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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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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宫奇华殿,霍光从打开一条缝隙的殿门中闪身进去,昏暗的大殿中被油灯和香料的气息熏染了许久,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味。霍光皱了皱眉,向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位置走去,打算像以前一样,走到离皇帝一丈三尺远的地方,拜见皇帝。可他刚刚走了十几步,便发现御座上的皇帝平躺着,鼻息沉沉,竟似睡着了。霍光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考虑着自己是应该退出去等待皇帝醒来召唤还是直接叫醒他。
“子孟,”未等他有所决断,上方已传来低沉的声音,虽然因为中气不足而虚弱,但仍然透着逼人的威严。这个看上去垂垂老矣甚至已经没有多少生气的男人毕竟在皇位上坐了超过五十年的时间,帝国的最高权威早已渗透了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词语,“那幅图他们都看过了?”
“是。”霍光连忙走了过去,恭谨的拜伏在地。
“你也解释过了?”
“回陛下,臣已经将周公辅成王的故事说给各位听了。车骑将军……”
“朕知道金日磾他们会是如何反应,朕想知道的,是子孟的想法。”
“臣……理当誓死效忠。”
“誓死效忠……誓死效忠……”刘彻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突然笑道,“朕只怕你不会安心做弗陵的周公。”
霍光大惊,猛地匍匐下去,额头碰地有声:“臣惶恐!陛下如此说……”
“好了!”刘彻打断霍光,“钩弋夫人反应如何?”
“钩弋夫人……”霍光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的选择措辞,“自然是十分为陛下以及小皇子高兴的。”
刘彻的喉间发出一阵混浊不清的笑声,他有些吃力的支起双臂,似乎想要坐起来。但已然老迈的身躯显然无法很好的胜任这个任务,刘彻只能微微抬起上半身,然后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向背后的靠枕移动。霍光见老皇帝狼狈如斯,连忙起身,想要上前帮扶一把,却被刘彻狠狠的瞪了回来。
刘彻本就高鼻深目异于常人,此刻他眉头低压,目光隐藏在深深的眼窝中,在殿中摇曳的烛影下,尤显得深不可测,但那因为自身的无力而产生的愤怒和不准霍光上前的抗拒却十分明显。霍光不敢与他的目光多做接触,连忙再次拜伏在地,深深地埋下头去。
隔了一会,刘彻大概已经安顿好了自己,方才缓缓发话:“子孟,你没有见过朕的父亲孝景皇帝吧?”
霍光心下有些奇怪,不明白老皇帝如何会突然提起他的父亲,但他没有多问,只是恭谨的回答:“臣年幼,无福得见先皇天颜。”
“那你觉得,朕的父亲是一个好皇帝么?”
“景皇帝上承高皇帝、文皇帝之志,对内推行休养生息之策,与民休息,充足国力,平七国之乱,开文景盛世之治。对外安抚匈奴,换来边境数年宝贵和平,这才有了陛下赫赫武功。以臣愚见,景皇帝实乃一代圣君。”
“圣君……”刘彻有短暂的沉默,“那你也应该知道,景皇帝也曾经杀了一个太子。”
霍光猛地一颤,他咬紧牙关,直到嘴里已有了一丝腥咸的味道,方才挤出一个字:“是。”
刘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霍光罕见的失态,他仿佛完全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只是在自言自语:“那是朕的长兄刘荣,朕小时候都叫他大兄。他被贬去做临江王的时候,朕还亲自送他到宫门,嘱咐他放宽心怀,如果实在心胸郁闷,就多读读枚乘的《七发》……朕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兄,他就那么……朕那个时候恨郅都,甚至恨父亲,他难道就不能救自己的儿子一命?”
刘彻的语气渐渐不稳,霍光的心绪也是越来越烦乱。他不明白老皇帝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他不认为这是老皇帝在位自己杀子的罪过进行辩解,他建了思子台,发了罪己诏,他向整个天下忏悔自己杀子的罪过,难道他还是良心不安,还是……他又要做什么?
想到老皇帝这些年来处事手段的酷烈,霍光只觉得整颗心都掉进冰窟里了。他悄悄地抬眼,却看见老皇帝一脸的平静,甚至带着淡淡的倦容。
“只是后来朕知道了,父亲不是不想救大兄,而是不能救他,”刘彻没有察觉霍光微笑的动作,继续着自己的讲述,声音又恢复了苍老与平静,“子孟,你知道为这是什么?”
“臣……愚钝……”
刘彻又笑了起来:“不,你知道,子孟是个聪明人,怎么能连这个都不知道呢?父亲不救废太子,为的是当时的太子,是朕!他要让朕平安的坐上天子之位,为此就必须除去一些阻碍。”
“父亲喜爱朕未必就超过喜爱大兄,虽然朕是他登上皇位后得到的第一个儿子,但大兄又何尝不是他的长子?朕想朕明白他的心情,当初朕得到据儿的时候,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啊。可是,一旦立太子……太子……太子是国之根本,没有什么,能和太子相比……没有……没有……就算是……不!没有!没有……”
霍光的袍袖下紧握住拳头,刘彻的话,一字一句都刺在他心上,让他疼得几乎难以呼吸。刘彻还在说些什么,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疯狂。但霍光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是拼命的想,他想这着和刘据狼狈而短暂的初见,他想着他们意气风发的手持木剑去挑战骠骑将军却被他一手掀翻在地,惹得一旁观看的皇后和舅舅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的情景;他想着后来他恭谨的服侍当今皇上,于是和刘据的亲密无间全然化作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想着不久之前发生在场安城中的惊天之祸,鲜血染红的究竟是谁家天下;他想着在四面楚歌的凄惶中,大汉帝国未来的希望亲手断绝了自己的生命,如果不能保住生命和权位,那么至少还能亲手保住自己的尊严……
大殿中只有刘彻粗重的呼吸声回荡着,霍光将额头抵上冰凉的地面,拼命的让自己冷静。
“那个孩子——据儿的那个孙子,怎么样了?”
