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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四楼的一间大会议室里乌压压坐满了人。左侧的推窗敞了一半。秋高气爽的日子,天淡云轻。比起室内,窗外的世界一派懒懒洋洋,絮絮闲闲。不时有风伸进头来,吹得桌面上横七竖八摊着的书哗啦啦地响。

      桌椅没有动过,依旧规规矩矩排成阵列。大家低声交谈着,都有些压抑的兴奋。颜溶溶坐在第三排临窗的座位上,对着窗外秋色,目光无意识地放空。嗡嗡作响的谈话声使她有些头晕。往常这时,她总爱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二十分钟后,胃里一阵翻腾如闹钟般准时,提醒她该正襟危坐了。适才她试着把头抵在桌面,闭上眼,却无济于事。兴许室内太吵,兴许等下便要考试,总之是太紧张。颜溶溶感到疲倦,却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上午临抱佛脚背过的范文,心头一跳一跳仿佛有只钟滴滴答答敲着倒计时。

      这时工作人员进来,宣布念到名字的人按座位号重新入座。大家纷纷拾起书本,提包穿梭,室内一时人头涌动。颜溶溶运气好,还是老位置。她在心底无声笑了笑,将刚收进包里的书又掏了出来。今天的考试应该也会顺利吧。她有些迷信地想。

      一个身穿白色长袖T恤的女孩走了过来。单肩挎着只黑色皮质书包,修长的牛仔裤,黑色匡威,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她弯下腰拉开椅子,几绺发丝垂落,散在白皙的颈侧,胸前挂着的银色小吊坠晃了晃,似乎是个骷髅头。她在颜溶溶身边落座,一缕幽香飘来,是penhaligon’s的牧羊少年。颜溶溶转过脸,两人相视一笑。她认得这女孩,是英语课的同学。

      “啊,你是……”竟然忘了对方的名字。颜溶溶尴尬地住口,笑容像发旧的油漆,险些剥落。

      “我是陈月。你是颜溶溶。”女孩狡黠地眨了眨眼,笑道。

      颜溶溶讶异道:“你认识我?”英语公选课上藏龙卧虎,她自忖默默无闻,为数不多的几次发言也平平无奇。这人竟记得自己。

      “当然啦,”陈月弯起一双眼,“因为你优秀嘛。”

      二

      两人一见如故,聊起天来。考试前引而不发的激动盘桓在心头,颜溶溶感到自己比平日健谈许多。事后回想起来,似乎是自己扯着陈月天南海北地说了一通,而那人总是微笑着倾听,偶尔说上一两句,与颜溶溶视线相交,目光温和又亲切。

      会议室里的人走了一半,只剩下靠窗的这一半。整个房间像空荡荡的胸腔,一颗心在左边惶惶地跳着。陈月对颜溶溶道:“快要轮到我们了,你先休息一下,养精蓄锐。”

      颜溶溶听话地将头埋在臂弯里,想着刚才对陈月说的那些话,忽然笑起来:真的很像男生在喜欢的女生面前夸夸其谈啊。她轻轻闭眼,感到身旁的陈月也伏在了桌面上。一阵风卷起她的长发,搭在颜溶溶肩上。牧羊少年的味道如清冷的月光洒过来,带着咸咸的海风气息。颜溶溶果真昏昏沉沉打了个盹。

      考试结束后,两人互加了微信,在教学楼前礼貌地道别。颜溶溶独自回家。她还是和父母一起住。北方的秋天,黄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轮血红落日才好端端挂在天边,转眼便飞速下沉,一直沉到灰蒙蒙的海面之下,被海水张开的巨口吞噬。此情此景,颇有些科幻电影里世界末日的感觉。空气很快如同凝了霜一般冷。颜溶溶裹紧身上的外套,跳上一辆载得满满当当的公交车。热烘烘的人气直扑上面来,有点恶心。她不由得怀念起陈月身上的味道。想起她那张白净的温水脸,薄唇,微微上挑的眼角……两道剑眉却是异常凌厉,中和了脸上的柔气。多么好的一个人啊。颜溶溶想。

      三

      下周的英语课,颜溶溶一如既往踩着铃声进教室。她一路赶来,满头大汗,只怨自己不争气,午睡过头,这次估计又只能坐第一排——座位先到先得,大家争着逃离老师眼皮底下,直往后面缩。有次老师打趣道:你们不如穿墙而过,直接去隔壁上课好了。却不想一跨进门,便看到陈月坐在中间四五排的样子,对自己挥手示意。颜溶溶在她身边的空位坐定,道了谢,陈月毫不在意笑道:“我来得早,以后帮你占座就好。”此后两人便一直占着那处座位,直到学期结束。

