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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她有收集古老美好事物的习惯,一点一点,都是只属于上个世纪的细小琐碎玩意儿,用一只几乎和她同岁的水果糖铁皮罐子盛了,放在书架的最顶层。偶尔要检视把玩一番,还得踮起脚尖探长手臂才能够得到。每次抱住罐子席地坐下,都会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好像怀抱的真是五彩甜蜜的水果糖,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回忆啊,果然是只属于自己的、一辈子也吃不完的水果糖吧!

      此刻轻贴在她手心的,是一枚小小浅白的旧式公车票,明白如蝉翼,透过阳光,仿佛能看到淡淡一轮水印,她知道那是他将车票交到他手中的时候,留下的汗渍。在那个异常闷热的夏天,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拥塞的公交车里,他纤长的胳膊往她面前一挡,轻轻牵动起嘴角:
      “应该让绅士为小姐买票。”话音刚落,票也递了过来。
      她将手指微微屈着半握成拳,不让手心的缜密汗珠濡湿了那太过脆弱的小票,抬起头来刚想向他道谢,却看见他俩眼弯弯、弯成那么好看的上弦月,不知怎么,到了舌尖的句子便浅浅消融了去。
      一路言辞不多,往往是他起个话头,她草草以两三字做结。本来嘛,同班一学年,这只是头一次的私人谈话啊。
      “今天的课节奏好快啊!好痛苦!”他长长拖了个话尾。
      “是啊!”她小声附和一句,却并未抬头。
      “三伏天还开补习班呢!老师玩命学生就不得不拼命咯!”
      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语气,她只得压低了声音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字。因她知道,这一切对于他不啻掌中之物,而自己,学得着实辛苦。一瞬间,她的眼神黯淡些许。
      “我记得,你家是在花市附近吧?今天怎么,坐这公车?”
      一小会儿的沉默之后,他开口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她一震,迅速抬头,看见他的手臂悬起,手指在虚空的两点之间划来划去,眼睛还眨啊眨的,似乎很有点困惑,好可爱,她不禁在心头暗暗失笑。
      悄悄用手抚了抚胸口,她压低声音解释道:“我去文化馆学画。”
      他“哇”地一声向后跳开一步,正撞上一位花枝招展的欧巴桑,那欧巴桑身形魁梧,气势汹汹地转过身要兴师问罪。他反应奇快,连忙摆手道歉,人家见他也就是个白白净净的学生,只好哼一声作罢了。
      旁观的她没制得住,轻笑出来:“你还好吧?”
      他有些无奈得摸摸头,看她笑到肩膀打颤儿又拼命憋着的那光景,他越觉无辜:“有那么夸张吗我?”她闻言忙将神色一敛,故作镇定道:“没有啊。只是我来学画,你干嘛那样惊讶?”好,把皮球踢回去了。
      他张大了双眼,上上下下打量几番:“你不知道你好厉害!平时不大说话,我就知道你绝不只是内向而已。果然哦,学画很久了吧!”还“啧啧”两声一副“我就知道”的笃定模样,害她差一点又笑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有一点国画基础,现在想学油画了,才开始上素描呢。”
      她有点不好意思,习惯性地抬眼,却望进两泓深幽,耳际“轰”地一响,周遭的声音便如潮水般突然褪去了。仿若瞬间逝掠了这一世的光阴,漫长的一秒终于过去,原本靠近的他的脸又退回到最初的距离,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果然不一般!”他笑得一如平日的灿烂,“你的眼睛是灵的!那么,再见了!”
      车门开启,复又合上。这时的她才有些回过神来,缓缓放下挥别的右手,还有那颗差点跳出喉咙的心。

      相知,也许只在几个会心的微笑,并不需要经年累月。她一向不如同年龄的其他孩子活泼,相貌中等,成绩中等,往上照顾的和往下监督的名单里,从来没有她,自然也就隐没在芸芸众生之中了。本以为高中三年的岁月,会在寂静中安然度过,谁料那次不知道该说是偶然还是必然的公车上的交谈,让宁劼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位知交好友,也让她在班级甚至年级里的存在感突然强烈起来。

