇不爱祈儿,那我来爱,对于我,他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把人都调去了封铭宫,白熙宫一下子冷清起来。不过很快,连家的奴隶训练完毕,送到了白熙宫。
      总管内务的公公指着几个男孩子问我可有中意的。虽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是送入皇宫的奴隶必须被阉割,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所谓规矩早已经变质。凡是送来的男孩并不会立即被阉割,内务总管回把他们送去给皇上以及各位王子挑选,有意留作男宠的,就可以免去那一刀。此事已成惯例,父皇沉迷杀伐,所以内务总管直接把人送来白熙宫。
      从十四岁起,我几乎记不清有多少孩子被送来等待挑选,我却从未作出选择。现在,我突然想为祈儿积一些德。
      几个孩子我都留了下来,单独分了一个院子供他们居住。我所做的,不过和富人们买来鲤鱼乌龟放生一样,救下他们,以后便不需过问。
      然而一个月后,我把墨奴叫到了书房,并赐个他这个名字。他似乎只是连家的远亲,和另几个男孩并不亲近,常常一个人跑到院子中最高的树上去坐着,我会注意他也正是为此。
      我多次把他单独叫到书房,软硬兼施地套他的话。他的眼中终日有着一种惊惶,深深的恐惧,而这不应该是一个会用爬树引起我注意的人应有的情绪。
      我害怕他深藏不露,害怕他想复仇,害怕他终究成为祈儿夭折的诱因。可是我不能杀他,万一错杀,同样是害了祈儿。
      于是我让他当我的贴身侍从,墨奴这名字取自我的乳名,若非得封太子,我或许这一辈子都会叫刘墨。我要他明白,这一辈子他都是我的奴隶,别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得意于这样的安排,然后又花了两个月时间发现一切只是我自作聪明。
      墨奴是真的在害怕我。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他的眼神、表情都在表现着他的恐惧。我几乎觉得,他的每一根发丝都在颤抖。
      发现这点之后,我反而开始怜惜他。当我发现这种怜惜能换来他的信任的时候,我任由它变质成为一种爱。
      我爱墨奴,不同于对祈儿的爱。
      我从来没有挑选过送来的孩子,但这不代表我不经人事。墨奴的身体还未长成,纤细而柔软,床笫间他总乖巧地任我摆弄成各种姿势。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我恍惚觉得,掌握墨奴,比掌权天下更令我快乐。
      毕竟是在长头上的孩子,在我教会祈儿学会走路的时候,墨奴已俨然是个美少年了。我肆无忌惮地带着墨奴出现在皇宫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喜欢让别人知道,这分美丽是属于我的。
      墨奴失踪,出乎我的意料,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我太过放肆地炫耀了,或许引起了某些人的嫉恨。
      还没等我下令去找墨奴,他就已经被找到了。
      找到墨奴的是父皇,他在云姬的床榻上发现了墨奴。
      云姬是父皇在征战中带回来的亡国公主,年方二八,正是少女思春的年纪。父皇热衷于杀戮,显然是不会太在意自己的后宫的。而墨奴是不懂得反抗的,他只会恐惧。
      云姬当场被父皇杀死,沉重的马刀从下至上把她分成了两半。我赶去时恰好看到,黄色的油脂,鲜红的血肉,洁白的骨头。那是正是冬季,我可以看见那些还在微微颤动的内脏冒出的热气。
      墨奴茫然地跪坐在床上,眼中的恐惧在看到我之后淡下去几分。
      我自然是要求父皇饶了墨奴的,不仅因为他本无辜,更因为我爱他。
      我没有想到父皇会如此震怒,因为我喜欢上一个男性。父皇从来没有管过我,似乎我只是他凑巧得来的继位工具。父皇此时却专制地只承认这个工具制造的后代。
      我反驳祈儿一样可以为皇室留下后代,甚至想把太子之位让给祈儿。
      反抗父皇,显然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我如愿被废黜了,虽然祈儿没有被立为新的太子。然而墨奴非但没有被饶恕,反而生不如死。
      墨奴被送进了军营里,三日后我辗转把他救出。
      只属于我的墨奴,如今身上满是别人留下的痕迹。他最终还是没有逃过宫刑,或许宫刑的那一刀会比现在这参差的伤口好上百倍。
      墨奴的眼中再不会有惊恐了,无论我在他身边与否。虽然身上的伤被渐渐医好,但有些东西是无法挽回的。
