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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秦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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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以为自己有很多朋友——
曾经。
正文
秦山的风雪从很久以前就从未变过,这个以前可以追溯到沈裘凡还是个拿着小铁剑头顶扎个小髻的小童在山顶上挥剑的日子。白色的雪覆盖住许多座山头,像是从天边倾泻而下,远处的景象如雾似云。
小时候沈裘凡容易走神,挥剑挥到一半,就不自觉地停下来呆呆地望着外面,直到师父一个栗子将他砸醒——当然,他自己是不会感觉得自己呆的。直到过了很久后的某一天,大师兄在与其聊天时,无意提到曾经师尊总跟他抱怨说这孩子太呆了,担心学剑不成,当时气得沈裘凡剑出鞘了一半,接着又收了回去,安慰自己长兄如父,不可冲撞,而非打不过的原因。
师父的担心其实是无必要的,因为很久以后沈裘凡证明了自己的天资,他成了这代青鸿门最杰出的弟子。
少年意气,如冬梅傲雪,月射寒江。沈裘凡下山三年,当在这个江湖上也有了些自己的名声,而不是只凭借师传的威望闯荡后,他如往年一般在春节将近的一天回到了山门。
秦山的风从来没有停过,像是从无尽的亘古吹来,遥遥不绝。在寒冷的立春,只有有着内力护体的人才可能在这片冰天雪地的山脉里长时间行走。出山回来的第一年,沈裘凡自持武功,雪地里疾驰了十二里,最终倒在莫华镇的火堆前,被随着信鸽而来的同门师兄拖了回去。第二年,他备足了保暖衣物,却在山门脚下偷偷脱掉时被守门弟子看见,被大师兄拿了这件事嘲笑了一整个月。
第三年,沈裘凡慢慢地从宛城行至秦山,一路牵着自下山起便陪伴着他的灰马珞珞,把脚印留在了千座山头蜿蜒的道路上。寒风撕扯天青色的单衣,让白色的衣摆猎猎作响,独行的少年侠客背着剑,毫不畏惧地在一片白茫的天地间跋涉。路经三十里,又一日太阳初升时,已能站在雪坡上遥遥望见青鸿山门,靛色的琉璃在阳光下微微反光,起伏宫殿与楼宇和青松白雪融为一体。
沈裘凡牵马进了山门,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阳光下的青石砖瓦纤毫毕现。守门的弟子认出他,抬手放飞了一只鸽子。
“咴——”珞珞抖了抖身子,哒哒哒跑了出去。沈裘凡收起缰绳,越过正殿,朝演武台走去。普通弟子这个时辰都在台上演武,大师兄这两年代师尊行长老之责,在演武台指导门内弟子,解惑答疑。
人尚未到,鸟已飞至。传闻青鸿的第一任掌门喜白鸽,所以门内自己养殖白鸽,上下皆用白鸽传信。门派的白鸽佩戴有青色脚环,十分好辨认。沈裘凡爬完台阶走上平台时,轩辕空刚从信鸽脚上取下纸条,见他来到,脸上不禁露出笑意。
“我就晓得是你回来了。”
“大师兄。”沈裘凡唤道。
“怎么这么热情?今次你的兴致倒是不错。”
沈裘凡晓得大师兄在怪自己不常叫他,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沉默不语。
轩辕空早习惯了这个小子跟闷葫芦一样,敲不出几句话来,便自顾自起了个话题:“你回来的正好,你再不回来,我也要去找你了。”
“为何?”沈裘凡愣了下,不知怎的,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昨日乘墨派传信来,要与师尊会面,同时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小辈,恭恭敬敬地在山门下等了一个时辰。守门弟子赶了几次三番还不肯走,结果三师弟怕伤了两派和气,就把他们安排在了外门客舍住下了。”说到这里,轩辕空看了沈裘凡一眼。
“然后?”沈裘凡问道。
“哪有什么然后,今早他们又在路上把你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和六师弟挨个堵了个遍,要是你再不回来,这件事门派上下都要传便了。”
沈裘凡:“……什么事?”
“不如问问你自己是什么事?”大师兄气笑,却不像真动怒的样子。他转过身去不再看这个大部分时候很乖巧,偶尔却很糟心的师弟,指了指一旁上山的路,说:“你刚回来,先去拜见师尊吧,其余的稍后再谈。”
沈裘凡顺从地沿台阶上山,没问师尊怎么不像往常在宫殿内。绕过积雪的松树,青石阶沿着山体蜿蜒而上,通往更上处的一个平台,空地上几株腊梅零散分布着,背靠山壁的初凝亭周遭堆积了许多从檐上滑落的雪,一看便是许久没人清扫过了。
“师尊。”沈裘凡朝立在亭前背手看花的白衣人行了一礼。
“你回来了。”白衣人拂去压在腊梅花上的积雪,随意地说道。
“是。”
“承墨派的消息,想必阿空也跟你说过了。”
“是。”
“那个叫沉雪的丫头向你求亲,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是……什么?!”