      早上第三节课结束后的加餐时间,宁劼习惯性地下楼买热牛奶养胃。刚走到教室门口,便听得男生堆中爆出一阵大笑,而穆轲的笑声格外清朗好听,一下下都撞在宁劼的心墙上。像是命运交响曲的开头,她这样想着,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看他。穆轲是何等敏锐的人,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宁劼的视线,接着便愉悦地挥起手来招呼道:“小宁子!帮我带个麦香味方包!”全班的人都因了这一句的亲昵意味而齐刷刷掉头看向宁劼,宁劼不由得面上一红,却还是故作镇定点点头出门了。一出教室,身后就哗然一片,隐约听得几个穆轲的兄弟一迭声地逼供:“咋回事呢咋回事呢?”“穆大侠要注意影响啊!”“预备党员同志要注意团结群众!”“就是就是!不能随便脱离组织啊!”……宁劼没能听下去,慌乱使她急急忙忙逃离了议论的中心,然而这种逃避并不能帮助她跳出有心人的视线。

      “喂!宁劼,你和穆轲在交往吗?”班花米朵是个高姿调的人,习惯了异性的吹捧,和同性说话时总是不留一点情面。更何况,连自己都只是和穆轲有泛泛之交而已,宁劼这样的女孩子,根本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却得到穆轲的另眼相待,米朵怎么想都觉得气闷,仿佛自己受宠的特权被人无故侵占了一样。
      “我没有!”好像自己的尾巴被踩到似的,宁劼心里闪过一丝尖锐的疼痛,大声地反驳了出来。
      许是那语气和声量出乎了米朵的估量,她怔了一秒,复又低低地媚笑了起来:“呵,我就说,穆轲的眼光怎么会只到这样的程度。怕是只有你宁劼一个人心里有鬼吧!”
      “你,”看着米朵那双手抱胸一脸谐谑的表情,那种极美丽耀眼、却毫不顾及别人自尊充满了侵略性的神色,宁劼又羞又急,完全不懂得如何从容反击,“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米朵笑得更大声了,还用一种看稀奇的眼光上上下下睇着宁劼:“我有什么好血口喷人的!这是事实!又没冤了你!还血口喷人呢!成语用错了都不知道!就那点水平!还肖想着穆轲!省省吧!”
      “你,说话不要太过分。”宁劼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就算自己对穆轲有好感,那也没什么错吧?就算这种感觉有罪,那也是她和穆轲之间极私密的事吧?可是米朵的一番讥讽,生生地把自己的心践踏在众人面前,那样的惨白,就像小时候的一个秋天,画国老师带她们去公园观察植物,那雨后残荷叶还不算是最凄凉,要到萧瑟秋风过的时候,荷叶都被掀翻露出了平日见不到的叶底,满满一池的深绿就那样换作了灰白,在秋风中,就像无数瑟瑟颤抖的心,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呵!
      四下里一片沉默,体操馆里只有同班的女孩子们,且不管她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嘲笑的、同情的、漠然的,宁劼都无力再去理会,她一直知道自己很敏感,却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的懦弱,她只觉得下一秒就要不支倒地,一把清亮的声音却蓦地在大门口响起:“请你向宁劼道歉!”四周仍然是一片寂静,那声音又在更近的地方响起来:“请你向宁劼道歉!”
      命运敲响了我的心门,现在,它推门走了进来,她想。

      那是世纪末的最后一年,是曾经被预言的毁灭之年,却没有人真正担忧,甚至更多的是一份对新纪元的期待。宁劼不算是开朗的女孩,但自从心底里住进了一个秘密、和一个颀长的身影,她比往日更敏感,也更容易因一些细微的事物而感触不已,然而这些感触更多的时候是愉悦的。就连那苍白的制服衬衣和惨绿的制服裙,那曾经在宁劼看来就是自己无色无奈青春的完全缩影和桎梏的制服,到如今,她也能用心洗濯,只为让它们看上去更洁净、更通透。看着刚晒上的它们,随着晾衣绳轻轻摇曳着,仿佛渐渐溶进了那秋日高天的湛蓝中,宁劼忽然想起《诗经》里的那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便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还有啊,还有那阙《生查子》的结尾——“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自从穆轲“把宁劼从那妖女手中抢了出来”——这是穆轲的兄弟之一小山的说辞,宁劼便常常出现在这群率性小伙们的队伍中。一开始,她有些不安,尽管知道这是穆轲独有的体贴,但是她不能保证自己真能承受其他女孩子们的议论。当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越是躲闪遮掩越是让人好奇心疑,反倒是光明正大地来往让人无话可说。穆轲的坦荡胸襟和磊落为人,再一次让宁劼深深折服。而穆轲一群人通常聚集的地方是操场,连宁劼这样不爱运动的人也被他们带着渐渐喜欢上了打羽毛球。这时候,小山又来调侃了:“以前只见小宁子静如幽魂的一面,没想到现在动若木偶也挺是那么一回事的嘛!”小山这人心肠是极好的,又总是一说一个笑,宁劼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只好拿腔作势威胁一下:“好你个骂人不带脏字的,我告诉你,你的画像没了啊!没了!”小山知道这是给他一个小台阶下,赶紧抱拳告饶:“姐姐诶,我哪儿敢呢,我错了还不行吗?这不正巴望着您的神作呢!”刚打完篮球练习赛大汗淋漓走过来的穆轲,没想到就看见这么一出免费的乐子,毫不给面子就喷笑了出来:“狗腿一根,边儿去,莫打扰小宁子画画!”小山本来就蹲在宁劼跟前,立马很配合地“汪汪”两声,然后装着恋恋不舍的样儿,在宁劼和穆轲的大笑声中“退场”了。

