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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祖咸 ...

  •   越走越怪。
      看似小巧的庭园,却开阔的惊人。一条长长的回廊,两侧竹影静伫,新雪渐渐覆盖残雪,偶有簌簌的雪落声,是承受不住雪重的竹竿弯倒致使积雪坠落,循声望去,可见坠落的雪块连成银色一线。
      四周一片寂寥。
      花重阳心里暗叹,连她家祖传的,一向寂寞又破败的花间园,看起来都没有这么冷清。再走再走,愈走愈深,最后看到一个不小的湖,走廊一直连到湖心亭上。
      花重阳停住脚步。
      湖心亭下悬着两盏大红的灯笼,昏黄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红纸映出朦胧的红光,影影绰绰的照出亭里的人。她远远的站着,隔着越来越厚的茫茫白色雪幕,看着亭里坐着一个身披白裘,举着酒杯的男子。
      看着看着,她渐渐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来找茬砸店的。
      没有风,雪花缓缓的沉沉的往下飘,湖上一片苍茫白色,亭上也压满白雪。庭园空旷干净的像一片苍白的影子,只在湖心亭上一团温暖的红光,一个模糊的人影。花重阳抬抬冻得有些麻的脚,沿着曲折的竹桥小心走过去。脚底的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响,惊动了亭中似在假寐的人。
      窝在椅中的男人慢慢站起身,一手酒杯一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出亭外。
      能将厚密蓬软的狐裘穿的这样好看,也唯有这样修长如玉树的男人了。淡淡红色烛光笼罩,墨黑长发散乱的披在雪白的狐裘上。寂静的雪花落在男子裘衣的貂领上,随即被呼吸的白气融化为细小的水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简单一个裹着狐裘高挑身影,惊艳了漫天风雪。也令自认阅人无数的花重阳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可是过了许久,男子的脸才从白裘衣领中抬起来,微微挑眉,似看非看的对着花重阳:
      “……是谁?”
      花重阳顿时有些小小的失望。
      事实再一次证明,很多人是只适合从背后看的。
      方才远看,能觉出这人仿佛一身风华,但近看他的五官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尤其声音嘶哑又带着不讨人喜欢的醉意,这么想着,她清清嗓子,扬高声音:
      “你是店老板?店门开着为何没人招呼?”
      “……招呼?呵。”男子轻轻笑了一下,偏头似乎在想什么,半天转过脸,语气转为清冷,“我今日有些头疼。你先下去吧,有事明天,咳咳,咳,明天再来说吧。”
      “明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花重阳走进凉亭,一脸找茬的冷笑凑近男子,“我的心情今天被你搅坏了,明天谁还会——”
      话忽然停住。
      她怔怔看着眼前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
      男子似听非听的垂着眼,一双眼梢修长如墨,秀美的眼睫也随着微垂,微微翕动,便可看到他眼中幽深如湖的横波,像是能把人纠缠住窒息直到淹死。
      ……是在哪里见过这双眼?
      男子慢慢抬眸横了花重阳一眼,然后一双丹凤长眼缓缓张开,眉梢挑高。
      花重阳呼吸又是一屏。
      手指上捏的下巴单薄的像是要被捏碎,加上方才那个倾国倾城的朦胧眼神,花重阳只能怔怔的,任由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腰软软使力将她拉近,薄薄酒气迎面而来: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冰凉的手触上她的脸,花重阳浑身一战。男人的手怎么会这样冰冷?如果不知道,大概会以为是冰贴在脸上。她怔了一下,拿开男人的手:
      “你说什么?”
      “又是做梦——”话在中间顿住,男子蜷着手指捂住嘴,微微弓着背,猛烈的咳了一阵,一把凌乱的青丝被抖垂到脸前,咳完之后,男子随即站起往后一步躬身靠着湖心亭朱红的廊柱,那副样子,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混江湖原则之一,闲事少管。
      花重阳看看那个转身又开始咳嗽的倒霉病秧子,忽然觉得离他远点为上:
      “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就要转身。
      可是刚走出一步,她又听到那男子在她身后模糊问了一声:
      “……花重阳?是你么,花重阳?”
