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湘消灵》芒不果

43、哥哥

　　江浩虽然年幼，但也看出了这场争吵的源头是自己。
　　他年纪尚小，可也不笨，从小到大也知道家里人自上往下从来都是围着江消转的，多数时候他也并不理解为什么爷爷跟父母为什么独独这么宠爱江消，无论她做了什么事，其他人几乎都能够一笑置之。而同样的事情如果换做是江浩，那就是另外一幅样子。
　　打小他就被教导，要看护好妹妹，要爱惜妹妹。
　　妹妹是老天爷赐予江家的宝物，是江家唯一的命根。
　　他不是不懂，他知道这话里面的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有一天，妹妹和他中间只能选一个。
　　家里人最终，都会选择妹妹。
　　所以他嫉妒过，他甚至想要杀死江消。
　　可是那个年幼的妹妹，却总是仿佛能够时刻看清他的心思似的，老成得不似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她说。
　　“你是我的哥哥，我会好好对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句话。
　　但偏偏江浩就能听出另外一个层面上的意思。
　　他们当时都还那么年幼，但江浩就是能够明白那孩童口中的意思。
　　她的意思就是。
　　我不会杀你的。
　　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从那个时候起，江浩就知道了，自己的妹妹，不是人类。

　　在这僵持之间，江浩扯了扯江父的衣袖。
　　他抬头去看那名打扮古怪的大师。
　　“救救妹妹吧，”他说，“我就是为她而生的。”
　　那和尚突然笑了，然后伸出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他冲屋内其他人淡淡道：“佛法无边，贫僧已经不会再做那种以命换命的勾当了。不过自然，还是要有代价在的，毕竟这是逆天而行。”
　　屋内鸦雀无声，等待着他的下文。
　　而和尚的方法很简单，他找了一只花斑纹路的母猫，生辰八字竟然跟江消分毫不差，他在众人眼前施了咒法，以他的说法，就是将双方的命格嵌钉在了一起，这样一来，江消的命也姑且算是续下了。
　　不过代价就是自此以后她得跟那只猫共生共死，连心性上面都不能有分毫不同。从此以后也不能再碰外八行那些阴邪的东西，尤其是神调一门的招神募鬼的伎俩，一旦被鬼怪缠身，那法门就会立即被攻破。
　　同时，那和尚嘱咐，江浩既然要顶江消的灾祸，命倒是不用赔上，只是自此一生不能再显现出什么重大的作为，也就是所谓的福音庇佑，他如若招惹来了跟江消身上的阴气冲撞的红光，那江消的命数也定然立即耗尽。
　　江家如若是打算让江消继续以这种早慧妖智的形态活下去，那两胎之中必定得有一个被养废，这是江家祖上耗尽的德行注定。
　　对于这个折中的法子，众人终于再没什么多余的意见。
　　至少江消和江浩能够继续同时活下去，这也已经比另外一个选择好上太多了。
　　江家已经，不能再沾染上什么人命了。
　　饶是如此，那和尚还是警告，江消并不如同凡人，她身上有太多不属于这个人世间常有的东西，也是因此，她未来能够出现什么征兆，这都是所有人未知的，也是因此，如果最后命数里出现什么相生相克的东西，也请他们做好准备。
　　对于这点江家人倒是没什么想法，毕竟除了江禹海以外，其他人都不怎么信鬼神之说，自然也是暂且就这么放下了。
　　倒是江母还记得和尚说的那跟一只猫绑上命数的话，不由得狐疑：“可是一只猫才能活几年？照这样算，消消的寿命不就——”
　　“这你大可放心，既然双方绑上了命数，那猫也定然就不是凡物了，万物有灵，自然不会再受凡尘间的那些规则束缚，你们只要好生护着这命数双方，自然能够家宅无忧。”
　　那和尚处理完这件事之后便离开了。
　　他倒也没有骗人，自此之后江消的确就从原本的高烧当中恢复了过来，只是性格变得更加阴郁安静了。
　　对于家里突然多了一只猫这件事，她并没有多加询问什么，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此事。
　　只是江禹海经过这件事之后，再也不敢拿神调门的事情来招惹她，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消几乎都是在家里跟着父母一道，学习些晦涩的古文。
　　日子缓慢地过下去，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江家的风波总算是平静了，一切也终于在百年之后回复了最开始一个普通人家该有的样子。
　　可你毕竟还是得知道，至少在现在的如今，江消重新拾回了神调门的手艺，而身边的那只猫，也早就不再是当初那只花斑的母猫。
　　这也就证明了，那和尚当年在她身上降下的法门，终究还是在一日，被彻底破掉了。
　　而这破掉的原因，却是江消自己的选择。

