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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死生有命 ...

  •   待众人豪情万丈抬起了那满满一罐火油筒,忽然都愣在了当下,“将军,这……”
      曹达一时也有些懵,“没有投石器,似乎没法扔多远。”他环顾四周,城门上几杆大旗忽然让他眼睛发亮。他将那杆最粗的王旗取下,命三五人死死竖着旗杆底端立住不动,另几人掰弯旗杆上端,其余人架起火油筒抵在了旗杆上端。
      曹达方要下令投射,一抬头已看见十里手中的火折子在风中泛出红光——也不知她是怎样在瞭望塔里找到了这些家伙,他点了点头,“一、二、三,起!”
      火油筒在空中划下缓慢而凝重的曲线,十里运力掌间,将一枚火折子狠狠投掷出去,一下没入了木制的筒壁。
      所有人都听见那大火蔓延的哗然一声,整个火油筒在即将坠落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将并排而立的两座塔楼一并撞毁。大火迅速窜上来,照亮了整个内瓮城,顷刻间喊声四起,巷道里到处是身上着火的守军在疯狂奔跑。
      这一下暴露了曹达他们的位置,几乎整个内瓮城的弓箭手都迅速向城门瞄准发射。中箭的人直直坠落下去,来不及向并肩战斗的同伴们告别。
      “哈哈哈哈——”曹达和他的士兵在城门处朗声大笑,人人脸上都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快乐,其实如果不是会丢掉性命,打仗原本就与孩童的游戏无异。
      “下一个!”曹达伸长手臂,指着内瓮城西侧,那里有一处地方是三座塔楼并立。
      “下一个!”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喊,像发现新乐趣的孩子,他们用同样的方法,投掷出第二个巨大的火球。轰然倒塌的声音让他们纵声大笑,有些人笑着笑着就被乱箭射中,于是那份狂喜就此戛然而止,却又得以永不消逝。
      乌玛城的黑烟更加浓重,城门上的人享受着他们最后的狂欢。十里站在高处,若非有瞭望塔顶端的屏障,或许早已殒命。曹达已然身中两箭,他同还有呼吸的两人躲在最后一个火油筒后面,在剧痛中欢笑。
      “将军……将军你有没有听见歌声?”
      “什么?我没听见,我只听见那帮龟孙子火烧屁股嗷嗷直哭!哈哈哈——”曹达笑了几声,唇边溢出鲜血来,胸腔的剧痛令他呼吸困难,他咳了几声。等他在咳嗽中平复下来,刚才说听见歌声的士兵已然闭上了双眼。
      他看着最后一个士兵,最后一个士兵也在看着他。
      那个士兵忽然问他,“如果……如果吊门当真被打开,主公会不会……来救我们?”
      曹达没有说话。
      “要保存兵力打麒军啊……我知道的,将军,我明白……”那士兵胸前和腹部都中了箭,鲜血汩汩流出,渐渐带走他身上的热力,他最后的话像在做一个美梦,“我、闻到槐花糖的香味了……”
      曹达涕泪横流,伸手将那士兵脸上的泥泞和血水抹去。那是一张年轻而秀气的面孔,它也将永远年轻而秀气。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闭上双眼,所有士兵临死前说过的话都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有时是一个接一个的声音,有时是很多个声音汇拢在一起。身后的火油筒溢出隐隐约约的火油味来,他忽然在片刻的安宁中一悸——不能留下这火油筒啊,否则总会被左相用来对付主公。何况任千山那老小子那么喜欢冲在最前面,到时候一筒火油淋下去,哈哈,烧得跟粗面馍馍一样……曹达用尽全力,将最后一个火油筒推下了城门。
      在乱箭穿心的那一刻,他看见火油筒在城门下摔成了一地碎片。
      哈哈,哈哈哈——
      从占山为王的土匪到统领骑兵的将军,从莽汉曹有根到有勇有谋的黑阎罗曹达,从初随主公到七贤聚首……这一生,他都觉得很尽兴。
      哭着生,笑着死,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对乌玛城内的百姓来说,厮杀进行了整整一夜,最后只剩下燃烧声。
      毕博。
      毕博——
      毕博……
      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样的声音,是木材禁受不住火舌的噬咬而大片大片的掉落,还是盔甲与人骨在火星之中不甘地翻滚与跳动,每一下声音响起,城中百姓无不在恐惧之中随之战栗。皮肉的焦臭味终于开始弥漫,一夜大火之后,惟有皇都西北角的尼姑庵还传来撞钟与诵经之声。
      城中开始哀哀下雨。
      两队铁骑拥着御辇从徙宫中静默而出,将那尼姑庵围起三层,一人下了御辇,背影落落寡欢。庵门开了,尼姑们退让两侧,他挥手让撑伞的随从候在门外,独自走在了雨中。
      这一场雨洗净了都城上空的黑烟,也消瘦了禅室门外的几株白梅。花瓣零落于泥水,他不忍踏足,于是提起衣摆竭力避开。到了禅室门外,他轻声道,“师太,是我。”
      “进来罢。”
      他脱鞋入了禅室,又将湿淋淋的外袍叠好放在门口,才在清静师太面前静静坐下。立在一旁的慧难为他斟了一杯热茶,上腾的烟气令他面容愈发恍惚。
      “终于要结束了。”他说。
      “沈辽会杀了你。”
      “如果容青想让我死,我就去死。”他面上淡淡的,“其他人我还不放在眼里。”
      “好大的口气!”
