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有渡时》三分窗格

32、32

　　夜空浩瀚，月色濛濛，一轮硕大在后。
　　众人站在路上，或负手，或仰头看月，或低头看些小摊上摆着的玩意儿，或相互而视，看着聊天，人间烟火阑珊，变得遥远，偶听到两声鸟叫。
　　街上有点热闹，却不吵闹，人间烟火扑面而来，风吹着少年们的身影。

　　明钦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姿态优雅漫步其中，怡然自得，青灵不远不近地跟着，女孩的眼中有着期盼。所谓佳人，如清水芙蓉，似白花菡萏，盈盈脉脉，手捧一个狐狸面具，和一个看起来华贵异常的金色狐面具，期待地看着少年。
　　青灵的武器便是双面狐，只可惜那只能为她一人所有，此时此刻，她更愿意要这种平凡的，两个人都可以戴的面具。

　　宏远则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哈欠，挠了挠头，回又回不去，认命地走在大部队偏后的位置，看样子是想要趁机溜走了。
　　莫惠倒是好久没见。二师兄一惯以往的狐狸笑，黑冠玉簪，玄色曲裾深衣，气势如虹，一副谦谦君子的作风，手中拿着他那边七宝扇，如若闲庭漫步般。

　　苏袖禾和尹奚走在最后。
　　“所以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那时才会出现在我三娘的酒窖里，而昨夜也是你察觉到不对，才会暗中跟踪过去嘛？”苏袖禾漫步而行，侧脸问道。
　　尹奚点点头，路上的行人有点多，他侧身让了下，继续说道：“求仙问道之人自有自己的圈子，我也常去打探些消息，那日看他们不在，又想起苦竹林的事情，这才起了疑心。”
　　苏袖禾想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可话到嘴边，想起自己当时也是单独行动。也许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他们都没有想好如何去了解对方。

　　苏袖禾为这自己一瞬间的怀疑而自责，随即眼眸微转，一股狡黠的光闪过，迸发出无比绚烂的亮光：“这样吧，不如我们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尹奚颇有点趣味。
　　苏袖禾笑道：“我们是朋友吧？”
　　“当然。”

　　“朋友就应该相互信任，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以后呢，若是有一些必要的，你不妨告诉我，真真假假都行。你告诉我一些，我知道一份，我们之间的友谊便进一份。”
　　少年看她说话的可爱样子忍笑忍得很辛苦，摸着下巴，看着她那个小样儿，慢吞吞道：“这不公平啊，只我告诉你嘛？”

　　没骗到他。苏袖禾嘻嘻一笑，补充道：“互相的，互相的。”
　　她眼珠一转，说道：“那我们先说一个不疼不痒的小秘密吧？你先来。”
　　尹奚披着夜露立在夜色中，看着她，压低声音笑道：“小师姐欺负人啊。”
　　“师弟就是用来欺负的。”苏袖禾丝毫没有任何内疚，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磨刀霍霍：“快说快说。”

　　“唔那好吧，不过说哪方面呢？”
　　“不如把格局开大点，说说人生格局吧？——你是坏人嘛？会对丘山，对我们不利嘛？”
　　尹奚哑然失笑，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没有立即回答。女孩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他，似乎说什么她都会相信，这目光看得他一顿，原本到嘴边插科打诨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顿了下，他露出个委屈的样子：“小师姐，我这个样子像是坏人嘛？”
　　苏袖禾撇撇嘴：“坏人又不是会写在脸上？我怎么能够通过你的样子就判定呢？你的眼睛眉毛鼻子又没有在说我是好人。”

　　尹奚见她神情间颇有些严肃，施施然收回手：“那我说你就信啊，我要是说谎呢？”
　　“我信。”苏袖禾站定，顿了下，看着他，低落道：“除了三师兄之外，我以前还是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他会给我带各种各样的好玩意儿的，也会听我说话。可我忘记问他这个问题了，所以他才会那么的毫不犹豫。”
　　尹奚心口一滞，看着她失落的样子，他知道她说的是尚期，明明她没有表现出多少难过，可尹奚却听出了她的失落。明明在破屋前，她也是那么失落的。失落地趴在胳膊上，假装是在不被发现。