      颜溶溶也不知道和陈月哪来那么多话题可聊。从衣服化妆品到书籍电影音乐……自那时候起,她再没认真听过一节英语课。上课时,两人光顾着窃窃私语。偶尔沉默下来,颜溶溶低头兀自去做笔记,陈月凑到她耳边,握住她的手腕轻笑道:“快给我看看讲到哪儿了——”原来她在走神。颜溶溶的脸微微发红,自己却并未察觉。

      两人渐渐熟络,又似乎无法同各自与其他好友那般,勾肩搭背,一同吃饭看电影约澡堂子,亲密无间地融入彼此的日常生活。她们之间是一种淡淡的、暧昧不明的熟。两人在英语课外的其他时间相遇,总是云淡风轻地打招呼,像背着两个玻璃罩子,连空气都是隔绝的。全年级公共课,偌大的梯形教室里坐着上百人。颜溶溶习惯躲在后排,高高俯视全场。她只要抬起目光,便可以看到前几排陈月的背影,总是与她室友一起。除了英语课,她从未想过要坐到自己身边——颜溶溶心头有些泛酸。英语课的时光仿佛古典小说里的神女相会,天亮方知是大梦一场。可这梦却又一再重现。唯一能做的,便是静待黑夜降临。

      英语课在周二与周四。周二下午的课,她从周日傍晚便开始隐隐期待。周三是夹在周二与周四间毫无意义的一天。周四一过,又是空落落的人生,像大梦初醒后的空虚。颜溶溶在这样的煎熬与喜悦中无意识地数着日子,又捱着日子。虽然她还未发觉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可也解释不了面对陈月时那种飘飘摇摇的惧意究竟是为何——她不敢主动发信息找她,不敢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打招呼时甚至不敢与她四目相对。

      她有时懊恼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了。

      四

      谢可尧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和她俩上同一节英语课。颜溶溶跟他算点头之交,素日对他也颇有好感。这样家世长相成绩三好的男生在学校堪比国宝熊猫。他和陈月比较熟,他们是专业课的同班同学。一次谢可尧经过,陈月对着颜溶溶恋恋的目光打趣道:“要不要帮你牵线搭桥呀?”颜溶溶红着脸打了她一下,道:“什么呀,才不要。”陈月定定看了她几秒,扑哧一声笑道:“脸都红了,还说不要。”笑容又慢慢收起,正色道:“我不喜欢这种男生。”颜溶溶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之后回忆起来,自己和陈月看似什么都聊,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着恋爱的话题。她不知道陈月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也不清楚她的恋爱史。颜溶溶偶尔听到陈月对一些男生的评价,有现实中的,也有书里的,剧里的。她听了,总是悄悄地很在意,在心底翻来覆去勾画那些人的形象。画来画去,最后又画回到陈月身上。

      今天轮到谢可尧做presentation。他一上台,全班几十双眼睛顿时都被吸引过去。颜溶溶心不在焉听了会儿,忽然觉得台上这人无聊到可笑,举手投足间似有一万只探照灯对准自己,表演得太过火候。她侧过身去,向陈月懒洋洋道:“昨晚我看了部电影。”没想到陈月似乎一下来了精神,问道:“什么电影?”“Colin Firth的《单身男子》。”两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聊起来。聊了许久,连窗外的鸟鸣都歇了,还不见谢可尧有讲完的意思——原来他又借机说到自己被外交部招录的事。大家很给面子地热烈鼓掌。颜溶溶只觉他聒噪如盛夏里高亢又执拗的蝉鸣。她不禁思念起五百米之外的海滩。深秋时节,阳光依旧热情似夏,只是早已褪去层层暑气,成为一片温柔的金色慰藉。她想今天天气不错,大海一定蓝得可人。此时此刻,她渴望拉起陈月的手,离开这里,到海边去,到秋日的黄杏林和太阳底下去。

