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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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夏天，晚，H市，暴雨倾盆。
夏天潮湿，只是苦于这雨开不得门透气。小网吧里亮着灯，网管老头子眯着眼昏昏欲睡地摇着蒲扇，身后一排烟酒泡面无人问津，康师傅冰红茶喝了一半，敞着瓶盖随手搁在台上。
此时网吧本该生意冷清，可角落的一台电脑前却呼啦啦地围了一圈人。
“差不多可以了，一口价，我们说好的。”
坐在电脑前的少年说。他抬手抽出了账号卡，网游《荣耀》明亮的角色展示画面闪动了一下，跳回了登录界面。那放在众人眼下的金光灿灿的背包昭示着他的汗水，全靠一个没有团队的代练靠时间和技巧一把把副本单刷刷出来。
是的，这个少年是个代练——虽然是个未成年，但是荣耀倒是玩的不错。
荣耀已经开服三年，凭借其强大的游戏性、对抗性与社交性迅速成为一股席卷全球的潮流，因此代练这一行也因此有排面起来，使得少年能够以此吃上饱饭。
少年还算是个良心代练，从那背包就能看出来。话虽如此，但也免不了与一些客户发生摩擦，况且这些人，怎么看都是故意找茬的。
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没收起垂涎神情的男人，少年留了个心眼，没把账号卡立刻还给他，而是胳膊一撑，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再考虑一下，这些装备材料我推掉其它单子花了快一个月去刷，放到交易市场里都有一点价钱。”
少年顿了顿，重重地问：“你现在却说，要我看在单子大的份上给你免单？不觉得滑稽吗？”
因为单子大，所以要免单？
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有这逻辑。
他是代练，靠这玩意吃饭。男人这话等于光明正大要砸他饭碗，他怎能无动于衷？
代练这行业也竞争激烈，本来单人代练拼效率就不如代练团体或者公会，他接单受限于各种因素本就有难度，如果这单吹了，那他要一星期吃不饱饭——是真的连饭都吃不饱，只能靠睡觉和泡面捱过去的那种。
说白了就是——让他免单？免谈。
况且一开始说好——新号装备毕业，一套橙装，连带几份稀有材料，可能是想搞银武——一口价七百五十，他费尽心思早晚连轴整出来，现在却要赊账，明显是瞧着少年年纪和网游资历不老，赶着来捏软柿子了。
“小屁孩屁话一堆。你就说吧，免不免单。”那男人虎背熊腰，气势汹汹地说。
“我说了，免不了。”少年冷冷解释。
“操。”男人往前一迈，张口就骂：“樊章！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看你孤苦伶仃一小不点整代练，跟你结个人情，要不是你小子要价便宜，我还不待要找你呢！你就给我免了能怎么样？能饿死？啊？”
男人唾沫横飞，少年不为所动。
只见他指尖把账号卡转了几转，肩膀一耸：“对不起，真的免不了，这单免了我可真的会饿死，小心到时候你们被人叫去喝茶。”
这话明显是去咒别人，结果狠得连自己一起咒了。
男人当即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衅了，脸红脖子粗地拧起手腕来。他颇为不屑地瞪大眼看向少年，那副被威胁仍举重若轻的神情刺痛了他，让他更加愤怒。
“你小子，抬杠是吧？”
“抬杠的是你们吧。”少年说。
“别以为我不敢揍你！”男人推了少年一把，粗着嗓子喊。
这声叫喊吸引了网吧其他位置零星几人的注意力。那些人往这边看了看，有关掉电脑悄悄溜走的，有脑袋一低装鸵鸟的，还有拿出手机录像的。
暴雨天毕竟人少，男人膀大腰圆，还领着几个年轻体壮的小混混，没人敢出头也是正常。恐怕这就是他们选在今晚看号的原因。
这种事要是能少点多好。被推得后退一步的少年心想，从人墙里看向外面湿润的街道。
“装哑巴？”男人穷追不舍。无理取闹，这多少让人有些厌恶了。
“好吧，看来你非要有个结果。”
少年把账号卡往衣兜里一收，捞起椅背上的外套潇洒地抖开披在身上，脚步不停地走向门边，抄起了那里靠墙立着的拖把棍。
“去外头，这里是网吧，不是你们的斗兽场。”少年把“武器”掂了掂，转头对男人说。
这——一个还没到一米七的小屁孩敢找他打架？奇了怪了！
男人愣了愣，随即哄然大笑。他捂着肚子指着少年：“行啊，走！就是你这细胳膊细腿，别走路走不稳滑一跤哭着找爸妈去了啊！”
“我不会哭着找爸妈去的。”少年说，宛如一句冰冷的宣言：“大叔，你才是。”
…… ……
大雨倾盆。新闻中报道着台风经过H市，请市民居家不要外出之类的消息。一条一条，一句一句。
就在电视开始插播广告时，少年回来了。
