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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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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陵宗今日很是热闹喜庆,凡是有名有姓的门派都派人来参加沈掌门五十大寿。
个别掌门抽不出空来,也派门内长老或是座下弟子前来贺喜,给足了沈原脸面。
十年前,沈原靠着“斩活尸还世间太平”而声名鹊起,一扫此前多年在修者之中口口相传的诸如“靠娘子才当上掌门”、“吃软饭”的这类形象。
沈原的好名声传开了,英勇事迹被写成话本广为流传,对他趋之若鹜者也多了起来。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沈原受千人追万人捧,青陵宗沾了他沈原的光,一跃成了仙门之最。
上至掌门,下至厨娘,只要说是青陵宗的,必定有人献媚讨好。
不说旁的,只宗内弟子就比十年前多了五倍不止。
平日里到青陵拜访的修者就络绎不绝,沈原生辰这样的日子只会更多。
大概是年岁渐长的缘故,沈原近两年开始好面子,不像从前那般节俭,吃穿用度各方面都肯花重金,真银白银如流水一般花出去,毫不克制。
青陵宗刚被他修缮了一通,几乎是将宗内所有全部翻新。
如今的青陵宗富丽堂皇得可比拟人间皇室的宫殿。
对了,沈原为表慈父之心,还为沈明洛塑了个像。
白玉雕的,足有三丈高,立在灵泉之上。
擂台之上,轻歌曼舞;擂台之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沈原在道贺声中敬酒致谢,时不时与人寒暄两句,过了一个时辰,才回了自己的位置。
林彦山被安排在沈原身旁,他适时地让弟子拿出自己的贺礼——一块玉璧,薄如蝉翼,晶莹剔透。
他谄媚道:“小小心意,还望沈掌门不要嫌弃。”
沈原:“此等贵重之物,沈某受之有愧。”
“沈掌门此言差矣。”林彦山道,“玉璧这般雅物,林某一个俗人。将此玉璧赠与掌门,是林某不想白玉蒙尘。沈掌门千万收下,莫要辜负了这白玉。”
“既如此,沈某便收下了。多谢林掌门。”
“沈掌门客气。”
有了林彦山打头,宾客们一个接一个的将贺礼奉上。
有失传已久的琴谱、名家所铸之剑、珍奇丹药、名贵草药……
最次最次,也是夜明珠。
这么一来,宾客们就为“谁的贺礼贵重”争论起来了,生怕被沈原看低了去。
沈原面上带笑,冷眼旁观。
一时之间飘飘然到觉得自己终有一日能吞并世间各仙门,为仙门之首。受万人敬仰拥戴,一呼百应,莫敢不从。
待底下争论激烈起来时,沈原看准时机,道:“诸位的心意于沈某而言一样贵重。这贺礼沈某受之有愧……诸位的心意沈某铭记在心,今后若有需我青陵帮助之处,尽管开口,沈某定然全力以赴。”
说到这儿,沈原高举起手中酒杯:“这杯,沈某敬各位!”
语毕,抬首一饮而尽。台下亦举杯回应。
众人放下酒杯,酒杯与桌子碰撞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自空中传来,空灵清澈——“是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慌了神,众人皆左顾右盼,寻找发声之人。
沈原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砸:“何人装神弄鬼?藏头露尾乃鼠辈所为!”
“这话沈掌门该讲与自己听。”
声音从后方而来,在场各位齐刷刷地回头看去——
只见一位青衣女子神色自若地朝他们走近,除却头上竹簪,女子身上再无一丝点缀。
离沈原五步之时,她停下脚步,含笑道:“沈掌门,别来无恙。”
沈原一下子站了起来,神色一变,道:“你是……你来做什么?未有请柬你是如何进我青陵的?”
阿洛神色未变,仍是含着笑道:“自然是来贺沈掌门生辰大喜的。”
林彦山狠狠道:“我竟不知有这样贺喜的,真是大开眼界。”
“林掌门见识少就莫要责怪旁人。”阿洛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从中取出一枚小小铁丸,“这便是我的贺礼,沈掌门可还满意?”
