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裂》融融冶冶黄

2、第一章

　　五年后
　　仲夏之夜，楚地已是闷热难耐，一日的骄阳胜火，积攒的蒸汽等到太阳落山以后也无法散去。
　　葡萄架下，放着一张竹编的躺椅，上横卧着一个少女，十来岁的年纪，白瓷一样的肌肤，黑油油的发辫，胖嘟嘟的脸颊，她半闭着双眼，赤裸着的双足一晃一晃的荡在半空中，偶尔窜过连廊的晚风驱走了些许的酷暑，少女舒服的赞叹了一声，扭过小脸，对坐在葡萄架下的另一名少女说道：“阿宝姐姐，过来躺着吧，别画了，过来凉快会儿啊。”
　　那少女看上去要比躺椅上的女孩年岁大些，彼时正专注的对着一个木制的娃娃出神的画着什么，黛墨染黑的笔尖轻轻掠过光滑的表面，娃娃的眉眼便活灵活现的跃然于上，少女侧过脸来，对着躺椅上的女孩微微一笑。
　　“我过去挤着不是更热吗，小桃？”
　　虽然两个姑娘只差了三四岁，可大的这位看上去已然比小的成熟了不少，眉眼间已有了女人的娇柔与妩媚，她温柔的笑着，晚风抚过，撩起她额前一片青丝，露出了一块铜钱大小元宝形状的红斑。
　　“阿宝姐姐，你对着那个东西已经有些个时辰了，不要不理我，陪小桃玩嘛。”
　　大些的那个女孩儿唇角一勾：“你既然无聊，为何不去找阿清？他可是很盼着和你一同玩耍呢。”
　　躺椅上的女孩儿闻言坐起身，嘟着嘴不屑的样子：“我才不稀罕和他呆在一处呢，哼。”
　　口气虽是不屑，眼底的甜蜜和喜悦却已经出卖了她。
　　“我呀，听到他的名字就已经烦透了。”
　　“那我是不是该扭头回去了？”一个正在变声期，略略有些沙哑的男孩声音响起。
　　两名少女惊诧的扭过头去，一位少年玉立廊前，正偏着脑袋，看着葡萄架下的她们俩。
　　躺椅上的少女“呀”的一声蹦了起来，急急忙忙弯下腰去把脚塞进丝履之中，廊前的少年眼底泄露出一丝好笑，趋步上前。
　　“姐姐。”他唤那年长些的少女，“你穿得太单薄了，夜已经深了。”他浓黑的眉轻蹙，有些不满的看着自己的姐姐，“姐姐要当心身体。”
　　少女点点头，自己的这个弟弟虽然年幼，却向来沉稳而早熟，如这般的长辈样的叮嘱即是常事，如此看来，和身边这个天真烂漫的小桃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爹爹已经回来了吗？”
　　“是的，正在前厅。”
　　少女眼中神采变幻，说不上是期待还是怎样的，“哦，那我这就过去。”
　　“主公也在，你最好添件外裳再过去。”
　　少年冷静的声音，一下子戳破了她的心事。
　　她匆忙的脚步一顿，手中握着娃娃的力道更重了一点，她瞥过弟弟唐清的脸，看对方是一脸的了然，不由更是羞怯，一扭头撒开脚步就跑了。
　　少年隐隐觉得有些好笑，虽然夜色深浓，光影阑珊，但可以猜想方才如意宝的脸上定是飞快窜起了两抹酡红，他摇摇头，姐姐这人，真是比自己还能耐得住。
　　他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胜绯桃的身上，一下子变得无比的柔和，“小桃，你刚才说什么了？”

　　唐清和如意宝是武陵唐复的一双儿女，而武陵唐家正是江夏王的从事，从前朝起就一直是李氏的家臣，江夏王李钧，乃现今圣上的第三子，十三岁那年得封楚地，封号江夏王。
　　如意宝是在十四岁那年遇见李钧的，她至死仍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阳春的清晨，她误闯进了他的私苑，而他牵着一匹神骏的大马，从弯曲的小径一步步走近，步履趋趋，丰神如玉，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声音像山谷里的一道溪泉，清澈而温和：“姑娘，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黝黑的眼睛如同浸染了最深的墨，深沉又明亮，背后漫天雪白的梨花，刺得她眼晕。

　　“既然如此，你早做准备便好，下月……便出发吧。”
　　“喏。主公……”唐复低头称是，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案前的少年一手按在桌案上一卷黄色的轴卷上，侧过脸来问道，他锦衣玉带，长眉斜飞入鬓，明目如灿星，好一个翩翩贵公子。
　　“此行……小人也要随同吗？”
　　少年眉间清浅，像是未加思量一般，淡然道：“父皇的意思是，要你入京还有安排，你自然是要跟去的。”
　　“主公！”唐复一下将要跪下，却被少年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主公，”唐复不禁老泪纵横，“小人在主公身侧多年，小人一家生当陨首，愿一生为主公谋事！”
　　少年眉宇轻蹙，“唐先生，”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不带一丝犹豫，“你和我其实都一样，我们都是圣上的臣子，君之令，臣不能不从，我知你素来忠心，汝乃今世之才，能得到君上的赏识，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比在我身边要好得多，也值得得多。”
　　“主公……”
　　“不必多说，”少年打断他的话，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早些去歇息吧，这些日子，恐怕要多辛苦你了。”
　　唐复沉默的立了良久，才一声不响的推门出了去，寂寥的墨轩里，只听得屋内少年一声无奈的长叹。
　　窗下的如意宝屏气凝神，咬着下唇，忍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袖子里藏的那只浅勾眉眼的木质娃娃，纤纤长指附于其上，一点点的握紧。
　　前两日她从门房五婶那里听得主公将要回京，忐忑了几日，才下了决心想要做了这木娃娃送于李钧，楚地风俗，男对女有意者，赠连串香丸，寓爱卿至地老天荒之意；女对男有意者，赠三寸娃娃以表爱慕，寓愿为其生儿育女之意。她每日把木偶带在身边，就怕人发现了她的心思。方才在前厅没寻着父亲，她更是期待的跑来了墨轩，不巧却是听到了主公与父亲的谈话，这让她忽来的心神不安，加上脚站得久了一阵发软，就瘫坐在了地上。
　　头顶一扇窗被推开，少年无奈的叹息道，“如意宝？又在这做什么？夜深了还……”
　　他话说到一半硬是停了下来，只因少女抬起来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黝黑的眼睛蒙了一层雾气，一转不转的凝视着他，月光的映照下，是如此的伤心失望，让他呼吸心跳几乎也停在了半空。
　　“如意宝，你这是……”
　　如意宝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的，扭过脸去起身就跑。
　　李钧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翻过窗去就想追，一落地，却差点被地上一物件扭了脚，而如意宝这时已跑得不见了踪影。月色迷蒙，晦暗不明，待他拾起地上那件不知为何的物什，方才被如意宝惊得缓慢了半拍的心跳几乎立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