约是半小时。他手中拖把棍往墙边一放，拧了拧帽子，已经一身是雨水，连带侧脸上的一块青，整个摆那一看——端的是叛逆的落魄少年模样。
“回来了？”坐在门边摇扇子的老人悠悠问道。
少年松手，抬眼与其一对视，那双眼睛亮的出奇。
“回来了。”犹豫了几秒，他轻轻说。
“做得好。这种人该打。”
少年摇摇头没回话，但下意识紧绷的手臂却放松下去，汗水和热量在逐渐蒸发。
“打架不好，怎么说□□都不好。我只是挨打得多了、打得多了，又学不会圆滑忍耐，就把这东西学个七七八八了。”
这对话说来奇怪，长者不提点小辈注意安全，反而小辈反过来自省再把道理讲给长者听。
但要仔细了解一番，倒也觉得不怪。
少年名叫樊章，十二岁便到城市流浪，初来乍到，经历过智商税，诈骗，诱拐，黑工……最惨的时候不得不带着旅行包睡长椅度日。最后，身上的钱快花完了，可又找不到正规的地方雇佣未成年，只好放手一搏拿剩下钱买了张荣耀账号卡，靠着网络隐藏实际年龄给人代练维生。
只是任何行业水都深，就算换成了网游少年也几乎把能吃的亏吃了个遍。所幸熬过来了，甚至从线上唰世界喇叭拼运气抢单（他没钱打广告，自己都要没饭吃了）发展到了线下固定客户……不过失去了网络一层面具的遮掩，“代练大神”的光环褪去后，普普通通的少年到底会遭遇许多偏见。
——那挨打得多了、打得多了，可不是一句吹嘘的闲话。
那是一个男孩为了生活拿伤疤换来的技能和经验。
这个不过十五岁的、应该在球场上流汗大笑，和女孩子牵手的帅气男孩，竟一瞬间有了大人才有的万千思绪。
闭了闭眼将思维藏起，樊章对老人说：“爷爷，给您添麻烦了。我走吧，我担心那些小流氓记仇，天天堵你店，让您做不了生意。”
“这么小气？”老者呵呵一笑。
樊章有些着急：“您别不信，这些人要么是走投无路天不怕地不怕的地痞，要么是一腔热血无处发的小年轻，恨不得来点事让他们干。”
“嘿，你个小老头，还小年轻，你不也才十五岁吗？”老者摸摸胡子，好像不怎么重视樊章的话。
樊章摇摇头：“这不是说笑，他们真的有可能这么干，我之前就见过，有一次也是这种情况，他们不服气，去堵网吧，吆喝我说我是骗子代练，那段时间都没人敢进。”
他没说的是，那之后那次收留他的老板就再也不让他靠近网吧了。
嘴上说的轻巧，少年心里却重了几分。尽管离别让他心头空落落的，少年却仍然下定决心：“我必须走，不能给您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老头扇子一撇，嚷嚷：“又当网管又当保安，老头子我也占便宜。”
“那我也要走了，这段时间多谢您照顾。”樊章不为所动。
气氛一下子静下去，听得到雨水轰流的声音。
“我孙子他去国外读书好多年，现在也没回来。”
老人突然说，可却没有后话，而是摇摇头，接了句：“你这小孩肯定能有一番大成就。”
“……唉，承您吉言。”
如果有可能，他到希望他能有点本事，不用再靠这些三教九流的技俩生活，能穿得整洁干净，走在阳光下示人，不必在逼仄的小隔间里打地铺，一天二十个小时对着电脑生活。
心里苦涩了一番，少年生涩地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郑重地与老人道别。
“我走了。”第三下，他重重地弯腰，久久不起。这简单的三个字就是他这段时间的结语，接下来又要奔赴未知，要冒着雨去找一个可供他入睡的地方。
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樊章只是起身，把旅行包往肩膀上一挎，头也不回地走了。
越早走越好，那些人无所事事，发狠了可能半夜冲出来打砸店面。
老人努力睁大眼，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像是要把这副模样刻进眼中一般。
少年的那对肩膀扛着旅行包，也扛着其它的东西。明明是在处在人生低谷，却不肯低头停步，非要傲气到偏执地挺直身板地大步去走，一点弧度也无，态度不避不让。该说他是个傻子呢，还是说他是个疯子呢。
“承我吉言啊……”老人摇摇头。
不是“您说笑了”，是“承您吉言”。
…… ……
从网吧出来，樊章走在黑暗的只有路灯的路上，踩着水走在雨中。
暴雨冲刷着城市，而他的伞早几年不知道丢哪去了。雨点子战区子弹似的不要钱地往身上砸，搓了搓手汲取温度，樊章眼神一晃，忽而感觉自己就像是这暴风雨里的树，被命运吹得弯倒折断，只等轰然栽进地里后，在雨停时被装进垃圾车带走。
少年深深吸一口气，一腔负面情绪，尽数化作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这样潦倒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最麻烦的倒不是雨，反而是下雨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比如说住宿问题。