沈原握紧拳头,面上平和地道:“阁下有心了。”
林彦山:“你可知沈掌门是何等人物?你竟如此折辱于他!”
阿洛没有理会,只转过身去,一眼就看见了灵泉之上她的白玉雕像,在心中叹了一句“真有钱啊”。
她没听见台下对她的指责之声似的,“对了,差点忘了。这贺礼啊,要这么用。”
说完,随意地将手中铁丸往后一抛——
那铁丸有生命似的,直冲着沈原而去。
沈原不受控地张开口,将铁丸吞进肚中。
“你……你喂我吃了什么?”沈原边捂着嗓子干呕边质问道。
陈宛见此,站起身来,向阿洛道:“这位姑娘何故如此?我夫君并未得罪过你,你为何要如此做?”
阿洛向她温柔地笑了笑,说:“还请夫人少安毋躁。”
扶着陈宛回了座位,阿洛继续道:“夫人放心,这铁丸不会伤及沈掌门一分一毫。”
阿洛言语诚恳,陈宛放下了心。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胡言乱语!你分明就是意图不轨!”
“哦?”阿洛眉头一挑,“我如何意图不轨了?烦请阁下告知。”
“你所做之事还不够明显吗?说,铁丸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洛闲庭信步地走回擂台中央,对脸色阴沉,满脸写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沈原说:“沈掌门可曾听闻过‘阎王升殿,先吞铁丸’?”
沈原的神色一下变得极为凶狠,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道:“你想做什么?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林彦山这下真慌了,指着阿洛道:“大胆!你怎么敢让沈掌门用阴间之物?你到底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眼前的女子淡然一笑,一挥长袖,一瞬之间,整个青陵宗成了阴司的模样。
她正色道:“受地府阎罗王所托,代判官之职,于人世问青陵宗第二十七代掌门沈原之罪。”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众人久久不能平复。
待回过神来,阿洛四周已跪了一圈人,齐声高呼“见过仙者”。
阿洛随意抬手示意他们起身:这些人呐,心里嫌弃阴司晦气,真见了阴司中人,还不是跪得比谁都快……
“沈掌门,你想从哪一桩事开始说呢?”阿洛道,那神情,就如同一只猫在捉弄抓住的老鼠似的。
沈原不语,只死死地盯着她。
“看来沈掌门没有想好。”她随手拿起沈原桌上的酒倒了一口,左手手指慢悠悠地在桌上敲击,“那行,在下替掌门决定。就从远的说起,说说前任掌门楚清云的死因。”
“清云是自尽。”
“她是为何自尽?”
“不知。”沈原说完,便觉腹部疼痛异常,像是被一只大手伸进去狠狠搅弄、揉捏。
沈原忍着疼,把手攥得死紧,指节咯咯作响:“你!”
“可不关我的事。”阿洛两手一摊,无辜地说,“这铁丸的用处就是让人秉公执法,不徇私、不枉法、不说谎。吞下这铁丸的人一旦说谎,铁丸就会在那人腹中上蹿下跳,让那人疼痛难忍——掌门若想少受些罪,就老老实实地说实话。”
沈原这才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含糊不清的一句:“因为沈明洛”。
阿洛的眼睛霎时之间变得冰冷无比,她问:“在沈明洛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一个母亲因为自己的孩子自尽呢?”
“沈明洛死了。”
“怎么死的?为何会死?”
沈原咬紧牙关,不欲回答,但这张嘴却不受控制:“是我掐死的,她若不死,我就不能活!……我也不想,是那邪祟骗我!它骗我!我中了毒,它说,只要杀了自己的孩子就能解……”
即便早已知晓真相,但此刻听沈原亲口说出,还是……
阿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稍稍平复心绪,她道:“你是在楚掌门身怀有孕之时,替她下山清理邪祟,因而中了邪祟的毒。那邪祟告诉你此毒唯有杀子才可解。你回山之日,楚掌门还未临盆。我所说的可对?”
