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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番外(容鄞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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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鄞放下毛笔,合上奏折,捏了捏疲倦的眉骨:“外面什么时辰?”
容朝最近发生了一些动荡,倒不是朝堂上琐事,而是北部流民问题。
为了此事,容鄞忙得焦头烂额。
“回陛下,就快到子时了。”候在一旁的太监恭敬回道。
子时?
时间竟过得这般快?
容鄞望了眼外面天色。
他抬手挥退了太监,片刻后问:“进度到哪里了?”
隐在暗处的暗卫知道他是问自己,当即就回:“来年开春便能竣工完成。”
又过了会儿,容鄞喝退了全部暗卫,从桌子旁取了一张崭新的宣纸铺在桌面。
而后,重新执笔。
一笔一划,在白净的宣纸上落下字迹。
他像是没有思考,想将脑海里所浮现的,一一记载,却最后,只提了短短的一行字。
内容是:阿映一切都安好,勿念勿扰。
建造长公主墓葬的事,本不会这么着急。
可自从那天清晨,于微弱日光中,容妗在他眼前消散后,接下来几天,容鄞隐约察觉到了一件事。
虽然这件事并不明显。
脑海中,异世界里有关容妗的事,在无形地淡化。
那些他无比珍藏的画面,正在以一种他无法察觉地、不可逆的形式退出他的记忆。
他心里又惊又怕。
他不敢赌。
赌万一哪天不留神,就彻底忘记了他的妹妹其实有在另一个世界好好活着,也怕记忆停留在他对阿映的态度是仍旧猜忌怀疑上,从而做下一些会令他后悔的糊涂事。于是,他将这句话记下,将来告诫自己。
等风干了纸上的墨,容鄞将宣纸稍微地折了一下。之后他起身,转动书架某个机关,房间里暗道出现。
有一段路很暗,但容鄞对这里熟悉得很,昏黑环境下亦走得干脆利索。
很快,暗道亮了起来,视野也越来越开阔。
拨开一堆杂草,容鄞从暗道里出来。
暗道通往的另一头,是乐颜宫。
一听就知道是谁的宫殿。
这里久不住人,但有容鄞吩咐的宫女太监定期打扫,所以并没有显得很荒芜。
乐颜宫的后院里种有一颗梨树,容鄞出来后便直往树底下去。
他走到一块土地上,在周围附近试着踩了一圈,最后确定了某个位置。
找来翻土工具,从土里挖出来一个木盒子。
木盒正面落了一把机关锁。
容鄞手放在锁上面,指尖灵活转动,只听咔哒一声,机关锁开了。
木盒盖子被掀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桃木簪。
以及早就泛了黄的一封信。
容鄞纠结了很久,才将信封拆开来。
出乎意料的,入眼所及,那上面的字迹很显稚嫩。
【哥哥亲启:
母后昨日告诉映映,说以后映映的路会很艰难,日后如若被哥哥怀疑了,不要觉得难过,她和父皇是爱我的,会永远在天上看着我。
我觉得母后说得不对,哥哥怎么会怀疑我呢。
哥哥前些天还给映映买了漂亮衣裳,映映喜欢得不得了。
除此之外,映映还有一惑。
昨日母后说那话时,映映有个地方不懂。可是母后语调有一丝奇怪,所以映映一直没好意思问母后。在这里,映映能问哥哥吗?哥哥,天上是什么意思,母后和父皇为什么要去天上,他们多久能回来?
呜,哥哥,其实那天,那两件衣服映映都好喜欢,可是哥哥银钱不够,所以映映才说了更喜欢另一件。
哥哥,疯狂暗示。】
看完信件,容鄞指尖抖了抖,目光怔怔地望着地面。
终于,从很久远的记忆里,依稀找出来一件迷糊印象。
好像就是父皇母后过世的那段时间前后。
容妗的这封信里,字里行间,处处透露着稚气天真,基本是想到哪写到哪,很小孩子风格。
容鄞无意识吞咽喉咙,背靠着梨树坐了下来。
他心里有一个疑问。
那时候的他刚继位,还没有上位者的通病,两人之间关系也算融洽,可容妗的这封信为什么没有在当年送到他手里?