      脚步一顿。
      她讶异的转过头,对上一双似睡非睡的长眸。
      男子唇边一抹笑,凝视她片刻,随即靠在亭下柱子上,缓缓合眼像是睡着。厚密白裘垂落在地上,他身上只剩了一袭轻软的灰色单衣,仰着的脸上满是疲倦。
      是好奇还是怜悯,向来少管闲事的花重阳忍不住又走近细细打量他。
      这人……是在哪里见过么?
      宽正平坦的额头白皙如玉,长眉接入鬓角,一双细长眼,眼梢微扬,挺括的鼻,薄薄的唇,下颌尖若刀裁,发如墨染。
      那双眼闭着,便是一张普通的男人脸。
      可是方才睁开眼醉意朦胧的时候,他横她一眼,就教她移不开目光。
      用一条帕子遮住脸只留下那双眼,拉到青楼去说不定可以卖大价钱。花重阳忍不住心里恶意的想着。青楼楼主叶青花连她这种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角色都要利用,何况这人有一双极美的眼?
      正想得发呆,见男子眼睫轻轻翕动几下。花重阳连忙移开目光,等转回来,就见他挑着眼梢模糊瞟她一眼,不耐烦的抬起衣袖随意的挥了一下:
      “你们下去吧……我累了。”
      而后复又阖上双眼。
      大约是忽然生出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感慨,花重阳犹豫了一下,捡起地上的狐裘给那男子披上。狐裘厚密轻软,料想应该很暖,但也不过离开男子的身上片刻,花重阳无意中触到男子的指尖,却觉得他已经冰凉,冰的她一颤。
      然后她直起身,看着厚密的狐裘下那张安然无波的睡容,心里忽觉这一趟走的有些可惜。
      ……所以她折回去,拎起石桌上剩下的半坛酒,往外走去。

      青楼是一座名字叫“青楼”的青楼,而楼主叶青花,向来以此名字为傲:
      “开青楼就开的大大方方,起个名字叫人一目了然,别弄什么醉月楼啊怡心院的,老娘装不来那风雅!”
      从幽静偏僻的后门钻进去,便是与后门连着的一条小路。小路贴着青楼的围墙,花重阳一手拎着酒坛走过去,隐约听到远处春湖上临春楼里的管弦乐声。
      “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在眼前……”
      隔着重重枯枝败柳,春湖上的灯光远远闪烁,更反衬出这围墙下的幽暗僻静。倏然之间,窸窣的声音响起,花重阳将脚步放慢,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匕首。
      谁知道这幽暗的地方,会有什么危险?
      又是咯吱一声。
      声音响自前头的月桂树后,花重阳握着匕首的手蓦地收紧,还未来得及出手,一个身影从月桂树后头出来,一边带着骂骂咧咧:
      “死老猫!又让你逃了!看老娘下次捉住你剥了你的皮!”
      熟悉的声音叫花重阳舒了口气,收回摸匕首的手,放轻脚步往前朝着背对她的身影开口:
      “青花。”
      “啊——”
      “别叫别叫是我!”
      伴着长长一声尖叫,叶青花飞快转身,待看清了来人是花重阳才停下尖叫开始骂人:
      “想死啊你!忽然在人背后出声!差点把老娘吓——”
      对面楼上透过来灯光暗淡,可是借着幽微的一点灯光叶青花看清了花重阳的神情,嘴里的咒骂蓦地停下,抬眉凝视她片刻,忽然改口:
      “你没事吧?”
      “嗯,怎么了?”花重阳漫不经心应着声,抬起手中的酒坛冲她微微一笑,“哦,对了,我带了一坛酒,你有酒杯?”
      叶青花还是挑眉,许久才无声叹出一口气,点头转身:
      “走吧,去我房里。”

      层纱叠缎的套间大红绣蝶桌布,一盏烛台摆在里间与外间相隔的帘幕下,远远烧着。叶青花摆出两只酒杯,花重阳抬起酒壶斟酒。酒香汩汩涌出,花重阳将酒杯递到叶青花面前,然后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
      “来来来!青花,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她仰头干掉杯里的酒,随即回头看看:
      “有些太冷清。把阿大小二小三她们叫来?喝酒人多才热闹!”