　　他早就发现了。

　　他还记得她说过，她虽然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但是她一定相信他不会做什么。这话的重量实在太过沉重，所以他一时之间不能开口。
　　苏袖禾低着头，轻声道：“尚期他……其实很不平。我入门比他早，他得喊我为师姐，但其实入丘山的时候武功早就超过我们了。他现在的武功其实只有当初的一两成。有些时候，我也在想，若是我没有被师父选中，可能我这辈子都没法进了丘山。那样也好，也许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长大，远离这些是非。”
　　“他，历经十几次的试验才进了丘山。你不知道，我昨日看到他时，觉得他可怜极了，又可怜又可恨。我那时还小，却还记得他那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那时我还以为自己天资聪颖，以后必将扬名立万，他也没有发现自己修道天赋和武功上限，算起来，也许我当初那么喜欢他，正是因为他也那么骄傲吧。”

　　尹奚嘴唇翕动，没发出声音，听她慢慢讲。苏袖禾继续闷闷道：“可后来我们发现，原来我们的骄傲只能持续那么久，就像是脚下这条街，总是会走完的。然而可悲的是，骄傲的姿态是不用用完的，那是一道竖起的脊梁，能消除它的，只有不计其数的打击。因此我见到他时，就想起自己，想起你。”
　　她抬眸看了一眼尹奚，微微歪了下头，认真说道；“你和他一样优秀，不，你其实比他还要厉害，却不得不困于最后的一道关卡之中。我不知道师叔他们为何不选择你，可我知道，那是丘山的损失，我们不得不屈服了，因为我们的力量不够强大。”

　　好像凭空一支箭射入了他的心口，却不疼，甚至有点酸酸的，不可言喻。而她的话也是如此的不言而喻，他其实知道她在迟疑什么，她在暗示什么，那里面有千言万语可以阐述。可最终，他只是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目光。
　　他说：“我在茶楼之中，听过多次尾生抱柱的故事。他们都说他傻，呆板不知变通，连我曾经也有几刻怀疑他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其实是被迫抱柱。”

　　“可我现在却有几分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了。”他笑，指月立誓：“士得知己，抱柱而死，又如何？你不是说你相信自己永远能知晓我一定不会做什么嘛，那我便依你所言，永远记得这句话。若违此言，即便抱柱而死，我也死而无怨。”

　　少年少女坚定地声音顺着夜晚的清风飘过酒楼上，身着一黑一灰的二人沉默了下来。尾生看着少年嘴角挑起笑，打断了女孩的话，两人相谈甚欢。

　　这有些熟悉的场景让他想起几百年前，被可以尘封在记忆之中的，同样一样笑颜如花的脸。女孩素色纱衣，只几支攒银花的白玉钗，站在这微风习习的亭中，宛若一朵白菡萏。她的手背在身后，眉眼灿然，似乎在说着什么。
　　他已记不清。
　　只记得那是位美丽的姑娘。

　　其实早在第一眼的时候，他就应该猜到，那个姑娘不是凡人。若是凡人，如何会有那么好看的眉眼？如何会如此的好，好的不真实。
　　尾生也曾有过骄傲的。他虽是万千儒生之中平凡的一个，家境贫寒，然而年轻时也曾享誉四乡八邻。然而同乡中又有一位圣人，远近闻名，然而却因为借醋的事情认为他诚信欠亏。自那以后，他的名声一落千丈。

　　他迁居梁地后，山神之女听到了他的话，被他的诚心所打动，愿意和他长相厮守。
　　然而他终究是俗人，脱离不了凡尘俗世。他渴求自己能变得强大，重回昔日受到众人赞誉的日子。山神降下神雷，惩罚他的贪心，年轻的神女无法抵抗父母，化为缠绵汹涌的洪水，缓释了雷鸣电闪的惩罚。

　　滚滚江水救了他，却也磨砺雕刻了他，宛若河畔的佛像，冲击他，却又让他表面的浮尘消散。山神之女的强大灵力不散，化为江水，和他强大的意志合为一体。
　　从此，他不死不灭。