在树下坐了良久,直到天边微微泛白,容鄞捏了捏僵硬的膝盖,将自己在书房里写的内容,一并装入了木盒里。
翻土,盖上,木盒又一次尘封。
就是不知道,它还有没有面世的机会。
容鄞重新站起来,许是蹲了太久,他身子颤了颤,差点一个栽倒。
手扶着大树站稳后,他摸了摸额头,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现在天本来就冷,像他这样大半夜在室外待了几个时辰,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这样磋磨。
容鄞却自嘲一笑,他好像猜到一点,为什么阿映的这封信没有送到他手里了。
父皇母后的相继离世,已然算是直接了当地向容妗血淋淋解释,何为去天上。
而后来的发展——少年天子一朝继位,更是将血脉至亲的两人,狠狠推至南北两面。
*
转瞬便到了除夕,这天,容都的皇宫里灯火通明。
宫道上排排看过去,竟也给这座孤寂的建筑添上烟火气息。
容鄞朝后摆了摆手,瞬间,跟着他的宫女侍卫们纷纷止住步伐,停在了原地。
他继续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乐颜宫的门口。
大门口守了两个侍卫,看见容鄞后正想问安,就被容鄞用同样的手势给打发走。
那天之后,容鄞一直避免自己来到这里,就像他不懂为什么阿映会在消散之前,告诉他这件事。
这些天来,他一直都以为,阿映还没原谅他,所以才抱着报复的心态,将她还有一个木盒这件事告知他。
好让他愧疚难耐。
可是,这几天他辗转反侧,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们无忧无虑,极尽欢乐。
绕进他脑海里的一条死胡同,似乎到今天才捋清楚,这并不是所谓报复。
而是原谅。
已入年关,清冷如乐颜宫,也被容鄞吩咐着挂上了红灯笼红丝绸,喜庆得好像它从来没落魄过似的。
容鄞站着半晌,忽地笑了。
自他登基后,便很少笑。或者说,很少这么放松过。
虽然他的如履薄冰,在一切真相都被揭露出来后,显得可笑极了。
在乐颜宫待了不知多久,门外有太监冒着生命危险进来带话:“启禀陛下,宴会还有半个时辰开始了,您看?”
容鄞朝他轻飘飘看去一眼,太监被这凌厉眼神一吓,直接跪趴地上:“陛下赎罪,除夕夜守岁乃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
容鄞无声叹了叹,出了乐颜宫,一行人浩浩汤汤离开。
宴会上很是热闹,歌舞表演轮番上阵。
时间也渐渐流逝。
午夜交替之际,宫里响起了一声声沉闷的钟声。
咚、咚、咚,响了十二声。
穿透力极强,从里到外,回荡整个皇宫。
预示着新的一年开始了,又要祈求五谷社稷、风调雨顺,来年大容朝继续昌盛。
前些日子北部流民问题才彻底得到有效改善,容鄞也终于从忙碌状态,清闲过来。
除夕夜走到尽头,启动春节新征程,容鄞将那天从木盒里拿出来的桃木簪,扔进了面前燃烧的火堆里。
一切都结束了。
他心道。
朝野上下集体休沐三天,容鄞一觉睡到自然醒,外面也不过天将亮。
刚醒来,有点发昏,他摁了摁太阳穴,叫来贴身伺候的宫女们:“来人,给朕更衣。”
洗漱完,早膳也差不多上齐了。
皇帝的早膳一向丰富得很,他举止优雅地吃着早餐,一边听下属集中禀报昨日发生了哪些事。
说到最后一点,下属似有些犹豫。
容鄞等了会儿,没见人说话,瞥眼看去,冷声道:“有事便言,吞吞吐吐做甚?”