      “是啊……师太想说,我只是个假皇帝。”他轻轻笑了两声,抬起一双深黑色的眼眸,“若沈辽归位,师太会否出山?”
      “自当鞠躬尽瘁。”
      “好,好。”
      清静师太忽然有些动容,眼前这人生来便是傀儡,生来便活在麒王阴影之下,没有他相信的人,也没有相信他的人,又何其辛苦?她想起这假皇帝第一次来尼姑庵的时候,病怏怏的一个小孩子,却是风骨清朗心有丘壑,字字清晰对自己说,“我知道你是裴若秋,昔日第一女官,你来这里是要避开我,你在等真正的皇帝回来。”而后他说,“我也在等他来。”
      她只道一定是有人告诉他这一切,但又过两年她才知道,这假皇帝身边竟没有一个不是麒王的人,除了独自看书写字,他并无别的自由。而十四岁的假皇帝笑着对她说,“他们当我是小孩子,但我会听会看。”
      此刻她看着眼前之人,竟忍不住想起许多他孩童与少年之时的样子。她略微怔忡片刻,轻声道,“皇帝,我会保你不死,到时海阔天空,你……可得自在逍遥。”
      皇帝笑了,“师太,我不是来求您保命。”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郑重摊开在清静师太面前,赧然道,“我给自己取了名字,想请师太赐字。”
      清静师太一愣,她一生并无子嗣后辈,眼下望着那白纸黑字,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容……回……”她轻轻地念。
      “它的字型像个牢笼,就像我二十五年的幽禁生活。”皇帝指着“回”字,眼角眉梢有含蓄的笑意,“但是它的涵义却很让我向往,尽管我无家可回,但是……有一个念头总是好的。”
      清净师太点一点头,“字应归可好?”
      “容回,字应归。”他声音有些发颤,然后对着清净师太拜下去,“容回谢师太。”
      直到皇帝出了尼姑庵,御辇回了徙宫,清静师太才摇头笑叹,“他虽不是来求我保命,但如此这般,我又何忍不保他命?也只是个苦命的孩子罢了。”

      与此同时,乌玛城边角的一座庭院之中,桑蓉正往炉灶之中添柴,大锅内的水尚无动静,她一抬头恰看见十里一身狼狈立在眼前。
      “这是怎么了?”她扶着十里坐下,“你看上去累得很。”
      十里也不解释,只将清净师太交给她的竹筒递给桑蓉,“沈辽破城后,你将这个交给他。”
      桑蓉刚触到竹筒的手一缩,“沈辽?”
      十里支撑不住,原本靠墙而立的身子渐渐坐倒在地,声音已如梦呓,“还记得那把短刀么?你说……你说是他送给你的,我用它杀了很多人,很多人……”
      桑蓉心中一恸,再要说话,却见十里已沉沉睡去。她轻轻打开竹筒,却见几张羊皮上描绘着乌玛城各处要塞之地和军事建筑机关,于是立刻将竹筒盖好。再去看十里憔悴疲惫的面容,桑蓉轻轻伸手,为十里抚平了眉间褶皱。
      炉灶中的柴火一点一点弱下去,大锅中的水像永远也烧不开了。桑蓉与十里并肩坐下,让十里倚靠着自己,好睡得更安稳。然而仅仅是很短的工夫,十里忽然在梦中一悸,睁开了眼睛,“我睡了多久?”