      “有水吗?”穆轲像被抽出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瘫坐在塑胶跑道上,“我已经完全不行了……”句子还未完结就渐渐转成低吟。
      宁劼有一瞬间的怔忡,深秋傍晚的凉风掠过她的脸颊,几缕不安分的刘海稀疏落在睫毛上。她微微眯缝着眼,等待这阵风的完全经过。她听到右边地上自己摊放在那儿的诗集,被风翻阅出一连串清脆的哗响,刚喝完的矿泉水瓶倒在了地上,缓缓滚向身后。而左侧,左侧是那个高大爱笑的男孩近于喘息的呼吸,和着风,一起氤氲开来的,还有衬衣被汗水湿透之后漾出的混合着肥皂香的溽热气味。所有的风都不能被涂抹在画布上,她想,但是我的心,却清晰地镌刻下了它们的痕迹。

      冬的到来让人猝不及防,仿佛一夜之间,树木都站到了光秃,天空也多是灰白阴霾,而宁劼恰从此时开始练习着色和笔触。
      她申请到公共画室的傍晚时段,于是牺牲了晚自习之前的加餐机会,却也正因为此,能够常常一人独享画室。
      她将画板架在窗前,正对着不远处的篮球场,在某些不经意抬头的间隙,就能看到那群熟悉的身影恣意喧闹。隔着厚厚的窗玻璃,那鲜活的场景虽是无声,却因了青春本身的热烈,而一次又一次如潮水般呼啸着漫过宁劼的头顶,而她似乎乐此不疲。被生的力量震慑之后,她笔下的光影往往能交织出更美好的和弦。
      当然还有些时候,宁劼会陷入纯粹的冥想,直到小山跑到窗户跟前做一个突兀的鬼脸,回过神的她一眼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的穆轲。他总是对自己展开一个柔和又包容的笑,那嘴角上翘的弧度几乎使她相信,因为自己还那么年轻,所以连在白日梦里浪费光阴,都绝不会是一种奢侈。

      这座两江哺育、四面群山环翠幄的内陆城市,以她的热辣而闻名于世,但是鲜少有人能够真正理解她明艳外表下满蕴水气的柔软。春秋两季的巴山夜雨,尚有义山引为知音,初冬的浓雾却无人吟咏,那样神秘幽雅好似远古巴族传奇的浓雾啊。宁劼在失落的文明中独自惆怅时,窗口传来了一阵“唏索”声,一朵烟蓝的雾蓦地轻飘了进来。宁劼还未及反映,一个灵活的身影便从窗台上刺溜溜爬了下来。
      “小,小山?”宁劼手捧便当盒,愕然地看着面前摆着得意笑脸的男孩,他晶亮眼瞳中的顽皮神色不由得让宁劼心情大好,“你怎么像只猴子似的!”
      眼看着小山作势要生起气来,却在此时有谁推门进来接了一句:“不然怎么叫小山呢?人猿泰山的山啊!”见来人是穆轲,宁劼便毫不客气地和他一起大笑开来,小山气得直拍桌子:“喂喂!不要再笑了!要不是你穆轲怕鸡蛋饼凉了我何至于做贼一样翻窗进来?!到头来还不是被你们笑!”
      怕吃食凉了?宁劼猛得收住笑,胸中一片翻涌,眼眶里险险滞出泪来。穆轲,真的是你的意思吗?你真的这样想吗?又为何,他们说,他们说你心仪袁茵。想起棋牌室的那一幕,宁劼不自禁将指甲深深陷进自己的手心。