      叶青花何等精明,端着酒杯细细察看着花重阳微勾的唇角:
      “这酒着实香。”
      可是她低头抿了口酒,脸色刹那间变得古怪:
      “我纵横杭州城三十余年,从未尝过这种酒的味道。”
      花重阳看她一眼,自顾自斟上酒,还是浅勾唇角微笑:
      “安阳街头的半帘醉里,在那个门前头走了几年从来没进去过,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好酒。”
      看叶青花脸色又变,她还是微笑:
      “不光酒好,人也有趣。刚才我进去,碰到一个醉了的人,着实有趣——青花,你应该知道他吧?”
      要不然,脸色怎么会变了又变?
      叶青花迟疑一下,放下手里酒杯,郑重看着花重阳:
      “……那人,可能是神医祖咸。”
      祖咸?!
      花重阳也讶然。
      江湖成名十载,据说可以“医生死”,但从不轻易露面的神医祖咸?连他也来杭州凑武林大会的热闹?疑惑越深,她忍不住追问:
      “他怎么会在半帘醉,是来看武林大会?”
      叶青花目光躲闪,含糊其辞道:
      “别的我一句也不能多说,但是重阳,那个人——我劝你离得他越远越好。”
      花重阳停住手中酒杯:
      “为什么?”
      叶青花迟疑片刻,太重郑重道:
      “祖咸善使毒解毒,据我所知——还有不少江湖传闻,这些年来,他私下里同兰影宫往来密切。这也是许多人将他列为‘邪医仙’的因由。”
      邪医仙的来由,原来如此;但凡什么,一旦同兰影宫扯上些关系,大半就都是邪的了——好比炎昭,当年正是入了兰影宫,才成了天下千夫所指人人谈之变色的魔头。花重阳缓缓将酒杯举到唇边,咽下第二杯酒,慢慢笑道:
      “你不说,我便不问。只是想不到,一个武林大会能叫杭州城里处处卧虎藏龙。”
      “这还用说,”叶青花脸色变回嬉笑平常的模样,斜倚着圆桌,倾身勾起唇角看着花重阳,“不过半天功夫,花初雪之女花重阳的大名已经响遍整个杭州,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跟我打听,你花重阳到底是何许人了。”
      朦胧的灯光照过来,花重阳背对着烛台,平坦的前额尖尖四刀裁的下巴,雪白脸上深黑的眼与殷红的唇,长眉飞挑入鬓——明明是极美的一张脸,此时偏偏带了几分冷淡锐气。仰头又喝一杯酒,花重阳手肘撑在桌上,垂着脸却挑起眉梢看着叶青花,一脸淡薄笑意:
      “他们也不过想问,我到底是不是炎昭的女儿。”
      叶青花哑口无言,看着她挑起浓眉时带出几分诡异邪美——任谁看到眼前人的这幅神情姿态,想必都不会怀疑花重阳和炎昭的关系。这天下,谁还能找出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神情姿态?
      “一朝成名天下知。”叶青花感慨,“从此以后,只怕你的日子更难熬。”
      说着她举起酒壶想为花重阳再斟一杯酒,花重阳却伸手挡住酒杯:
      “够了。”
      叶青花放下酒壶,忍不住挑眉:
      “你今儿是怎么了?放在往日,半坛也照样划拳猜谜,一个人能把老六老七放倒!”
      花重阳抬眸皱眉:
      “这酒太烈,我受不住。”
      “也好,免得一会给老娘丢丑。”叶青花哼笑一声起身,“你先坐会儿歇歇,我去给你找衣服准备装扮。”
      花重阳摆摆手爬上桌,闭眼,眼前全是半帘醉八角亭里的醺然男子。
      半坛花雕的酒量都无妨,但这酒她才喝三杯已经头晕。这样的烈酒,他一个人竟然喝了半坛,难怪会醉成那副模样——是不要命了么?