霍光大惊失色,那一瞬间闪现的念头几乎让他丧魂落魄,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机械的回答皇帝的问题:“已经释出诏狱,名字也已由宗正署登记。”说完了才惊觉自己语速如此之快,耳朵已经衰竭的皇帝怎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然而刘彻的表情十分的平静:“他叫什么名字?”
霍光的冷汗湿透重衣,他死死的揪住宽大的袖沿:“回陛下,刘病己。”
“刘病己……”刘彻重复着这个名字,细细咀嚼一般。霍光几乎是心惊肉跳的等待着老皇帝的反应。然而刘彻只是点点头,挥手示意霍光退出去。霍光叩首之后,小心翼翼的向后退去。就在他打开殿门,略松了一口气时,刘彻的声音远远传来:“那天钦天监说诏狱中有天子气,朕下诏尽数处决牢中犯人。后来邴吉上奏说狱中有皇曾孙,这才让朕免了这些人的死罪。只是朕事后回想,这天子气,怕不是说的便是刘病己吧?”
霍光大惊之下,竟连礼仪也忘了,猛然回头直勾勾的盯着刘彻。那掩藏在大殿深处层层幔帐之后的衰老躯体依靠在正中的宝座之上,离霍光很远很远。但霍光分明觉得,见到他回头之后,老皇帝的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子孟,记住,这天下,是我刘家的!”
冷汗再度浸透亵衣,霍光几乎是在老皇帝的注视下落荒而逃,他在刘彻面前从来未曾如此失礼,但是现在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第二日,九重深宫之中,钩弋夫人获罪于天,交掖庭令治罪。
汉武帝后元二年二月,春,五柞宫。
刘彻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双目紧闭。刘弗陵和霍光、金日磾、桑弘羊、上官桀、田千秋五名顾命大臣跪在地下。谁都知道,老皇帝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已经过不了今天了。
老皇帝已经安静的睡了很久,安静的甚至让霍光他们产生他是否已经驾崩的疑问。就在这时,刘彻突然醒了过来,他有些吃力的转头看了看四周,见所有的门窗都关着,刘彻不悦的皱起眉头,招手叫过身边侍奉的宦者令:“把门窗都给朕打开。”
“陛下,”宦者令连忙劝阻刘彻,“太医说陛下的病最好不要吹风,这门窗……”
“打开!”刘彻的声音中染上怒意,宦者令不敢再分辨,连忙指挥手下的宦官们将门都打开,撤掉帷帐,卷起窗前垂下的珠帘。
二月的春风带着些微料峭的寒意扑进殿内,吹散了沉闷的空气。刘彻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清新,满意的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金日磾等人面面相觑,均感觉不解,唯有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目光专注的盯着老皇帝。
片刻之后,安静的皇帝突然躁动起来。仿佛中邪一般,刘彻睁开眼睛,目光中有近似疯狂的怒意。他口中呼喝着一些谁也听不出是什么的话语,狂乱的挥舞着双手,拍打在描有精致漆画的御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宽大的袖子随着他双手的动作飞舞着,重重的扑打在他的身上、脸上。宦者令害怕他伤到自己,上去想要按住老皇帝的手,却被这垂死的老人狠狠地推开,跌倒在御榻之旁。
“陛下!陛下!”众人不知刘彻为何突然如此疯狂,连忙一拥而上,可是病弱以久的刘彻此刻却突然生出无穷的力气,霍光等人又不敢对他用强,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一旁的弗陵早已被父亲失常的举动吓得痛哭起来。
就在这一团乱麻的时候,一阵清风自门外轻灵的穿越进来,苜蓿草的清香在空气中安静的弥漫开来,安抚着众人紧绷的神经。老皇帝突然停止了躁动,他倒回枕头上,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一只枯瘦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陛下驾崩了!”良久,见刘彻没有别的动作,宦者令连忙招来太医。太医一搭脉便带着哭声喊了出来,殿内顿时一片恸哭之声。
霍光的耳际萦绕着悲切的痛哭声,鼻端的苜蓿草清香犹未散尽,心下一阵迷茫又一阵清明,干脆也埋下头去大哭起来。然而作为大司马大将军,他不会被允许有太长的时间去尽情宣泄自己情绪。金日磾膝行到他身边:“大将军,大将军,大行皇帝的后事,还要仰仗大将军呢!”
霍光有些茫然的看着脸上泪痕未干的金日磾,低下头去又要哭。金日磾急了,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狠命的晃了起来:“子孟!子孟!你这是怎么了?现在整个朝廷都在你的肩上,你怎么能这样?”
整个朝廷?
霍光一个激灵,收起泪水,站了起来,首先走向弗陵,将他护在自己身侧:“日磾,你立刻通知羽林、期门以及南北军,严密守卫长安,非有玺书虎符,不得调动长安一兵一卒。左将军负责节制五柞宫守军,从此刻起,五柞宫戒严,任何人不许进出,丞相与御史大夫请留在此处,与我一起料理陛下的后事。”
其余四人领命退了出去,只留下霍光与弗陵在大行皇帝身边。
陛下,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舅舅最后来接你,并非是因为你许他卫家太子、许他卫家天下。他只是不忍心见你在临终弥留之际还如此狂放悖乱伤心失望而已,他终究是为你着想的。霍光最后看了一眼老皇帝的即将被白巾覆盖的遗容,将目光转向弗陵小小的身影。这个就要成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孩子正抬起头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天真无邪。霍光别过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可是我和他不一样。天子气,这是你许我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