下属心一横,开口道:“陛下,长公主的墓葬就快修造完成,工匠们问石门上题什么内容。”
近段时间以来,陛下对长公主的态度,可谓是天翻地覆。
虽然前有陛下言明世人对长公主的误解,但,作为容鄞最亲近的下属,之前的容鄞实际上对容妗是什么态度,以及他暗中做的那些事……他们有的是亲眼所见,有的是被容鄞亲自吩咐着去完成的。
这几年的根深蒂固,导致他们一时间难以改过来。
容鄞一愣,随即想起来,阿映已经不在了。
那些他误解的过往,也都随风而去。
就题……
“长公主大爱无私,当吾辈女子楷模。”
容鄞撂下这句话,挥挥手,下属有眼色地无声退下。
今日起床后,他脑袋总是不舒服,问诊太医,也没问出什么大毛病。
随后他就心惊起来,说不出什么感受。
就很闷,心中憋着一股郁气。
正月十五,长公主的墓葬彻底竣工,对一个皇家公主的身份来说,容妗的墓葬显然已远远超出其该有的规格。
但这是皇帝亲自下的命令,以及年前,陛下的罪己诏一出,更是惊起了朝野上下一片火花。
于是朝堂之上的那些文臣武将这才知道,他们眼里,一向荒淫无度只知玩乐的长公主,身上所背负着怎样枷锁。
工匠们朝容鄞行了礼后,派出主事人出来代表:“陛下,请验收。”
容鄞站到整个墓葬的正前方,石门两侧的题词恢宏大气,他上前一步,指尖触上凹进去的痕迹。
最后他手指落在长公主三个字上,眼里浮现一刻挣扎。
所以映映真的没了吗?
为什么他心里,却是觉得又难受又开心呢?
难受他可以解释,可为什么会有开心。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的醒悟?
容鄞有点接受不了。
后来几天,周边所有的一切,无不说明着乐颜长公主已然逝去。
容鄞其实也知道,阿映的确已经不在了,因为当时映映就是在他怀里一点一点没了生息的。
身体变凉的过程他至今记忆犹新……
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总觉得,他的映映有在另一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姿态,肆意而潇洒的活着。
望着眼前熟悉的宫殿,容鄞默了默。
他最近总是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乐颜宫。
这回都不用示意,身后跟随的宫女侍卫们便主动退下。
他们齐齐站在乐颜宫门外的宫道上,偶有好奇的,也只敢用余光,看着他们大容朝最尊贵的陛下,一步步踏入宫殿内部。
容鄞一直没去长公主府,往返于乐颜宫和议政殿。
在他看来,乐颜宫里至少还有和阿映的一些美好回忆,可长公主府,一笔一划都说明着两人针锋相对的对立面。
他听着不舒服。
往返乐颜宫的行为,让他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加印证他的那个想法——映映有好好地活着。
只是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而已。
在那个地方,她一定,过着她所满意的生活。
天色渐暗,太监知道容鄞估计又是轻易不会出来,便将晚膳喊到了乐颜宫。
容鄞看了眼桌上丰盛的菜品。其实他和容妗的口味一点也不相似,只有那么极个别的几道。
想着,他让人只留下了唯二的两道与容妗口味一样的菜,其余都赏给了门口的下人们。
凄冷的夜,容鄞就着碗白米饭,一口一口吃着。
忽然,碗里落了块鸡肉。
他怔了怔,余光里正好瞥见一双筷子撤离视线,不由得抬眼瞧去。
在看到对面坐着有人、并且这人是阿映时,容鄞一时没了反应,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女孩。
女孩笑着勾唇,又给他挑了块鸡肉到碗里,说道:“哥哥,你要好好吃饭。”
容鄞抿着唇,脑子里乱乱的,完全不知道该接什么。
女孩似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示意他碗里。
容鄞下意识低头,停下看了两秒,又抬起头,磕磕绊绊地唤了声:“映映?”
“哥哥?”女孩笑吟吟回他。
毫无预兆地,容鄞眼眶里蓄着的泪终于满盘崩塌。
容鄞觉得他的身体好似已经迈过早春,提前进入暖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暖和得要命。
忽地,他眼睫下意识颤了颤,等他揉完眼睛,重新睁开眼,发现桌子对面一片空荡荡。
而他身上,则披了一件绒布斗篷。
意识到刚才不过是他梦中所见,他指尖慢慢攀上背后的斗篷,问了句:“斗篷谁给朕披的?”
不等那人站出来承认,他直接说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