      这天她带来一本《寺山修司少女诗集》。陈月和她一起看了会儿。颜溶溶笑道:“我最喜欢【感到悲伤的时候,就去看海】这篇。有时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最终的归宿应该是海底。”陈月道:“就像鱼一样?”颜溶溶道:“嗯,我是双鱼座的嘛,对海有种……宿命感吧。”陈月瞪大眼睛:“是吗?”又用从衣服上拈下一根线头的口吻道:“有时我也想,人生应该在最好的时节,及时收场,比如,我曾想过到了三十岁,就可以同这世界告别了。”颜溶溶笑道:“这点倒是和日本人很像。”陈月故作认真地点点头:“可能吧,不过我是因为害怕面对人生的下坡路。老了多可怕呀。”颜溶溶笑起来:“有时飞机飞到海面上,我会非常自私地希望它就此坠落。甚至去查哪家航空公司的事故率比较高。”两人笑作一团,关于死亡的话题被轻飘飘带过。似乎稍微严肃一点,就有了无法承受的重量。她们还在以为死亡就像爱情一样值得憧憬的天真的年纪:两者都如此令人着迷——与永恒有关的事物总是这样。颜溶溶希望自己和陈月在一起时的每分每秒都是快乐的。可这快乐毕竟不那么纯粹,是掺杂着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涩的快乐,像风筝线一样越拉越长的、纤细且脆弱的快乐。她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生怕这线哪天就断了。

      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图书馆一排米黄色书桌间,两侧皆是一人高的泥土褐书架。下午的报刊阅览室安静得像是宇宙真空,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人:有的昏昏欲睡,有的百无聊赖刷着手机。对面坐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正认真地做题。颜溶溶感到自己对着那男生傻笑,吓了一跳,连忙收住笑,假装看起书来。耳机里正唱着蔡健雅的《红色高跟鞋》,像在唱着她的心事。她的心像从树叶间漏了一地的日光,忽而渐渐凝聚,忽而被风揉得稀碎。午后的阳光从身前的大落地窗漫进来,宛如雾气氤氲迷了她的眼。她费力地看了看书上的字,却不知道在说什么,然而内心深处,某处模糊的边界却越来越明晰。她感受得到。

      世界从午后的荒烟蔓草中恢复过来,开始生气勃勃。

      五

      下午还剩一节写作课。颜溶溶收拾了东西,往三教走去。秋阳正炽,她打了伞,细细的彩绘格纹图案,依然有阳光透过伞面落下。陈月曾笑着问她这伞到底如何个遮阳法。颜溶溶无奈争辩道:“上面明明写了是阳伞啊,还送了检测防晒值的小卡片呢。”她撑着伞,想起一些零碎的对话,一步步往教学楼的方向挪去。忽然她想到陈月这节也有课,也是在三教——会不会遇到?走到路口,见二教门前的樱花树下立着一人。是她熟悉的身影。颜溶溶的心顿时狂跳起来。那人看到她,慢慢漾起笑容,向她挥挥手。颜溶溶快步走过去,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狂喜到有些颤抖。像锅里沸腾的水,咕嘟咕嘟直往外冒泡,冲得锅盖不耐地咣咣响。她拼命按下,强作镇定笑道:“你是在等我吗?”陈月笑道:“是啊。”又似乎觉得这样有些奇怪,便解释道:“我从寝室过来,一眼便望见这把张扬的伞,知道你也有课,索性等你一起走了。”

      两人并肩而行,一直到颜溶溶教室门口。走廊上人来人往,谁也不曾注意到她们。一切却总归有些不同。分别时,颜溶溶道:“谢谢你特意等我。”她用英文说的。说得很快。话一出口,她疑心自己语调微微发颤,又疑心语法不地道。总之莫名其妙红了脸。陈月笑着跟她说拜拜,折身回自己教室去了。

      颜溶溶实在太幸福了。

      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咀嚼着下午这段“偶遇”,越想越兴奋得难以入睡,只觉脸红心跳,口干舌燥。高中时,喜欢的男生曾嗤笑着说她自作多情,从此她不敢再轻易向人吐露心迹。颜溶溶睁眼盯着窗外墨蓝的天,在心底一遍遍描摹着陈月的脸,她的五官,她的身型,想象着亲吻她的感觉,想象着抱住她瘦削的身体……颜溶溶也有一瓶牧羊少年,自从认识陈月后,就再也没用过,仿佛这味道已成了那人的专属。她找出香水,喷在被子上,紧紧地拥着,像是紧紧拥着她。她记得陈月说话时每一种含义不同的微笑。但她凝视自己时的微笑,颜溶溶却无论如何不敢揣测。她又想到今天下午,自己明显激动过头的招呼与道别。她懊悔地想,下次见到陈月时,一定不能这样了。