　　实际上江消虽然是从江母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但很多时候，她都不是很确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女儿。
　　她从小性情阴郁，不爱说话，但每次开口，都几乎是语出惊人。她的成长从来都没经历过江浩那时候的那般牙牙学语，一直到六岁她才开口说话，可是却都是从来没人教导过她的字词。
　　那时候他们一家人还在川西，江禹海也还做着承接神调门的美梦，他总说，藏传有转世灵童的说法，大病初愈之后的人突然间就脑海中融会贯通学会了原本脑子里不存在的一些知识。而显而易见，江消是命中注定要接管神调门的人选，她的灵智不需要大病，直接降世就注定了未来的路子。
　　江母却不信这一套，但她偶尔却也觉得江消这种过于聪明和早熟的样子有些吓人。可久了却也觉得江消除了少了些孩童该有的天真以外，其他方面倒也算正常，她查过许多关于神童的资料，觉得比起江禹海那套神神叨叨的理论，这种智商上的基因超脱，或许更有理论依据一点。
　　也是因此，她对于江消的珍惜和喜爱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单纯母亲的本能，很多时候也是秉持着一个专业学者的态度，表现出了对于未来发展的一种欣慰。
　　而这一切在江消那次大病之后，就稍微变了点样子。
　　或许真跟那和尚所说的一样，江消的命格跟家里的那只猫绑在了一起，也是因此，性情都变得有些不同于常人。
　　虽然原来的时候江消就明显异于普通孩子，但在那次之后，江消的心性，甚至可以说是直接异于常人，或者说，人类。
　　她变得不大爱与人交流，多数时候都埋头于书本。她看书极快，记东西也很牢，几乎所有事情都能够做到过目不忘，这种天分原本是很让江家父母欣慰的。
　　但时间久了，她比起一个孩子而言，更像是一个机器，一种真实存在的神明。
　　虽然夫妻两个都是无神论者，但不知怎么的，他们看着自己的女儿，有时候脑海中就是能够直接蹦出这种词语。
　　然而对于江浩来说却都是没什么区别的，毕竟江消的冷漠和孤僻对他来说都是稀松平常，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没再将自己妹妹当做普通人看待了，也是因此，发现父母对江消的态度有了转变之后，他倒成了最惊讶的那个。
　　只是这种古怪到底没有持续多久，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接下来的事情转移了。
　　那是一场车祸，实实在在的车祸。
　　是在江消十四岁的那年，突然就降临在江母身上的车祸。
　　那时候的她因为临时通知，而不得不回家拿一份还没进行解析的文献。
　　冬天的X市总是很冷的，冷得让人几乎刻骨铭心。
　　大雪覆盖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严寒渗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地面凝结成寒冰，车轮受力不住，打滑，就这么直接跟路旁的货车相撞。
　　江浩那时候正领着妹妹在路边买糖葫芦，两块钱一串，中间夹着糯米。这是江消在川西的时候就一直喜欢吃的零食。
　　他们就这么站在街角看着，挂着自家车牌的车从阴暗角落里冲撞出来，直接被那辆货车挤压得变了形。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浆飞溅了出来，粘在了葫芦的糖衣上。
　　江消就这么看着，然后默默地继续咽下了那颗带着自己母亲血液的山楂。
　　后面的事情江浩不太记得清了。
　　他只知道，回家的那天，所有人都很伤心。
　　而爷爷很害怕。
　　因为一直由他养着的那只背上有花斑纹的猫死了。
　　死在了自家宅子的院落里，身体冻得僵硬。
　　当时所有人都在担心被送往医院的江母的身体状况，要不是江浩发现，几乎没人注意到天井里还躺着这么一具母猫的尸体。
　　江浩被勒令不许出门，只能跟爷爷一起呆在家里。他是记得，那时候的爷爷嘴唇都在发紫的，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
　　“江消呢，江消去哪里了——”
　　江浩当时已经十六了，早就多少懂事了，于是安慰：“她在医院陪爸妈呢，放心吧爷爷，不要太担心了——”
　　江禹海的双手只紧紧地攥住江浩的肩膀，几乎像鹰爪一样干枯的手用力得几乎让他叫喊出声来。
　　“你不知道，快把江消找回来，找江消回来啊——”
　　江消是在那天半夜回来的，同时回来的还有江父。
　　他的脸几乎被外面的寒气冻得通红，但江浩还是能看见，自己父亲的嘴唇跟爷爷一样，是如出一辙的泛青发紫，同时还在不住地抖动。
　　江禹海一见江消紧跟在江父后面进门，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直勾勾地眼睛盯着眼前只不过才十四岁的女孩。
　　可江消却仿佛变了一个样子，再不同往日那般冷淡而生涩，直接走过了桌台，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她满满暖着自己的手心，直到江父重重坐在沙发上，这才说出她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
　　“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呢，爸，至少妈妈不用死了。”
　　江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消消，你不该这样的……”
　　江禹海也干哑了声音，大概猜出了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只猫……死了……”
　　江父骤然抬头，随即再次看向江消，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这……所以说……消消——”
　　江浩突然听到了些什么声音，是从外面天井传来的，于是打灯去照，却在同时惊讶道：“爷爷，那只猫好像没死，不对，好像肚子里有什么东西——”
　　一时间两人耸然一惊，同时站起，冲向了外面的天井。
　　这时候才发现，在雪地里的那具猫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下面爬出来了一具细小纤细的幼猫的形体，看上去颤颤巍巍的，仿佛跟小老鼠一个样子。
　　江禹海一瞬间失了言语，僵硬在了原地，倒是江父还能反应过来，立即脱了围巾去裹住那只刚刚出生的小猫，一路捧着回到了屋里。
　　江禹海还是念叨着：“从死尸里爬出来，总归是不祥啊——”
　　“不祥那也得有命在啊，”江父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丧命，你这种时候又瞻前顾后了起来，是真的打算再把几年前那个选择题重新做一遍吗？”
　　江禹海却没理他，只是看着沙发上那顾自坐着喝茶的江消，许久才缓缓道：“事到如今，你到底是人是鬼？”
　　江消轻巧地转了一圈茶味，手法非常老练，笑得却十分温和妥帖。
　　“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总归我们还是一家人，你说对吧，爷爷。”