      那还是上上周六的事,她准备去学校为出征国际象棋赛的穆轲打气。这个全国性的中学生棋赛,是于同在长江沿岸的那座城市举行的,只是却远在入海口的沙岛。她听说过那城市的繁华与冷漠,又兼着冬日的海风肆虐,不免有些为穆轲担心。随即想到他仍是与那群兄弟、与自己共饮着一江水,宁劼便又渐渐将心放下了。她相信穆轲,正如同穆轲相信他们。眼看着棋牌室就在跟前,宁劼却有些微微紧张起来,于是急急地打开手中的食盒察看。见那些糯白可爱、裹了一层新鲜黄豆粉的“驴打滚”仍然一个个乖乖站着队,她暗笑自己的多心,抬起手正要推门,一阵哗笑却将她生生阻在了门外。
      “谁不知道你穆轲就等着袁茵来送啊!”“就是!巴不得我们不来、嫌我们碍事呢!”“去去!你们懂什么!人穆少就等着摘金夺银好把那奖牌贡给袁大美人呢!”“哦——我们懂!这不就是广为传唱的‘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嘛!”说这最后一句调侃话的,声音宁劼再熟悉不过,正是小山。别的人起哄,她都可以只当作玩笑,而小山,宁劼知道,小山从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那么,这便不是空穴来风。袁茵,那个如早春新雨般的女子,原来啊……

      有十日了吧,从那天自己躲在一旁悄然目送穆轲离开,有三十个秋了。她曾告诉自己那个注目该是挥别,思念从此不许发芽,却奈何此情早已生根。她知道穆轲这日便要回转,因此早早躲进了画室,却不意他还是寻了来。作为朋友,或者别的什么宁劼也不能确定的身份,不去关心他的成败,都是一件极为反常的事。
      宁劼终于明白,连回避都是自己的奢念,如若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自己便得永远煎熬下去。然而,就算是一厢情愿,这也是她的,最初的爱恋啊!就算是无果的花,她也更愿意让它开在最隐秘的地方,独自美丽。就算手中拿着他特意送来的鸡蛋饼,就算真的觉得很感谢,但是热也好,凉也好,都是自己来承受吧。人生啊!原本就是,秋雨春风,冷暖自知。

      “小山,谢谢!”宁劼大大地咬下一口鸡蛋饼,抬头给了小山一个灿烂的笑。只是身旁的穆轲,听见他的说话也就罢了,要同往日一般看他的眼睛,竟是比做函数题更让她害怕的事。然而守护心底珍宝的决心,让她鼓起勇气迅速搜寻过穆轲带点期盼的双眸,同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发抖:“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呢,你倒先来安慰我的肚子,多不好意思。”她趁势低下了头,随即扬了扬手中的饼,“真的,谢谢啊!”
      穆轲微启了齿,刚想说什么,却被小山夸张的惊呼打断。只见小山直愣愣盯着宁劼的画布,双手捧颊,张大嘴巴,摆出一幅蒙克名画《呐喊》中的经典姿势,边上两人一看,齐齐喷笑了出来。
      穆轲边揉肚子边要伸手去捶小山的肩头:“你小子又在耍什么宝?”小山满脸委屈地闪开,不服气地指向宁劼的画:“明明就是小宁子的大作太过惊天地泣鬼神了嘛!别个惊叹一下也不行啊!”
      不待他说完,宁劼先自红了脸急道:“不是那样!只是一幅临摹之作而已!”
      穆轲眼尖,转瞬拈起了窗台上的书。“席慕容?我还真该感到惭愧,竟不知道她除了是一位很好的诗人,还是著名的画家呢!”
      凑过头来看诗集扉页的小山笃定道:“虽然意境很像,但是构图和色彩完全不一样嘛!小宁子的画已经可以算是原创了,只能说是受了大师影响而已啦!”说完还双手抱胸,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宁劼一下子放松下来,竟又下意识地去看穆轲的笑。这一瞥,几乎让她忘了心跳。
      那个男孩,左手闲闲撑着窗台,右手拿着诗集,维持着原本埋头看书的姿势,只是抬起一双深褐的瞳,瞳中有悠长的笑意。是的,那个男孩,穆轲,看着宁劼,用他那如光声音缓缓道:“画莲的人,其实,都是在画自己。”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让我们并肩走过荒凉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与刺痛
      都在这顷刻