“句句属实。”
“以楚掌门的本领,她应当告诉过你,你中的是无解之毒。可你还是在孩子出生后对孩子下了杀手。”
阿洛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因此每一句话都说得像是斟酌许久后才说出口的,“楚掌门再见到孩子时,孩子已气绝有一段时间,魂魄无法归体。在极端悲痛之下,她以肉身、魂魄为代价,祈求上苍垂怜,让自己的孩子复生。”
阿洛艰难地说完,又道:“沈掌门,你再想活命,也不应该拿旁人的命来求生!你若真的不想,就应该在知道所中之毒无解之后,同楚掌门、同你们的孩子好好地过完剩下的时日。而不是像你所做的那样,让两个人枉死。”
她说完,一扬手,灵泉之上的白玉雕像直挺挺地倒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玉像分崩离析,七零八碎地溅了一地。
“接下来说说活尸之事吧,沈掌门。”
沈原知道,他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东西,就在方才,已经随着那白玉雕像一块儿粉身碎骨。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两鬓的白发垂下来。
“自从我中那毒之后,就开始研习长生之法,历经许多艰难,终于找到了。”
阿洛眉头微皱:“《授长生》?”
“对。找到它的那日,就是清云临盆的那天。那天我趁清云生完孩子睡着的时候,把清云关到了灵泉下的石室里,就把孩子掐死了。再把清云放出来,已是三天后的事了——当时手忙脚乱的,都忘了把孩子埋了——我想起来再回去的时候,清云已经没气了,但那孩子竟然又活了!这时我才发现,身上的毒没有解。”
“之后呢?”
沈原回忆着说:“那孩子的眼角多了道青色印记。我想着是有奇遇,这孩子也许能解了我这毒。我就割开她的手指,取了点血,喝下去了。毒是没解,但那血将毒清了少许。我就将那孩子留下来了,就在清云小院,每日差人去送个饭,照看着,不死就行。自己就每年她生辰那日,去取点血。”
阿洛凉凉地看着他道:“不仅仅是想要取血吧。”
“那孩子颇具灵气,我想着把她养大,为我所用。”
“为你所用……炼制活尸?”
“借她长生。”沈原再不掩饰,眸中闪烁着贪欲,“为人子的,助父亲一臂之力,是天经地义。”
“可惜了,沈掌门没如愿。”
“她跑了……她怎么能跑呢?她跑了,我身上的毒怎么办?我怎么办?……不孝女,枉费我留她一命。”
沈原道:“若她能乖乖留下,助我长生,我又怎会抓别人?那些人的修为、样貌……种种种种,都比不上沈明洛,根本就配不上我!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我!”
他说完,阿洛当即将酒泼了他一身,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怒道:“你把人当什么、把人命当做什么?当物件吗?还挑出身、看品相、论修为?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帝?皇?还是一国之君?”
她气极反笑道:“你说沈明洛害你,她怎么害你了?是她逼着你掐死自己的吗?是她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抓本门修士来炼制活尸的吗?沈掌门 ,你若是方才说上一句‘为了活命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做过的事我都认、我不悔’,我还能敬你是条汉子,敢作敢当。”
顿了顿,她状似愉悦地说:“只可惜,你从骨子里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懦夫——说,‘长生之术’是什么?”
“鸠占鹊巢。”沈原说着,抬头看着她,叹了口气,“他人之魂魄为鹊,他人之肉身为巢,而吾之魂魄为鸠。”
这与阿洛的猜测不谋而合。
所谓“长生之法”不过是取他人魂魄而代之,从此得享他人命格与寿数,待寿数将尽时,再如法炮制,循环往复。
只要阴司察觉不出什么不对劲,这施法之人就能依托这狠辣又阴损的术法“滋润”地苟且偷生,魂魄可以说是近乎“永生”。
此法的开山祖师爷可算得上是旷世奇才了,能想出这么一个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法子来。
这法子按理说是可以实现的,只不过很难。
一个人是不大可能把自己的魂魄抽出来的,就和人不可能自己勒死自己一个道理。
这个道理阿洛明白,沈原不可能不明白,以往的人更不可能不懂。
为什么古往今来,数不胜数的人对此法深信不疑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这个疑问,阿洛暂且压下不提,因为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问:“沈掌门,你可否解释一下活尸身上的铜牌还有“操控”、“追踪”二术。”
沈原低声笑了笑,那笑容只叫人头皮发麻:“我修长生之术迟迟没有进展,倒是炼出不少活尸。我猜测也许是这些修士修为低位、灵力欠缺的缘故。……我怎么能够放过沈明洛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她肯定是跑了。我就在那些活尸身上下了操控术、追踪术,放它们出去找沈明洛。至于铜牌么,我总得知道这是第几个吧。”
好啊,真好啊!