      父皇下旨让我领兵,平定边疆的骚乱。磲库原本只是边疆小国,虽物产丰富,兵力却很弱。开国之时太祖皇帝从磲库边疆夺下了不少土地,从此磲库成了我国之下的附属。然而多年下来,父皇南征北战沉溺于血腥之中,对于这个小小的属国却是疏忽了。先天的优厚条件,磲库发展得很快。
      等父皇从遍野尸骸中回首时,磲库已如一匹充满威胁的恶狼。此时西北方的游牧部落联合到了一起,开始反抗父皇的屠戮。游牧部落在马上凶悍异常,行迹又十分诡异,之前分散为多个部落才令父皇有了可乘之机。如今奋起反击,着实让父皇头疼。
      分身乏术之下,父皇想到了我,一个废太子。
      出征前夜,我一遍遍记忆着墨奴的每一寸细节。自从墨奴出事,我怕再刺激了他,所以并未再碰他。只有这一夜,想到明天就要离开,我必须坚定某些东西。
      我吻着那丑陋的伤口,对着墨奴发誓,必定为他报仇。
      墨奴本能地发出细碎的呻吟,轻蹙着眉,眼中什么也没有。
      长时间的行军,时间在马背与营帐间交替着流逝。然后便是与磲库军的交战,我心不在焉地指挥着,看着手中的兵马渐渐损耗,勉力维持着我军不败。
      夜,一个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人来拜访了我。
      岐厌一身夜行衣潜入我的帐篷,开门见山。
      一夜长谈,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
      两日后,一场令双方都损失惨重的,派去边疆的十万大军仅有七千多幸存。西北战事吃紧,恐怕无法再调集兵力和磲库开战。所幸经此一战,磲库也是元气大伤,近年来囤积的兵力消耗掉了大半,退兵千里,再没有威胁了。
      此役,废太子刘煜战死。
      我诈死以后改名墨煜,投入了磲库王的麾下。
      岐厌是个睿智的王者,他明白自己手上的兵力还不能真正和父皇对抗。现在开战,最终结果定是磲库灭亡。前几日的交战中他看出异常,于是才有了当晚帐中一聚。我们联手导演了这出戏,阻止两国交战,同时让我脱身。
      我们的目的几乎一样:父皇,不该坐这个皇位了。
      我几近疯狂地练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磲库的军队一天天壮大,脑海中是对墨奴的誓言。仅有誓言,我却连他的样子都渐渐淡忘了。
      谁都没有想到,密探会突然传回父皇驾崩的消息。
      岐厌没有犹豫,果断决定即日出兵。
      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父皇的驾崩不能平息百姓对于这个王朝的怨怒,磲库的大军非但没有受到什么阻力,反而得到了各地百姓的支持。仅仅一个月,我们兵临城下。
      岐厌没有参与最后一战,因为一个异国的王不适合统治这个国家,多一个盟国总比一个属国好。
      漫天的火焰,我领兵冲进了皇宫。不断的杀戮已经让我麻木,只想着再见到墨奴。在封铭宫前,我见到了刘祈,新一任的帝王。我举起了手臂,坚定地斩下致命的一刀。
      新帝已亡,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很多。清扫了残余的反抗力量,稍作休整,我登上了帝位。
      不算隆重的登基大典上,前朝的余孽被一一带进了大殿。
      我终于见到墨奴了,前朝新帝唯一宠信的宦官。我看着墨奴平淡无奇的面孔,死水般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原来,我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人杀死了我曾经愿意用性命去交换的弟弟。
      我回忆起从前,早在祈儿出生前我便那么地在乎他,我竭尽所能地去爱护他。我日日夜夜担心着,可是祈儿最终还是受到父皇暴政的牵连而死去了,杀死他的确是我。
      我忽然明白,墨奴于我,只是少年时的迷茫,因为他的特别而令我重视,就如同饲养珍奇的宠物一般。这些年来我为着一些执念而努力,却无暇发现我对墨奴,并不是爱情。
      其他人皆被推出去斩首,唯有墨奴被我赐下了鸩酒。说不清是为我还是为祈儿,亦或是同情为他所受到残害,我并不想令墨奴死得太过难看。
      墨奴结果酒杯,如往常一样顺从地喝下了那杯酒。毒素很快便发挥了效用,他平静的脸上开始浮现痛苦的表情。
      我就这样看着墨奴慢慢软倒在地,迎接他的死亡。
      墨奴却突然抬起头来,解脱般地笑了。
      墨奴断了气,连开口宣太医的时间都不留给我。
      原来,我从来没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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