      宛如烟火

      ——席慕容《请柬》

      等到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把浓雾熏成各种斑斓色块,宁劼才意识到自己被冻得有些微微打颤,拥了拥手中的书包,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挫败。虽然决定了不再一味逃避,但也不能他说怎样便怎样吧!太没原则了!想到刚才下晚自习时穆轲对她稍一示意,她便毫不犹豫答应下来的事,宁劼在心里重重地对自己叹了一口气。但转瞬又想到自己住家特别近,而穆轲还要搭车距离颇远都不嫌麻烦,宁劼只好宽慰自己,说,穆轲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同自己讲。

      西南盆地的冬天,大抵比较温暖,然而夜里的湿寒之气总能在不经意间袭人噬骨,由此,巴蜀之人更是名正言顺大食麻辣。与花市相毗邻的大排挡,是这个街区有名的去处,其中的麻辣锅串串香,更是以其物美价廉而人气爆棚。
      宁劼捞起十数根串着素菜的竹签,将其上的豆腐泡和海带节挑出来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将剩下的全部塞到小山的油碟里,惹得小山一阵“哇哇”抗议:“怎么把素的都给我啊!我不干!我要吃肉!”一边说着一边把筷子伸向锅里,穆轲手快,肉片悉数被他夹走,小山转向去抢那串鹌鹑蛋,不料劲道过猛,整串蛋又从筷子尖滑落摔回锅里,溅起的红油洒了一桌,其中一滴不偏不倚钻进了宁劼的右眼,宁劼还来不及感觉到那股灼痛,眼泪便不由自主淌了出来。
      小山一见,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就要上前给宁劼抹脸,穆轲急忙将他喝斥住,把桌上的一壶凉白水递给宁劼让她洗眼睛。
      幸好冲洗及时,不一会儿宁劼便不再感觉疼痛,只是无端流了这许多泪,让她有些无奈,便笑着埋怨小山:“你个三脚猫!害我受了这么大的苦看你怎么赔?”
      小山也觉得颇不好意思,只是嘴上还嘟囔着:“谁让穆轲跟我抢嘛。”
      穆轲觉得好笑,却也附和着:“是我不好,你也别难过,宁劼才是受害的那一个啊。”
      见小山自责,宁劼忙道:“还是该怪我,谁让我逗你,硬不让你吃荤。”
      看着宁劼那兔子般红着眼睛却又认真的模样,小山制不住轻笑出来:“能这么算吗?最后不该归罪在提议出来吃串串的人身上了?”
      宁劼一愣,倒真是问了出来:“到底是谁提议的?我还真没弄明白。今儿怎么就说着要来这里吃了?”
      其实宁劼想要知道的,是为什么穆轲看上去有话要单独和她说,现在他们却三个人在这里围着麻辣锅。
      直肠子的小山正要开口回答,穆轲便伸手摁了他的肩膀,宁劼正感奇怪,席间的气氛也有些严肃起来。
      穆轲眼眸微垂,思量了一会儿,开口道:“有一件小事,一直没有和你说,但是作为朋友,我不希望对你有所隐瞒。况且这件事,我恐怕还得请你帮忙。”
      宁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听到自己很轻快地回答起来:“帮忙?帮什么?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从来都是穆轲关照自己,难得他有需要到她的地方,她说什么也得尽心尽力,她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