      桑蓉怜惜道,“你刚刚睡着。”
      十里略微松一口气,“我还以为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她用宽大的袖口抹了抹脸,交代桑蓉定要将竹筒交给沈辽,最后道,“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桑蓉的眼泪一下滑落,“你要去哪里?”
      十里在门槛处回头,“总是哭真是腻得很,以后你要多笑一笑。”
      桑蓉呆立着看十里的背影消失在阴雨之中,耳边听见里屋的咳嗽声,拖长了声音问来人是谁。她掀开里屋的门帘,见床上的男人正静静抚摩着长箫,忙道,“大哥,皇令说城内不允许有嘈杂声响,否则便以军法处置。”
      “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了……”
      “不,不是,他已经死了。”
      “死了么?死了好……”床上的男人凝视手中长箫,低声道,“我该为他送行的。”
      “大哥!”
      “我轻轻地吹,我轻轻地……”他将箫竖在唇边,轻轻送出了一曲《西关尽》。箫声凄绝,越过了庭院高墙,令未曾走远的十里怔在原地。她蓦然回头,正见家中的青瓦灰墙斜立烟雨之中,不由得喃喃念道,“小园一夜明月尽,故人犹在风雨中。”
      她终于转身离开。

      左相府中有长廊迂回,左相府中有香花美草,左相府何处有精兵把守何处是伶人杂役,皆是她做梦都不会忘记的。她知道此刻左相定在徙宫中调兵遣将,她也知此刻府中并无多少强兵把守,所以很轻易的,她回到了自己从前的住处。
      还是老样子——她一进屋子,便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声。换上从前的伶人衣物,她看着镜中影像忽然有些恍惚,前世今生,何处容身?窗外灰蒙蒙一片,她已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距离昨夜激战已经很久,她竟一直不觉得腹中饥饿,但此刻她忽然想起点心匣子里还有一些梅花糕和一壶花雕。
      酒喝到一半,梅花糕的残渣还留在嘴角,屋子的门忽然被推开。她冷冷瞥向门口,推门之人顷刻间面色惨白,连呼叫一声都不曾,便已晕厥过去。十里擦了擦嘴角,又将剩下的半壶花雕一饮而尽,出了屋子。
      她躲在左相书房的横梁上休憩,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模糊中听见一声惊骇至极的尖叫,“有鬼!有鬼——”
      屋外回廊上立刻有脚步声沉沉响起,惨叫声很快变成了辩解与求饶,“我真的看见了,我看见了!他在他的屋子里,穿着那件白色中衣,胸口有血……胸口还有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饶了……”
      定是被蒙住了嘴。
      十里听着那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击打声,知道又有一条生命就此消逝。她睁眼望着屋顶的一片漆黑,心道——待我身死,必在黄泉向你赔罪。
      窗外天光终于完全隐没,也不再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猜今夜或许会有明月升起。她等着,静静的、长久的、不作他想的等着,直到书房的门扉被推开,一个声音响起,“宗主,今夜我蛊毒解后,定会重重酬谢。”
      十里立刻全身紧绷,那声音她永远都记得!
      被称作宗主的人只是“哼”了一声,满怀高傲与不屑,“只要是她梅娘种下的蛊毒,我自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解开。”
      “是、是,宗主自然能解一切蛊毒。”左相又道,“他沈辽还以为能用蛊毒控制我,果然是黄口小儿太过天真!”言毕开怀大笑。
      “左相可真要谢谢梅娘,不然你这条命还用我千里迢迢而来?”灵宗笑了几声,妩媚妖娆,“师父她老人家一辈子偏心,我又有什么法子?只好向她证明我比梅娘更胜任灵宗宗主一位了!”
      “自然是您更为胜任。”左相笑道,“不如……现下就开始最后一次解毒?”
      “这城里一会儿浓烟滚滚一会儿又下起了雨,真是讨厌。我需先行沐浴休憩,你在此处等着吧。”
      “……是,宗主请。”
      待那灵宗宗主出得门去,十里伏在横梁之上,清晰看到左相缓缓磨墨,在白纸上写“胸怀天下”四个大字,笔锋之间尽显老辣犀利,而后狠狠将笔掷向了门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死生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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