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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の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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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的地下铁泛着幽蓝的光,有的时候,带有隐约的橙色。在下雨时,雨点砸落在头上大片的玻璃上面,把最后的几缕颜色也洗尽了。
行人在这时间里总是放慢脚步,他们不再匆匆,好像从来都没有匆匆过。那条笔直的通道,延伸着两翼,静静地等待着。时常在闷热得难以呼吸的下午,你能听到这样的音乐,如同在黑夜里娓娓的烛光,和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当蜡烛熄灭,哀伤也就随之消逝,音乐也不再继续。
他常常这样站在地铁楼道上听那个人吹奏手中的萨克斯,好一阵子,也许两首曲子,或者三首。下午的时间通常难熬,在不能呼吸的地方,他得以发现了他,和他的音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人。
这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直觉,在露天咖啡馆里,他等他坐下来,他们彼此友好的一笑。
“你这里有东西…”
他用家乡的语言说,对面的人抬起手顺着他指着的地方。
他笑了:“是这里…”
很小的时候,大约十岁。祖父给了他一本画有插画的小册子,讲的是些历史故事,其中有一页插画,是一个拿着宝剑的男子。他已经不记得那个故事说的是些什么,却总是抹不去那个黑白的影子,那么昂扬的气概,他长长的袖子和握着宝剑的双手。渐渐,画面淡出了脑海,但自然而然地把流经过眼的同类做着比较。
从祖父,父亲,兄弟,老师,朋友……
包括眼前的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要了柠檬水。男人的眼睛望着他,他走过去拉开一条椅子,
“你是哪儿的?”
“恩…”男子笑了笑,不回答,对他还存有着戒心。
“我每天经过地铁站都看得到你。”
“哦…是呀,我每天都在。”
“我来这边两年了,你呢?”
“记不清啦…天天都是相同的日子,搞得我都有些晕了。”
他搅搅杯子中的柠檬水,杵着腮,看着他。
“我住在秋田大学后面的宿舍,有空会来么?”
“你是学生?”
“一半儿。”
“恩…我考虑看看。没有谁会初次见面就把别人邀请到家里去的吧?”
“不要紧,你慢慢考虑。”他笑了起来,轻轻松松地将杯子中的饮料一饮而尽,“这是我的住址和名字。”
他在一张餐巾纸上写下一串地名。
回到住处,他还在兴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半晚小雅打电话叫他出去吃饭,他推脱了。穿着一件短袖汗衫坐在电脑前写论文,他不时地看桌子上滴滴答答的闹钟。
有些后悔,为什么只是草率地就给了个住址呢?这样的时代,应该强行让他也报上姓名,然后留下电话,MSN或者电子邮件之类的才对。实在是太老土啦,这样的手段。他抱着两手向后倒去,头磕在床沿上,
“疼死我了…”
说不定真的不会来呢…可是刚才明明有好强烈的感觉啊…
翻了个身,他迷迷糊糊地睡了。
果然,谁会这样冒失地去拜访一个陌生人?情有可原。
小雅和小秋头对头地说着什么,他根本没有心情去理会。
“戚少商!”
突然,小雅尖叫了一声。算是尖叫吧,以男孩子发出那般尖利的声响来说。
戚少商才慢悠悠地回过神,“诶?”
“我只是要确认一下你是不是还活着!”
“不是好端端的嘛…”
“眼睛里分明散发着猥琐的光芒!”
“是吗?”少商眨眨眼睛,“不好意思。”
小秋也笑了起来,“在想什么呢?”
“呃,一个人。”
“诶?!!骗人!”
“真的。”
“快说!”
“呼…没什么…我猜已经不太可能了。”
少商想其实也可以自己主动去地铁站找他,可一想到自己不太好的初衷,就不自觉地脸红起来。他以前从来没有那么轻易地对待过谁呢。但怎么偏偏这次看见了那么一个喜欢的,就反而不能很正经?
“她是谁啊?”
小雅单刀直入。
少商放下餐盘,“是他,不是她。”
“啊!我就知道!”
小秋一拍桌子。
“什么…”
“三组的明也不是跟你表白过吗!?”
“闭嘴啦,这么大声。”
“啊…对不起。”
如果小秋不说,少商早就把这件事抛在九霄云外了。
可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思想那些,“抱歉,我饱了。”
“你待会儿要去哪儿?”
“一个人走走。”
他披了件薄外套,什么也没带。
走出校区,他沿着二野町慢步,然后就到了那个熟悉的车站。在入口处,他站着,抬头望望晴朗的天空。真是该下场雨啊,这样就算仓促地跑下去,也不会被嘲笑了。
可是太阳很晃眼,云彩也洁白无暇。
少商一蹬蹬走下楼梯,旁边的上班族埋着头走来,留给少商雷同的背影。
“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少商回过头。
他原来站过的地方是空的,还是泛着橙色光泽的墙壁,却没有了温馨。
戚少商坐在站台上的长椅,来来往往的行人目不斜视。他们或许根本没有察觉这里的变化。曾经弥漫着的音乐不见了,他们觉得那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对于少商来说,不能挥去。
等到听见他的声音,他只听过他一次说话,可已经把他的声音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多年前他读过的那本小册子,那副印刻在大脑深处的画。
“你去了哪儿?”