      按照叶青花的说法,化妆可以让男子变的风流潇洒,女子变得年轻漂亮……那么,应该也可以让邋遢汉变成美天仙。
      从很早以前花重阳对自己的长相就没什么概念——即使,她娘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女。但近年来,这种“没有概念”已经渐渐被叶青花的“美人如粉”概念所代替。
      按照叶青花的逻辑,女人脸上没糊上一斤粉,是称不上美人的。
      而每次,叶青花都坚持亲自给花重阳上妆。
      厚厚的粉糊上脸,雪白的脸变成惨白,再扑上三分胭脂红;黑青黛石划过眉梢,在厚厚的粉层里留下一道蛾眉的痕迹。花重阳毫无所觉的玩弄着手里的酒杯,许久将杯缘凑近嘴边,嗅嗅。黄花梨木宽塌,一侧是雕花妆台,一面两尺高的铜镜立在妆台上,里头映出花重阳斜倚在妆台前,一手抱膝一手举杯的身影,一袭大红绸纱,雪白中衣半敞,松散发髻堆在耳边,一双吊梢桃花眼,目光迷离看着手中酒杯。
      叶青花粗鲁的抬起花重阳下巴,将一片红纸塞到她嘴里:
      “印印。”
      花重阳听话的将唇附上。
      “老七已经在凤凰台下头藏好了,一会儿你过去,还是老规矩,你往地板上跺一脚,她就开始弹琴。再跺一脚,她停下,然后你站起来鞠个躬,从帘子后头下台来就好了。”
      “嗯。”花重阳漫不经心的应声,眼皮都懒得一抬去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你给我上心点!”叶青花似乎是被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惹毛了,“就算是装老娘也是付你银子的,你拿了银子还这么不上道!上次竟然趴在台上睡着了!你当老娘的银子是大街上捡来的?”
      “……”
      “一会儿上台记得挺直腰!走路记得扭腰!老娘就是相中你这身条儿!别像条木头杵着不动!”
      “……”
      “听到没你听到没!”
      “嗯嗯。”
      花重阳还是一脸漫不经心,惹得叶青花一拍桌子跳起来,拿出杀手锏:
      “再出错,老娘扣你银子!”
      花重阳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
      “……台上不能趴着睡觉。”

      事实是,花重阳想睡也睡不着。
      沿着来回弯折的楼梯爬上三楼,她一路都在走神,连长长的裙摆落到楼梯外都没有留心。一直走到凤凰台上掀起帘子坐到那张价值连城的古琴前,她还在想一件事。
      ……她认识祖咸吗?
      她不认识祖咸,不代表祖咸不认识她,否则为何今晚在半帘醉,他竟能叫出她的名字?可是她很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今晚在半帘醉看到的那个醉汉,所以,就算祖咸知道她,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呢——偏偏,叶青花什么都不肯说!
      陷入深思的花重阳思绪不断的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以至于竟然忘了跺脚。凤凰台对面是青楼里大名鼎鼎的春湖,春湖上则是同样赫赫有名的临春楼,一票有钱公子大爷就坐在临春楼上,急切期盼着欣赏一下青楼里最负盛名的“任如花姑娘”弹奏一曲。
      而假扮任如花的花重阳,则在台上彻底走了神。
      站在凤凰台下的叶青花彻底抓狂,提起裙裾沿着暗门进去一路爬到凤凰台的帘子后头,顺手摸起自己一只鞋冲着花重阳后脑勺砸过去,低声怒吼:
      “花重阳!你给老娘跺脚!”
      被绣鞋砸醒的花重阳猛地回过神,随即重重往地上跺了一脚,然后端正身姿在古琴前,手臂一扬,大红纱袖裹着白绸迎风展开,飘飘欲飞。她手指跟着虚抚琴弦,摆出弹琴的姿态。
      清爽的琴声响起,对面临春楼上顿时响起一片错杂的叫好声。
      站在帘子后头的叶青花松一口气,忍不住骂骂咧咧转身:
      “这种白痴,却占着这么一身好皮囊,有个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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