      想象自己是一片叶子,一块海边的小石头,一缕清风……颜溶溶闭上眼。

      六

      在颜溶溶的盛情邀约下,陈月终于同意去每周三下午的英语角凑凑热闹。同行的还有班上另外两名玩得好的女孩。颜溶溶和陈月一组,两人并肩坐在一起,还是像上课时那样。同组另有两名中国人、两名韩国人以及一名俄罗斯人。大家切换着中英文,聊得尴尬而古板,像是教科书上的人物走了下来。这时听得身后一阵拉椅子的声响,回过头,见一名穿明黄色卫衣的小个子男生站在圆圈中央,唱起了伊藤由奈的《trust you》。教室里的人都善良地为他打起拍子。颜溶溶很喜欢这首歌。特别是高音部分的“i love you,i trust you”,每每听了,总要被那种撕心裂肺的真挚打动得流下泪来。

      “日本人。英语也不错。”一名同学转过头来,对颜溶溶说道。

      众人停下交谈,专注地听那男生唱歌,只有陈月打着哈欠,一脸兴趣寡然的模样。颜溶溶不停担心她会借上厕所的缘由起身离开。又觉得抱歉:是自己拖着陈月来的,结果人家根本觉得无聊。可如果不是英语角,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在周三这天莫名其妙将她约出来。颜溶溶只想填平周二与周四之间的深壑,可照这种情形,或许没有下次了。

      她曾试探性地问陈月:“你周三下午一般做什么?”

      陈月道:“在寝室睡觉,看剧,或者打游戏。”

      “那你来不来英语角?蛮好玩的。”

      其实并不好玩。颜溶溶用余光瞟着陈月,既暗暗欣喜这人在自己身边,又害怕她不开心,抱怨自己夺走了她本应悠闲美好的下午时光。她心里一阵热一阵凉,脸上表情甚是古怪。正思绪纷沓时,对面坐着的俄罗斯女生用蹩脚的中文朝两人开口道:“你们是couple吗?”颜溶溶一惊,忙道:“不不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说着,不安地转头望向身边的陈月,却隐隐抱有一丝模糊的期待。

      陈月淡淡笑道:“我们是朋友。”

      “啊,看来是我误会了,”俄罗斯女生笑道,“感觉你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微妙。我还以为……”

      颜溶溶只好继续微笑。一直到活动结束,她都保持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笑容。她有很多话,却都堵在喉咙口,又痛苦地吞回肚子里。散场后,她和陈月以及另两名同学一起去吃饭。颜溶溶和陈月走在后面。月亮爬上了烟灰色的天边,朦朦胧胧的,像陈月嘴角勾起的浅浅笑容。路旁整齐的松树影子将长长的人行道切割开来,披萨似的一小块一小块,又如此黑灰分明,像走在琴键上,似乎随时能踩出一串如水的乐音。颜溶溶想到了《悠长假期》中的台词,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这时陈月忽然道:“下周你要来,记得再叫我。”颜溶溶不禁又惊又喜:“你……还来?”陈月道:“嗯,但得跟你一起。我一个人来也没什么意思。”正说着,四人已走到食堂门口。

      那地方在研究生宿舍楼再往下几个台阶的拐弯处。门前一片茂密的灌木,灌木丛中穿插着一排高高低低掉光了叶子的小树,昏暗夜色下颇有些瘆人。招牌没有装灯,借着月色,依稀可辨“翠微食堂”四字。这食堂的主要供应对象是国际学生和教师,还有一些尚未沉迷外卖的研究生。陈月盯着招牌看了几秒,笑道:“这名字倒是诗情画意,记得古诗里常有的。”她走上前去,掀开厚厚的防风帘,一手为身后的颜溶溶撑住,边道:“你的名字也很好,一听就觉得是个漂亮娴静的女孩子。”颜溶溶笑道:“是吗,我倒愿意粗犷一些。”他们走到队伍后面,取了餐盘。和陈月一起,颜溶溶觉得就连排队也很有意思,全无平时的不耐烦。

      吃饭时,颜溶溶重新紧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跟陈月一同吃饭。尽管还有旁人在场,可她不争气的心已跳得厉害。她只好假装对头顶屏幕上播报的新闻很感兴趣。陈月坐在她身边,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笑一笑或说几句话,似乎也有些拘束。她穿着一件苔藓绿风衣,依旧是牛仔裤和帆布鞋,像颗清爽的小树。颜溶溶低头时瞥到她的衣摆,她修长的腿,她的黑色匡威,总觉得如梦似幻。也许是梦里见过陈月太多遍,她竟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七

