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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同载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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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一片狼藉,石椅下摆着数十个酒坛,有大号的小号的,开封的没开封的,立着的倒着的碎着的。石桌上有两个人对饮的痕迹。
明识走上前,唤他:“唐荒,唐荒,醒醒。”
他朦朦胧胧醒来,山水似的眉目染上了胭脂色。
明识搞不清楚状况,忙把手里的酒坛放到一边,四顾道,“你怎么喝这么多?这家主人呢?”
唐荒支起头,又失控地倒下去。
明识想了想,抬手隔空抚在他背上,注入绵绵的内力。运转之间,他慢慢清醒过来,思考她的话,起身牵住她,脚步不稳地领着她走向小屋。
没有户主的允许,明识不想进去。她往后退,唐荒往前拽。她退,他拽。
然后唐荒嘭的撞上了门框。
他索性倚在门框上,揉着额头低声道,“这家主人在那。”
屋子里干干净净,只有一个人趴在床上。
明识无奈看向唐荒,“怎么回事?”
唐荒略站直了些,回想,“我把他喝倒了。”
“他同意帮你了吗?”
“嗯。”唐荒点头。
他来的时候,温先生很坚决地说,不参与江湖事。于是唐荒亮出了自己带来的好酒,温先生表示,偶尔参与江湖事也没关系。温先生越喝越高兴,越聊越开心,喝傻之前,让唐荒扶他进屋睡一觉,睡醒就去宋府帮忙。
明识觉得不对,“他同意了,你为什么还继续喝?”
唐荒既然能把户主送进屋子,就一定能调息让自己清醒过来。很明显是他又独自坐在石椅上,抱着酒坛喝到不省人事。
他忽然有些累,垮下肩膀,慢慢道:“因为我收到一封信。”
他静坐等着温先生醒来时,书院的信鸽找到了他。
“信上说,速回。”
放弃松竹灵寿簪,速回。
唐荒深知,速回不过是借口,寄信人只是想让他放弃灵寿簪而已。他有些无望地抱着酒坛灌下。他能想通的,他自幼颖悟,轻易便能理清因果。
正因如此,才觉无望。
唐荒彻底酒醒,走进院子,神色不明道,“越姑娘,你也该去你要去的地方了。”
明识有些茫然。
你就这么回去?眼看着就要得到簪子里的东西了啊。
有这么着急的事?
明识追上他,问道:“那我们都走了,宋府怎么办?”
“这不是我应考虑的。”
唐荒转过身来,他眼尾的殷红已经消退,仍是光风霁月的初见模样。他顿了顿,眸中倒映小小的明识,轻声道。
“也不是你应考虑的。”
她立在原地,两人无声地对视着。
明识自幼,遍读暗堂卷宗,卷宗里记载了宋府祖母荀无尤与荀圆的关系。
本来,簪子不会引起江湖风雨。只是荀无尤前辈的徒弟荀圆,人称毒圣。在师父隐退后,他的毒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无数人身中剧毒,期盼解药,可毒圣只留下一句“永不解毒”,便也消失了。
因此她早就知道,这灵寿簪的传言一旦出现,就会有数不清的人,循着渺茫的希望来为自己重要的人找解毒之法。云生楼对松竹灵寿簪没兴趣,她就应该敬而远之才对。
但云生典的记载,向来是冷漠的,她第一次接触到活生生的卷宗里的人,第一次了解到三两行字以外的恩怨纠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应下唐荒无声的嘱托,为什么想保护宋陶,这明明与她无关。也许是觉得唐荒值得交好,也许是对无辜之人陷入泥沼而不忍。
也许走入江湖的那一刻,“义”便无师自通了。
可是两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之间,能有多么深重的义呢。
“好,今晚过后,我就向宋姑娘辞行。”明识并没有思考太久,就得到了答案。
他神色少见的温和起来。唐荒其实不常笑,世人对他的评价却是润泽如玉。
“也替我向她告别吧。”
明识点头。
唐荒把碎裂的酒坛扫起来,擦了擦桌子,把未开封的酒坛整整齐齐摆上,随即一手拎起空坛子们,站在院外等她。
明识盯着自己拎来的两坛,有点不舍。
花了好多钱呢。
她在小破客栈挣的辛苦钱啊,就这么打水漂了。
明识只犹豫一秒,就厚着脸皮提起一坛,走到唐荒身边站定。
唐荒轻笑,抬手将柴门合上。
她透过门缝瞧见小院,干净的像没人来过一样。
明识拍开酒坛,仰头喝一大口。她喝酒上头,很快脸就红红的,跟在他身后,边走边道。
“唐荒,你会去旸山吗?”
他摇头,“去做什么?”