      “其实是,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哦,是吗,对,我听说过,我知道,早已知道。
      “就是,就是袁茵啦。”
      那个瞳中有星光的女孩。
      “你认识的,对吧?”
      连身为同性的我也为之感到炫目的女孩。我知道。
      “最近,她要过生日了。”
      是吗,真巧,我也要过生日了。
      “我想送她一件礼物。”
      所以来问我吗?
      “别致一点的,我想你一定比我懂。”
      哦,是吗,终于想起来我也是女孩子吗?
      “不要花。太俗。”
      在你眼里,世间有比她更美的花吗?
      “也不要巧克力。甜得很虚伪。”
      是吗,可是我一直很喜欢。在舌尖融化的感觉,很温暖。
      “书,会太理智或者感性。娃娃,又有点幼稚。”
      真是不好意思,我房间里堆的,全是这些东西。
      “太不称她的气质。”
      对,她是仙女,我是人间烟火,灰黄虚无,最终消散。
      “卡片却一定要送一张。”
      你言下之意,
      “所以拜托你帮我画一个绝版的。”
      可以不画吗,
      “国画也好,油画也好,最好是国画的。”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说下去,
      “和她的风格很衬的。麻烦你揣摩一下。”
      我拒绝,我做不到,
      “你一定可以的,宁劼,就帮我这一次好吗?”
      “因为我喜欢你我觉得谦卑又无望然而我就会容许你这样来践踏我的心吗?”

      那是她第一次因激动而拍案,霍然起身的同时,觉得自己正在从头到脚轰鸣着坍塌。
      那是她第一次痛极而无泪,却又仿佛觉得自己是实验室的标本,浑身浸泡在盐水里,因为那看似轻盈却比露水更重的雾,一波波汹涌在四周。
      那是她第一次不再沉默,第一次大声说话,第一次懂得拒绝,第一次懂得受伤,第一次懂得尊严,爱的尊严,皆是因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恋,和这爱恋的——
      幻灭。

      立春之日便真的立春了。她预想中的漫长的冬季,并没能持续下去。校园里第一朵紫玉兰绽放的时候,新的学期也开始了。室内廊下,笑语喧然,她却回复到过去那种近似空气的存在。生活再次割成两半,读书,和画画。不再发呆。独自行走的路上,会抬头看西天的云朵,或俯视砖缝间无名的蓝色小花,然而,只一秒。她不停地将前方的时间来追赶,从不回头,也许因为身后的影子里赘连着回忆。
      过往的生命中,从没有任何时日如此刻般,让她更清楚明白自己的想望。蓝的天,绿的水,她的梦想是三月的草,于暗夜中无声疯长。

      转眼就是六月,忙完了会考的宁劼确定自己能够顺利毕业,便准备收拾了东西退学回家。如若语言考试顺利过关,来年的此时,她将置身浪漫花都。她并没有将这个决定告诉任何同学,亦无此必要。尽管小山总是在一些小事上帮忙她,值日的时候擦黑板,轮位子的时候搬桌子,她都报以善意的微笑。然而,终是不能回到过去了吧,睿智如穆轲,也是一整个学期无法与她和解。以至偶尔走道上迎面撞见,她能平静地错身,他却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这一日办完所有手续,提前拿到毕业证书,正是午后骄阳当空。宁劼心底里还是不由自主泛起酸涩,然后特许自己庄重地,做了最后一次校园巡礼。空的操场,空的树荫,空的教学楼,空的画室。她在那里,在那个自己惯常摆放画架的窗前,伫立良久。玻璃窗上有着深深浅浅的水痕,细看之下,还能辨出一张模糊的面孔。宁劼记得,那是一个如梦境般遥远的秋日傍晚,那时,她刚申请到画室。那时的她很迟钝,直到将所有画具都搬入画室,她才恍然发现这面窗正对着操场,不,应该说,正好能看到穆轲。她为之精神一振,立刻干劲十足,钉支架,糊画布,加颜料。正在她洗笔的时候,穆轲走过来敲了敲窗。见到他的头硬是贴在玻璃上挤出一个鬼脸,宁劼一边忍着笑,一边飞快用清水在窗上勾勒出了那个鬼脸的轮廓。当时的他们,曾相视大笑,只是当时啊,当时,已枉然。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她这样想着缓步走下校门口的斜坡的时候,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是他在呼喊。
      多年后,她仍然觉得自己转身的那一幕,是老式电影里的慢镜头,黑白,无声。
      她看着数米开外的他停下跑动的脚步,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了数万光年,眼前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存在于久远过去的影像。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一群隔壁小学的孩子恰在此时笑闹着从他们之间跑了过去。
      于是,她此生都没能听见他分别时的那句说话。
      于是,她觉得更加释然,微笑,然后,挥手。是他们的缘起,那次公车上的偶遇,她没来得及道别。他半途下车,她继续前往终站。这个最终补上了的道别,是他们的,缘灭。
      原本,他就只是为她买了单程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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