麻烦了。樊章心中清点着自己的钱包余额，心知若是去找住宿接下来要有段时间勒紧裤腰带过活，但是要是还像之前一样找个公园铺睡袋怕是要直接高烧烧到死……
真是两难啊。
少年有些苦恼，一边思考一边戴上了卫衣帽子，在雨中独步，找寻着下一个安身之地。雨水下的太大，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小心看路。正当他顺着路往前走时，远处一道闪光灯唰地晃进眼睛。几百米的距离，那辆轿车正在雨中飞驰。
开这么快？还打大灯？樊章心里突突了两下，决心放慢脚步不要赌这两车看不看的见自己。
樊章把步伐慢下来，兜帽下一双眼睛余光停留在那辆车上。视线不远处是十字路口，路口的路灯下站着个打红伞低头看手机的人。这距离不远，他走近那人不过十秒。也许是发现雨天出行的笨蛋惊喜地又多了一个，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樊章看清了他清秀温和的脸庞。
视线对上，一触即分。樊章不太在意那个路人，在意的是要不要过马路，因为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过去，也不太找得到过去的理由。
此时对他而言，其实走去哪里都一样。
要不走吧？正当他犹豫着迈出一步时，前方传来了一阵刹车声和喇叭声，还有惊恐的大吼。
似乎是在大喊着“躲开”……
一瞬间樊章没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可只是下一秒，轰然晃过眼前的白芒宛如一把棒槌，立刻让他清醒过来。
车祸！
轿车碾过断木的树冠，旋转着打着滑往这边撞来，速度太快。只来得及拽住旁边一样处于被波及范围的路人，还没待迈开第二步一股巨力就撞了上来，朝着飞了出去，直接撞上了路边店铺的台阶。
……痛。剧痛。
腰腹被重重地刮了一下，后背好像有些烫。这一下没完全躲开，七七八八还是落在了身上。耳边有惊呼传来，但是不刺耳，悠远得像是夏天的蝉鸣……
……做什么梦呢，醒过来……！
樊章握拳地上一砸，忍受着四肢百骸一阵阵的剧痛，张大嘴呼吸着。
车祸。
事故就在眼前发生了。这个意识让樊章呼吸急促起来，冷汗好像瞬间便出了一身，思维当即像是被扎了一针被刺痛到清醒过来。
晃了晃脑袋，撑着地奋力地爬起来，他迅速锁定住全身发抖没比他好多少的司机，咬牙一开口：“我记住你车牌了，想跑也没用！”
“我、我不跑，我糊涂了，雨天开这么快，我有错，我该死……”
这话让他本就疼的头更加疼了。尝试起身，失败；再尝试——这时他却看到了雨伞脱手倒在一边的那个路人。
身份证从不知那个衣兜里飞了出来，就那么落在地上，和那个路人的脸相匹配的照片沾满了泥水。
身份证正面朝上。樊章眯了眯眼，认出这张身份证上的字——
苏沐秋。
樊章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下去，没理会男人的忏悔，朝他伸出手：“那你别慌，手机给我。”
男人没反对，那双手颤巍巍地摸了衣服两三遍才拿出手机。
樊章说了声谢，伸手拿了过来，直接拨打急救电话。
嘟，嘟，嘟。
电话一通，樊章抢先开口，一顿连珠炮往外蹦：“东城区这边老傅网吧往北走几百米，十字路口，路灯正下，车祸，出血量不多，人在昏迷，麻烦快点来。”
“……名字是苏沐秋。”他顿了顿，“麻烦你们通知家属，谢谢了。”
不是他不想揽这个活，只是他觉得尽到责任就好，精力不能太浪费——主要是，起身那一下头晕脑热，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低烧，要赶紧走人找个地方躲躲雨了。
不然生病耽误了时间，可就真要靠毅力度过了。
樊章在确认对面急救中心收到电话后，撑地起身把手机还给了司机。从未有哪一刻他这么庆幸老板起的网吧名字如此土气好记是个好事。
“你、你……”
“我什么？”
樊章奇怪地看司机一眼。他把手机还他了，还有什么事吗？
“头、头……”司机磕磕巴巴地指自己头。
樊章心一凛，伸手摸上自己脑门。那清清爽爽的短发被伸手一抹，没几分帅气劲，倒是沾了一手刺目的鲜红。
这之前只觉得头痛眼昏，前额温热，以为是低烧……却完全没想到这种可能。
是不够疼吗？
樊章自嘲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麻烦，看来到时候要付两倍医药费了。”
被人命关天强行拉起来的少年腿脚软了软，扑通一下倒回了地上。被激素控制着强行运转的大脑，此刻似乎又混沌了起来。
已经顾不上干净和体面，樊章直接坐在了地上，仰面朝天。
雨水打在脸上，天好像更加暗了。
不知什么时候这场暴风雨才能停。大脑已经濒临罢工的樊章，呆呆地注视着阴翳的天空，此刻竟只有着悠闲矫情的想法最是烫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