沈裘凡呆愣愣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太阳。
过午偏西,没有错。
他回了回神,仔细想了许久,才从记忆的边角处扒拉出沉雪这个名字。这一年游历他走了许多地方,夏末的时候在月湖地方顺手救过一行人,其中为首的少女就是叫沉雪,只是当时他忙于赶路,没有细听对方的自我介绍,现在回忆,似乎就是承墨派的人。
“我暂时没有成家的念头。”沈裘凡道。
“江湖儿女,本就没有世俗条例的桎梏,结成伴侣,也不是非得成家立业。结伴而行共度江湖,亦是美事一桩。”师尊停顿了一下,收住话,不欲干涉自己小徒弟的选择。他舍下手里细赏的那支梅花,看向沈裘凡:“年后是新羽大典,你留下等大典结束过后再走吧。”
“好。”沈裘凡点了点头,看见师尊又出神似的望着远处的云雾,就不再打扰,行了一礼后转身下山。
下山后沈裘凡站在高处找了找方向,往通向外门的道路走去。于他有点羞于启齿的一件事就是方向感不大好,青鸿门内门的道路他十分熟悉,因为自小就与师父一起住在内门。只是外门却鲜少去过,若是不小心走到哪个师叔的宫殿打扰了清净就不好。
走到一半,沈裘凡心中渐生犹疑,他拉住一旁轮值做杂役的普通弟子问道:“去外门是这个方向吗?”
正在扫雪的弟子抬头,定了定神才认出了是谁:“原来是沈师兄,去外门走这条路也可以,多下几个台阶绕过一个小池塘便是了。”
“多谢。”沈裘凡把话记在心中,才向前走了两步,却被叫住。
“沈师兄是要去见昨日住下的客人吗?”那普通弟子略带犹豫道。
“是。怎么了?”
“师兄……要不去叫上楚师兄一起去,或者跟万师兄一起去也行。”
沈裘凡没读懂对面同门脸上的委婉是何意,他奇怪道:“三师兄事务繁忙,二师兄在帮师尊备办新羽大典,还是不麻烦他们了。”
挥别了那位同门,沈裘凡把刚才对方欲言又止的话琢磨了两遍,没有搞懂,就扔在了脑后。
那位沉雪姑娘对他大概是有些误会,解释清楚就可以了——他心想。
绕过盖满落叶的小池塘,眼前两排普通客舍映入眼帘。未住人的屋子都上了锁,只有两间看样子有人在。沈裘凡上去轻轻敲了下门。
两刻钟以后。
沈裘凡僵硬地回到了内门。很不巧直接撞上了从演武台回来的轩辕空。
大师兄挑了挑眉:“没把那个姑娘惹哭吧?”
“怎会!”沈裘凡觉得自己的风评被大师兄一句话就要坏了。
“那就是把她气走了?”
沈裘凡哑然,又有些茫然地回望轩辕空仿佛意料之中的表情,莫名生气。板着脸绕过轩辕空走了。
“唉,唉!”身后传来轩辕空做作的叹息声,里面却藏着不可忽视的笑意。沈裘凡不禁偷偷加快了脚步。
承墨派两人在听他讲完后就收拾东西走人了,沈裘凡仍不明白领头的少女为什么会突然有那么大的怒火,却话也不说清楚地离开。
明明只要她愿意说,不管是什么,他都会认真听的。
这件事一直困惑沈裘凡到午饭结束,才从脑海里消失,毕竟多想也无用,总归也算是把事情解决了。
……大概?
在一旁听完来龙去脉的二师兄神色古怪。
当时沈裘凡正在书房里帮二师兄整理新羽大典的名单。作为三年一度的盛会,新羽大典分为两部分,前半段在门外进行,对外招收新弟子。后半段为门内大比,这时与青鸿门交好的门派都会派人来观看,也会带一些自家的青年才俊来和青鸿门的同辈进行切磋。
万羽钦在整理的就是这次门内报名参加比试的名单。听说自己跑出去游历的师弟回来了,便顺手放了只鸽子喊来了个免费劳力。
承墨派来人,他也曾去见过两面,毕竟是自家五师弟难得一见的桃花,说不好奇是假的。本以为这件事以五师弟磨蹭的性子没个十天半个月理不清楚,却不料师弟效率极高,刚回来就已经见过那两个人,还把人给气走了。
“三师兄明明有安排宗门所有贵客住处的权力,却只让他们住进一般亲传能做主的普通客舍里,想是不愿把这桩事上升到宗门层次,只当做私人间的事解决。”沈裘凡说。
“对方只来了两个人,应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觉得不涉及宗门利益,把话说开就好了……只是那、那位姑娘,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
师弟,那可岂是不大高兴,人家小姑娘放下掌门女儿的身份,千里迢迢赶来这冰天雪地,却只受到心上人冷冰冰的“急忙撇清关系”。虽不是师弟的本意,但人也得罪透了。
“师弟做的没错。”万羽钦温和道。“沉雪姑娘心高气傲,恐怕难以接受拒绝。”
“原来如此。”沈裘凡恍然,虽然觉得哪里似乎不对,但下意识的信任让他没再深思,他整理好手中最后一叠申请,便向师兄请辞。
“天色晚了,路上小心。”万羽钦看了眼窗外道。起身送沈裘凡到院门,顺手点了盏门前挂着的灯笼。
橙红的灯光照亮黑夜里山间的小路,石砖上的雪白天才扫过,这时又积了薄薄一层。远处群山起伏,被晚霞染上粉橙之色。行路人的剪影摇摇晃晃,和周遭草木的片影糅合成一团墨色。四下除了雪落的声音,一片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