明识摇晃着酒坛听响,“砺剑会呀,三年一度,江湖上的少年人竞相参加。”
唐荒有些意外。
旸山已经六年未办砺剑会,书院也并未收到今年是否举办的消息。但越姑娘这样说,便代表云生楼这样说,可信。
书院应当会去,他不会,他只是道,“不会去。”
“不去也好,”明识笑了笑,“唐荒,我一眼便看到你的未来。”
“什么未来?”
她语气饱满,“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唐荒一怔。
她对他举起酒坛,“来日若真如我所言,勿忘故友。”
唐荒眉目舒展,虚空与她一碰。
“后会有期。”
涢川城。
书院位于城郊,面积极大。书院内有一片桂树,郁郁葱葱,桂树深处有一栋古旧的小屋,历来是山长与夫人的居所。
唐荒站在小屋正厅时,有些走神的想起小姑娘的话。
确有此志,不过不是他。
姐姐坐在上首,看他的神情彷佛失望至极。她说:“唐荒,你可知错?”
他低低地说:“唐荒知错。”
姐姐走到他面前,相似的眉目间流露着比他更为凛然的气质。
“你总是知错,可是唐荒,你究竟明不明白,我费尽心机让你活下来,不是让你再回到江湖的浑水里的。这次你自作主张,有想过后果吗?”
他面无愧色。
姐姐深呼吸,再深呼吸,指着他道,“算了,你回去读书,其他的事情休要再管。”
他站得挺拔,分明已经比姐姐高,平静地问,“那你的毒怎么办?”
姐姐冷道,“与你无关。”
他勾了勾唇道:“只有读书,与我有关,是吗?”
最好如你的期望,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姐姐想不明白。她教导他十二年,教导他克己复礼,教导他做一个高洁君子。为什么还能在他身上看到唐横的影子。
魔头,死了也不安生。
她眼中难以遏制的流露出嫌恶,而唐荒立在原地,全然接受着姐姐的情绪。
姜山长回来时,做好心理准备才进屋,果然不出所料地看见姐弟俩对峙的场景。他清了清嗓子,慈祥道:“荒儿回来了。”
唐荒施礼道:“山长。”
姜山长忙摆手,把唐荒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一家人这么生分做什么,姐夫今天做香椿面,你来打打下手。”
姜叙满头汗的从外面疯玩回来,闻言接话道:“舅舅不去,君子远庖厨。”
唐姐姐眉头一拧,“姜叙你过来。”
姜叙今年九岁,是姜山长与唐姐姐的次子,平日里自由散漫,很少听到母亲叫他全名,冷不丁一听,心里暗道坏了,却也不知道坏哪了。
唐姐姐严肃道:“我问你,君子远庖厨出自哪里,如何理解?”
姜山长与唐荒对视一眼,迅速进厨房。
姜山长边洗香椿芽,边温声道:“荒儿,别怨你姐姐,她也是为了你好。”
唐荒没说话。
姜山长仍是傻傻地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喜欢在书院里拘着,等过几日,姐夫带你出去散心。我今天刚得到消息,旸山要办砺剑会了,等姐夫寻个合适的时机跟你姐姐说,她会同意让你去的。”
唐荒反应淡淡,“她不会同意的。”
姜山长不以为意,“别瞎想,荒儿从小懂事,省心,你姐姐都看在眼里,她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唐荒把一小瓶调料递过去,“山长,这是什么?”
姜山长注意力被转移,接过去看。唐荒垂眸,无半点情绪。
话分两头,在此之前。
太阳逐渐西倾,明识与唐荒告别,拎着酒坛回到宋府所在的民巷。
这路边栽种了花树,平日里幽幽飘香。可今日,花香里隐约混合了些别的气味。
明识凝神辨别,猛地一惊。
血腥味!
她瞬间纵身跃起,抄着近路奔向宋府。越近,越安静的过分。
明识心脏扑通扑通的震响,终于到了,她骤然停下,一把推向宋府大门。
未开,大门被从里面锁住了,明识用上十成力气拍出,大门轰然碎裂,碎片顺着劲力飞向庭院。碎片落地之前,明识看清了庭院中间的人。
他背对着她,残阳如血,笼住那人衣上一只振翅怒目的金乌。
整个世界都是暖红色的。
唯他如雪里孤松,白发冠起,周身绕着寒津津的煞气,锦靴沾了斑斑污秽,跨过地上的人。
剑指宋陶。
明识瞳孔紧缩,酒坛立即脱手,砸向那人后脑。
那人回身,剑尖掠过宋陶的脖颈,斩碎酒坛。
清澈的酒液迸开,现出一张天人艳羡的脸。
几乎同时,明识猜出了他是谁。
旸山,阮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