      陈月起身去倒了几杯水,递过一杯给颜溶溶。颜溶溶谢了,接过。餐厅里暖气很足,手心已微微出汗。玻璃杯上起了水雾,又很快消失。四下里的灯光和电视机荧光乱纷纷投来,照得杯中一片宝光晶灿。

      颜溶溶盯着那杯水,听她们闲聊,独自发了好半天呆。

      吃过晚饭,几人在路口分手。另两名女生打算去图书馆自习,颜溶溶道:“我就不去了,先回家了。”陈月道:“那我送你到校门口。”颜溶溶下意识地礼节性拒绝:“不用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陈月笑道:“反正我也是闲着,正好陪你散散步。”两人沿着华灯初上的校园主干道走着,都默不作声。正是晚课结束时分,人来人往一片嘈杂。颜溶溶的心又晃晃悠悠地往上飘——耳边的喧嚣听来简直像是为自己放的烟花,身边匆匆行人是夜幕下模糊漂移的马赛克。一切不过是背景。全世界只有她和陈月是实心的,温热的……存在着的。她从未有过这样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时刻。

      她忽然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那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落下,像鸟儿害怕折断清脆的树枝。牧羊少年的气息幽幽传来,还带着从领口散发的、陈月自己的气息。两人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颜溶溶一下子绷紧了身体,感到自己从耳垂到腮颊到脖颈,无一处不热。

      陈月似乎跟她说了句什么。颜溶溶正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弄得昏头昏脑,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只听陈月低笑道:“干嘛紧张成这样,relax。”说着,移开了手臂,像迎面走过的无数对闺蜜那样,挽住了颜溶溶的胳膊。

      颜溶溶先是觉得心头长长松了口气,随即一阵巨大的惆怅袭来,她感到自己整个人迅速黯淡下去,也成了马赛克中的一部分。陈月似是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开始聊起一些有的没的。颜溶溶想,这些话说完,一定还有想听的在后面。这样想着,又瞬间觉得自己像条即将融入大海的小溪,恨不能欢快地唱起歌来。她将目光投向被路灯拉得长长的纷乱的人影,又想,这来来往往的人,看得出我在恋爱着么?据说恋爱中的人,表情与动作总是不一样的。她此刻渴望模仿狗血剧里的那些情景,拿支话筒,或是爬上楼顶,向全世界宣布她的爱情。往日那些不屑的、一哂而过的东西,她如今只觉得甜美。她对身边这人的感情,使她连带着对整个世界充满渴求。

      她猛然想起那位俄罗斯女生说的“你们两人之间的感觉很微妙”。颜溶溶的心狠狠颤了一下:陈月呢?她不可能感觉不到。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对我……

      事实上,她永远问不出口。永远打不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寒冰,迈出那火热又世俗的一步。她是高高在上的月亮女神,等着有人搭天梯上来向她请安。她只是在等待。

      走到门口,人烟渐稀,只听得风吹得西侧山头枝叶窸窣作响。夜空晴朗,繁星点点。陈月若无其事笑道:“我像不像个尽职尽责的男友?”颜溶溶一怔,她很想接一句俏皮的话,可又分明知道那不是玩笑。用插科打诨的口吻袒露真心,简直像钝刀子割在身上,眼睁睁看着它逐渐鲜血淋漓。

      校门前灯火通明,陈月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是路灯的倒影。她看不真切。

      她只是静静望着她微笑。

      陈月松开颜溶溶的手,轻笑着跟她道了再见。

      这个夜晚宛如她与陈月的一次擦肩而过。颜溶溶想。她再也没有勇气向对方表白。

      八

      两人进入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尽管英语课上还是同桌。颜溶溶开始认真听讲。也不算太认真:陈月的呼吸依旧触手可及,教她如何认真?只是话明显的少了。有次课前陈月问她有什么好事,看起来喜气洋洋的。颜溶溶笑道:“昨天与高中时决裂的朋友和好了,一直打电话聊到半夜。”陈月听了,漫不经心笑道:“哦?那……真替你高兴。”颜溶溶道:“我们认识八年了,高考前那会儿也不知发什么疯,一点小事就吵架,竟然绝交了,本以为会老死不相往来,结果机缘巧合下又和好了。”陈月似是随口问道:“这样啊……他是男的还是女的?”颜溶溶看了她一眼:“是女生。”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加了句:“这次我不会再离开她了,以后她去哪,我就跟着去。”陈月顿了几秒,微笑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么黏人的一面。”