　　阿咪出现得实在过于及时，以至于就这么一瞬间江消手上动作的松动，贡布占堆总算是抓得了稍微的空隙，从那不断满溢出鲜血的口中缓缓吐出零星的几个字眼。
　　“你也看得见吧……江消……”
　　江消终于收了手，贡布占堆如蒙大赦，瞬间跪倒在地面，干咳不止。
　　蒙冶也被她顺手扔在了一边，脖颈处依旧血流不止，但那份疼痛终于被先前巨大的恐惧所麻痹，一瞬间得救的情绪冲淡了这份本来该有的痛楚，只能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勉强爬起来，倒是记得离江消远了一点。
　　“你能听懂兽语，”江消看着站在窗台的黑猫，却是在跟贡布说话，“你是被狼养大的。”
　　“藏传佛教修万物有灵，尤其以山野生灵为尊，”贡布缓缓爬了起来，“大江大河，皆是生命。”
　　“我现在没心情听你在这里讲授佛法，”江消道，“我也不是你的信徒，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一点，当年的请神到底还是没有失败，正如那玄龙所说，我俩各自被劈成了两半，你独属生灵的那一半，而我掌管的是鬼神的领域。”
　　“与其说是被劈成了两半，”贡布占堆咳道，“不如说是你自己的选择……”
　　江消偏头看向屋内伤痕累累的两个人，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既然它不惜借我分魂的口都要过来救你俩的性命，那就让它领我去吧，去看看那真正该杀的人，到底藏身在哪里。”
　　那黑猫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见江消重新再次将头转了过来，便直接从窗台跃下，也就是在那瞬间，蒙冶清晰地看到，原本的黑猫身上，似乎遍布了一种橘色的花纹。
　　虽然此刻他非常清楚江消状态的不对劲，但显然在现在这种场景之下他并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江消也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但比起说是要继续折磨，倒不如说她压根就没考虑过蒙冶是否要继续存在的问题。
　　似乎从头到尾，她指使起蒙冶跟贡布占堆来都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态度。
　　但蒙冶也知道，这份仿佛无视人权一般的理所当然并不意味着他可以选择逃跑，而是他在她真正开口说出他没有作用之前，自己都不能擅自表现出自己半点的行动欲望。
　　这种绝对压迫性的威胁实在是令人无法反抗，甚至让人感觉自己多呼吸一秒都有可能在下一个瞬间被她扼住喉咙。
　　所幸江消现在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身上，一路跟着那只猫进了一个老式的小区，最终停在了一栋单元楼的三楼，黑猫蹲在门口，似乎示意已经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江消没有多加犹豫，直接敲响了房门。
　　这几乎让蒙冶稍微窒息了一瞬。
　　要知道如果这里真的是那个人渣的老巢，那开门之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让人奇怪了。
　　虽然现在的江消整个人的状态都跟原来那副无精打采的神棍样子截然不同，可多少还是让人有些心怀戚戚。
　　毕竟蒙冶到底来说还是个普通人，他是一点都不怀疑现在的江消能够在开门之后直接把对面人体给绞碎的。
　　贡布占堆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但他没有像蒙冶那样表现出害怕的神色，更甚至蒙冶总感觉他在发觉江消体内某种东西苏醒之后莫名涌现出了一种类似于欣慰和激动的情感。
　　明明在三十分钟前还差点被她割断脖子，这人无论怎么看对江消的那种痴迷和无条件的推崇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蒙冶是丝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江消走上跟胡连军那种大杀神的路线之后，贡布占堆还是会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做那个帮忙递刀的小弟的。
　　倒不如说他或许打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吧，毕竟贡布占堆本人看上去也不像是很在乎人命的样子。
　　然而在开门的那一瞬，原本蒙冶脑海中想象的血腥画面却被骤然叫停了。
　　门后站着的女孩是个很和善的面孔，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玄关柜子上同时在开门的瞬间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比起开门人竟然是个不同于他们原本想象中那么人面兽心的面孔，那颗猫头倒是更让人吃惊。
　　因为那只猫竟然长得跟江消此刻脚下蹲坐着的阿咪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