“到街对面买水而已。”
他摇晃手中的矿泉水瓶子,把装乐器的黑色箱子放在地上。
地铁进站了,人潮蜂拥齐上。
他们并排坐着,看着那些灰色的或者深蓝色的人头向着那狭小的门挤去。
“不用上课吗?”
“我逃课了。”
“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好学生。”
“我自己也没想到。不过,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少商伸了伸腿,“四岛那老家伙讲课实在是很差劲儿。”
他想问他怎么不来找自己,但又不想先开口。
“这几天你过得好吗?”
“怎么这样问…”
“就是想知道。”
“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前天我见到桃花小姐了…她对我说我简直就是个笨蛋。你觉得呢?”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说。”
“说吧,我不会生气的。”
“哈…有那么一点儿。”
“……”
“你说你不生气的呀。”
“我没有生气。”
“……”
“我只是在难过。”
“是你硬要我说的嘛。”
“可是你也应该说假话来哄我看呐。”
“为什么?”
“没为什么!”
少商气鼓鼓地偏过头,人流暂时不那么拥挤了,
“这就是你不来找我的原因…?”
有时候会很难,他想找个人说说话。是真的说话,让别人听听自己,自己也能听听别人。
他不确定是不是能很好懂的他人的心境,但这样的尝试一次也没有成功过。他不能指望尖锐的小雅或者懵懂的小秋能对自己的心情保有真切的看法。
“不是的。”
“哼…幸好。我等了你两天。”
“我又没有答应你一定会来。”
“你才不晓得我又多期盼。”
“我……”
他张口结舌了。
少商回过头,看见他傻傻的,不知所措的模样,想要继续装作生气的样子。
终究不再忍心。
他跟着他穿过那个满是樱花的公园。
“这样近些。”
“你每天都能走过这样美丽的地方?”
“恩……”
他回眼瞟了少商一下。
少商看见那些快要凋谢殆尽的花朵,凄凄地流落在枝头。
公园很小,没有十分钟就到了尽头。
他们弯进小巷,来到出租房。他先快步上去,敲开了最下面一件装着厚重铁门的人家。
“谁?”
隔着铁门,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
大门开了,一个穿着茶色棉布睡衣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
“啊…顾先生。”
“田太太,这是我下个月的房租。”
“哦,哦~”她假笑着,接过现金,当着面数啊数。他回过头看身后的少商,少商两手揣着,不动。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来了多久就住了多久…”
“都不变动一下吗?”
“田太太很照顾我的,她的丈夫也是中国人。住的熟了,她便宜我很多的。”
门牌上写着,“顾惜朝”。
少商默默记住。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里冬天不下雪。”
“是呀,没有雪啊。”
“我很想念…”
他把黑色箱子塞在一个柜子底下,打开冰箱,“我只有啤酒和苏打水。”
“啤酒吧。”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打雪仗,堆雪人…很有意思。现在想想,好像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想过回去吗?”
“我不能回去……”
他坐在窗边,打开窗子,给外面的一盆文竹浇水。
少商看着他把水轻轻浇灌在花盆中。
“我做了些很不好的事…后悔也来不及。”
“和家乡一点联系也没有了?”
“没有了。”
他摇摇头,眼睛还望着那株植物。
少商觉得酒液有些腥气,在舌尖徘徊。
“少商…”
他忽然这么幽幽地叫他的名字。
戚少商来到他身边,半跪着。他回过头,笑脸在金色的光线里熠熠动人,
“我很想回去再看看家乡的雪……”
戚少商没有在童年的记忆中埋植过过深的关于雪花的片段。以至于当他发现自己在某个悄然的时刻爱上了雪花纷飞时,他毅然踏上了回家的飞机。
在飞机上,他望着窗弦外层层叠叠的云霭。梦中,似乎又想起了那句话。
“少商,我真的很想再看看家乡的雪。”
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
梦里,他们依然身处在那方不大的房间,他看着他,凝视着他。
他的眼睛里是温和的笑意,鼻尖有丝跳动的亮。
少商不禁将他搂在怀里,他们互相依偎着好久,好久,不能分开。
在温暖的机舱里,时间不觉流过。
当戚少商走出机场,空气凛冽。他看到嘴中呼出的白色气体,一片冰凉洁白的小东西飘扬在他的脸上,像一粒小小的玻璃渣子。
接着,晶莹纷飞的白色铺满天地。
少商笑了,他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蓝色瓶子,里面是细细的粉末。
他吻了吻那淡蓝的瓶身,脉脉道:
“惜朝…我带你回家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