      颜溶溶也只是笑。回到家,她在日记里写道:“今天真的好痛苦。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为什么永远也无法将心底所想真实传达给她。”末了又重重写下六个字:我还是喜欢她。

      这学期最后一次英语角,陈月去了。那晚分别后第二日,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颜溶溶的邀请。此后颜溶溶也不再提起此事。所以当陈月主动说自己要参加最后一次活动时,颜溶溶有些惊讶。但她还是很高兴。单纯为见到这个人而高兴。结束后大家一起拍照,颜溶溶拉着陈月藏在后排。两人身材皆瘦瘦小小,被数不清的后脑勺挡着,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前面的人都对着镜头挤眉弄眼做鬼脸,洋溢在欢乐的气氛中。颜溶溶想,我现在吻她还来得及吗?

      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拍完照,大家三五成群往外走。刚刚还喧阗非常的教室,一下子空寂无比,显得格外落寞。颜溶溶和陈月,还有另两名女生决定去校外一家居酒屋吃晚饭。居酒屋里早已坐满了人,看起来皆兴致高涨。好容易才等来一张空桌。陈月说要请大家喝清酒。她看起来很开心。颜溶溶握着小巧的水墨色猪口杯笑笑地望着她。居酒屋里暖黄的灯光在每个快乐的人的脸上流淌。颜溶溶也很快乐——清醒地快乐着,一丝醉意也没有。陈月的脸在灯光下如神龛中的神像,打上了圣洁的光晕,而她只能远远观望,连碰一下也是亵渎。她无比希望自己喝醉,这样她就可以借口说出一些疯狂的话,或者做一些疯狂的事。人们对醉酒之人总是格外宽容。

      颜溶溶一直带着这份清醒,直到大家都散了,又只剩下她和陈月。陈月以为她要回家,客套地微笑道:“那么——”颜溶溶道:“我还有几本书忘在图书馆,我陪你回学校。”冷风一吹,先前在店里那种暖洋洋的快乐立时化作了寒刺刺的痛苦。她的心又开始跳得猛烈。她们往学校方向走去,一路上还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颜溶溶恨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怎么永远也说不完。她更恨自己,一开口便离题万里。这般平静地挣扎着,很快就走到了。图书馆离学校大门不过一两百米的距离。颜溶溶想,她是把一辈子的勇气都走掉了。她深吸一口气:“那么——”陈月微笑道:“拜拜。”颜溶溶也笑着道:“拜拜。”她走上台阶,正准备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陈月忽然在背后叫了声:“颜溶溶。”她惊诧地转身,那一刻心脏快要跳出胸口,脑海中嗡嗡作响,一片混沌。世界一片混沌。

      陈月还是那副柔和的笑脸,月色溶溶中看不出她的真心。她只是用英文说道:“Don’t be a stranger,ok?”

      颜溶溶将这句话回味了一整晚。忍不住泪流满面。

      九

      学校西边是一排苍凉的山头,被灰白陈旧的围墙挡在外面,越发显得这座校园如同监狱。高耸的铁栅栏后,有一溜老旧的车轨,偶尔有火车轰隆轰隆压过去,也不知驶向何方。车轨附近荆棘丛生,杂草横行,煤烟色光秃秃的树枝,无力地戳着年复一年冻蓝色的天,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伪满洲国时代,一切都是发黄的、尘螨遍地的旧日光景。往东走,才是大海。能抚平一切烦恼与忧愁的大海。

      颜溶溶渐渐很少去海边了。她整日泡在图书馆,仿佛那里成了她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不过她时常会溜达到西侧的外环路上,慢慢散步,欣赏着那片荒景。这条路鲜有人来,像是被遗忘,偶尔有松鼠“唰”地一下,如离弦之箭般从这棵树窜到那棵树。天空终日昏惨惨的,似乎从早晨起,便已是寂寥的黄昏。有一次,她居然见到陈月从路的另一头走来,她心一慌,也不等看清是不是她,便急忙从最近的一个岔路口拐下去,绕到了网球场背后。

      还是成了陌生人。也许命该如此。

      她再一次翻出寺山修司的那首诗,轻声读了起来:无论多么难熬的早晨/无论多么凄惨的夜晚/都有尽头/人生总有尽头/唯有大海没有终点/感到悲伤的时候/就去看海/独自一人的夜里/也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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