因为我,又是因为我。
阿洛此刻在心中对沈原简直是由衷地赞叹,同时感慨:这样“都是因为她,我才这么做”的厚脸皮真该揭下来补补卫叔庙里的那个狗洞,必定成效显著,云娘再也不用怕狗来糟蹋她种的菜了。
“多谢沈掌门答题解惑。沈掌门杀子为求保命,取血为求保命,炼制活尸为求长生……恕我多嘴问一句,您为什么想活呀?”
沈原嗤笑:“荒谬。谁人不想活。”
“好,那换个问法,沈掌门是如何做到为了活下去而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修习禁术让那么多无辜之人惨死的?”
沈原反问道:“你知道‘洛城沈氏’吗?”
阿洛道:“知道。传闻洛城之内,沈姓之人,无论男女皆短折而死。”
“那不是传闻,是真的。”沈原平静地道,“我这一脉如今只剩我一个了。爹、娘、姑姑、伯伯都死在三十岁那一年。沈氏之人,无人活得过五十岁……你知道最长寿的沈家人活了几年吗?四十七年。老天对我沈氏不公,而我不认……我有何错?”
“天命不公又如何?想活可以,别拿旁人的血肉续命。”阿洛冷冷地说,“修者寿数较凡人漫长已是阴司宽容,你还要多久?贪心不足又何苦怪天道不公。”
“宽容?”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宽容?那都是我理所应当!阴司若真仁慈,就不会让我沈氏代代短命!”
阿洛摇摇头,低声说了句:“算了”。
她来之前,特意去拜见过酆都大帝,向大帝询问过“洛城沈氏”的前因后果:
三百年前,洛城还是个小国。沈氏的一位将军勾结外族,致使洛城城门大开、生灵涂炭。
王殉国之后,带一国百姓在十殿阎罗面前泣不成声,哭了整整十日。
——那是一国的怒火与怨气。
自此,洛城沈氏中人,无论男女皆短折而死,为期六百年。
以平一国之怨,以赎前辈之罪。
六百年,六百户人家,上万余人,已是格外开恩。
不过这些,沈原一辈子不会知道了。
阿洛祭出判官笔、生死簿于面前,道:“审完了,该判了。”
“沈掌门,我方才来时,你没认出我啊。”她道,“是没认出来还是不敢认呐?要是今日秋长老、夏长老在,他们定能认得出我。”
沈原笑笑:“悉听发落。”
“看来沈掌门不想说这事儿啊。那行,判。”阿洛把判官笔拿在手里转了几圈,“一共三件事,楚清云之死、沈明洛之死、活尸。咱们一件一件来。”
“楚清云身死魂灭不入轮回,这第一笔账就这么算了。沈明洛……人死债消,这笔账她也懒得与你算了。”
沈原震惊地看着她。
“至于这第三件……”阿洛将生死簿翻到沈原那页,将他的名字轻轻划掉了,在他眼前一亮,“你知道生死簿上的名字被划掉意味着什么吗?”
沈原先是狂喜,而后惊恐万分:“……你!”
“意味着远离生死、跳出轮回。同时也意味着,会彻彻底底地消亡。”阿洛平静且愉悦地宣告,“他们会押着你回地狱的,第十八层。那里成千上万的鬼魂将会为你超度。”
说音刚落,早已等待多时的黑白无常现身走上擂台,给沈原戴上锁链。
之后,黑白无常押解沈原回了地狱,阿洛跟着他们一起回去。
这掩藏在地下的光鲜亮丽的罪恶终于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被写成新的话本流传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