　　他的愿望实现了，至此，众人提起尾生，当年借醋撒谎的事情早以鲜为人知，反而尾生抱柱成了诚信的代名词，这难道不讽刺？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懦弱无力的尾生，众人提起他的死时，大多钦佩，他们歌颂这种高义。
　　然而他无法安然享受，他的心看不到大多数称赞他的人，而总是沉浸在那些少数嘲讽他的人的话中，他们称这是“愚蠢”“傻”。
　　这可能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好死不如赖活，和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到底该如何选择？

　　尾生静思片刻，而尚期也没有上前打扰他。他眼眸微垂，不知道想起些什么，但很快，不知从何处走出来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手一行礼，说道：“二位尊者，后日便是丘山大小上林亭开放之日，掌门不知二位现下是如何打算？”
　　尚期的那点恍惚刹那间便在黑衣人的出现时飘走了，他站起来，瞧见尾生爱答不理的样子，自己上前谄媚地笑道：“还请掌门放心，尾生木今晚便可制成。后日，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你到底能不能尽力啊？”苏袖禾撇了撇嘴，叉腰站在莫惠面前，有点小恼怒地说道。
　　莫惠用七宝扇轻点下巴，对于苏袖禾这等强硬的态度评价道：“五师妹，你让我帮忙，用这个态度？”
　　“不就是让你查查大小上林亭里面有没有什么过关的小窍诀嘛？历代卷宗里面肯定记得有，只是看一眼，这也叫帮忙？”
　　莫惠师兄对她的无耻嘴脸大为震惊：“五师妹，你说的轻巧？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苏袖禾倒是想自己去藏书阁偷看，但奈何上次偷去踏月林拿山志后，她再进去一次就难上加难了，莫刑师叔特意叮嘱了藏书阁的那些弟子，务必要尽心尽力看管，尤其是防止有人私闯。
　　就差指名道姓地说她的名字了。
　　在场之中，宏远不用说了，他不去告发就不错了；青灵则太软太白了，让她去说谎，就差脑门上写着“我有秘密”四个大字了。
　　其他的几位师兄师弟又不方便，思来想去，只有莫惠比较适合了。

　　这个老狐狸，最适合干这种事情了，而且能够干的不动声色，脸不红气不喘。
　　老狐狸似乎听到苏袖禾的腹诽，一挑眉，他慢悠悠地说道：“五师妹啊，若是看上一眼，倒也无妨。只不过，你都已经是丘山弟子了，看这对你也没用啊。”他故意装傻问道，余光中，还特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尹奚。

　　“你少乱看！”苏袖禾哼了一哼：“我还没到那个地步。”
　　“那你这是？”
　　苏袖禾拄着下巴，露出了一点担忧：“三日后便是这个月的上林亭开放之日了，我总觉得有点不放心，所以想了解一下。”

　　苏袖禾只能这么猜测，若说尾生木有什么用途，就附近苏袖禾知道的，估计也就这个试炼了。况且最近涉及到那么多修道之人，苏袖禾总觉得其中肯定有问题。

　　“这样啊~”莫惠浅浅笑着，看苏袖禾眼中透露出的不解，不经意露出瞳中一丝深沉的黑：“好吧，那我就帮你去看看。”
　　“以往别人对我说，二师兄你为人热心，侠肝义胆，每到此时，我便更能体会一分啊！”
　　莫惠就笑，竟然就着她浮夸的恭维，继续问道：“是谁这么说的，我得好好教训她。瞧，就因为胡诌了这么一句话，我竟平白无故多了这般事。”
　　胡诌的苏袖禾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说：“……额。可能是。”她手胡乱一指，“可能是那里！”

　　苏袖禾胡乱乱指，点到虚空之中，深切地证明了她刚才的信口胡诌都是胡说八道。
　　莫惠不由得有些好笑，他轻叹一声，七宝扇倏然合上，轻敲苏袖禾的额头：“那……行吧，毕竟是师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