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念词仙》江湖爱阆中

7、第 7 章

　　长吉去洛阳了，那里是属于他的天地，他可以任意翱翔。
　　我记得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我竟想起自己有一个昌谷在仕的官老爷爹爹，只是不知道姓甚名谁。我不想去找爹，能为了仕途不闻不问我和娘亲的爹，找到又能怎样？怕是我在他心中尚不如自己养了多年的猫狗鸟鱼。就这样吧，我的心越发的苦闷，我信长吉不会弃我，但我不知道他追求前程的心有多大。自长吉走后，家里日子似乎有所改变，小仆阿树跟着长吉走了，原来家里雇的长工和粗使大娘也接连结了工钱不再来了。我爱吃鲜鱼，但从不敢主动要吃，长吉知，每隔两天便请婆婆让渔人送一条，长吉走后，家里三五天没见一点荤腥，更别提鱼。我心知不妥，婆婆不是十分刻薄之人，怕不是公公出事了。再去大娘家时，总会暗示大娘帮我再接大户人家的脏衣物，我找借口来洗。大娘生疑，追问我，我也说不出所以然，这是实话，我只说长吉在外求学花费必然不少，我在家里能挣点补贴挣点，以防万一。大娘思索，却是有理，又怕我累着，两天帮我接一次活计，而且都是她去取她去送，我心下感激不已，打算每月再给大娘多孝敬点吃食。
　　天不亮，我便起床，能做的活计都做完，和婆婆一起用完早饭，便告知婆婆，大娘那有按摩的方子可以促进女子活血受孕，只是要每日去，我且去试试，待长吉回来，我或许可以生养了。婆婆起初不信，跟着我去了几天，发现却无异常，加上大娘本是忠厚之人，我也不是轻佻女子，婆婆不再疑他。为了节省时间，我午饭都在大娘那用，一碗清水，半个馒头，一碟咸菜，我和大娘人均也就这些口粮；若是拿到工钱，我们就吃一顿鲜鱼或鲜肉。说说笑笑，洗洗刷刷，日子总归不难过的，只是身子越发乏力，有时洗一件衣裳要多喘几大口气。大娘说我需要补补，她会在我不想说话时去街上肉铺转转，让老板给留下当日里卖剩的肉骨头，留住了就炖豆腐萝卜汤给我喝。有时婆婆会突然出现，看到我在洗衣裳不太高兴，我回家便告诉她，大娘孤身一人没有经济来源，年纪大了干活也吃力，她见我之前洗衣裳还算能攒下钱，就去接了，给我按摩完才去洗，我偶尔帮她洗洗，也算运动运动，吃饭钱够了，她也给我一些脂粉钱。
　　有天洗衣服时，觉得水刺骨，才发觉树叶早落光了，冬天已到。洗完衣服，将双手展开在阳光好的地方晒暖时，仔细端详，发现手不再光滑，终日里浸泡到底还是粗糙了，这样的手抚摸长吉时，他不会舒展吧？想到长吉，我心里荒凉得像那无叶枯树。长吉走了三月有余，每月底，我会在长吉的家信送到时，把洗衣裳攒下的钱拿给婆婆，告诉他长吉信外托人捎话：他的书画常有人购买，他不想卖字画为生，却又想帮衬家里，偶尔接个风雅的活计。也告诉婆婆，这里面有一点点是我帮大娘洗衣裳攒下来的。婆婆总是略有责备地看着我，她怪我留下了长吉的钱，也怪我洗衣裳挣钱不体面，我知，我知，可我只得装不知。
　　长吉的一封信里说，韩大人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在他们的圈子里毫不保留地夸赞他，有机会就举荐他，没机会也在创造机会，长吉的名声更大了，洛阳那里真的每天都在等着他的新作出来，出来就快马加鞭传送至帝都长安！长吉说，按照韩大人的建议，年前他应该抵达京城，为开春的考试做最后的准备。长吉信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自信，他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大家都在说，长吉若是能一举金榜题名，那必是我朝最年轻的进士！我自是高兴的，我很高兴，我也在悄悄打点行李，虽然长吉能够登科第也得到夏天，可我怕到时来不及准备，我不能耽误能见他的一刻，一刻都不行。
　　冬雪厚重，离过年不到半月，那日晨起，我心慌不已，以为着凉了。正欲去灶屋煮点姜水，一阵狂躁的敲门声响起，婆婆已先我一步打开大门，随即就是一声惨叫。我手忙脚乱小跑到大门口时，顾不得鞋上沾满的雪已开始融化，看着跌坐在地上痛哭不已的婆婆不知如何是好。敲门人一脸焦急，张了几次嘴，最后叹口气对我说：“长吉媳妇，你家老爷不在了，赶紧劝劝你娘，节哀吧！”我瞪大了眼，脑子里轰一声炸开了。那个声音继续响着：“人死不能复生，你家老爷的遗体在路上，我紧赶慢赶提前回来给你们送个信，赶紧做准备吧，最多五天人就要到家了。你们看我要先去谁家给报个丧？”我看着婆婆，婆婆已然站起身，对我说：“长吉出门前，你爹就生病了，怕耽误长吉，没敢告诉你们。想不到……苦命啊！”婆婆泣不成声地捶着自己的心口。我木然地走上前，抱着婆婆，头埋在她肩头，不知说什么好。眼泪无声无息地落着。
　　报信人催得急，婆婆微微收起悲伤，请报信人先去请李家宗叔，请他联系城西的白事铺主事，再去城南女婿家报丧，然后去……一番交代之后，婆婆也无力哀鸣，呆坐到宗叔安排好白事规程，问她是否去驿站送加急文书让长吉回家吗？我和婆婆才恍然，长吉长吉，长吉明年的科举考试！我和婆婆相拥再次痛哭。身边亲朋无不抹泪，可怜的长吉！你未曾上青天便要坠下云端。
　　按律令，长吉未及弱冠丧父，务必服满三年全期。长吉接到消息离京返回昌谷，已开春。长吉归来后，整日号哭。看着比出门前更瘦的长吉，我心疼到无以复加，除了坐在一旁默默哭泣，竟不知还能做什么。有时，我为他和婆婆精心做了饭菜，端在他们面前时，都不敢抬眼多看他们母子一眼。多看一眼，我自己先掩面而下，蹲在后园早已荒草蔓生的菜地里哽咽。长吉近来哭时总会咳血，长吉不属于这人间，长吉是仙，长吉是神，长吉……人生诚苦，这样的日子里，我竟记起更多事情，不敢说与长吉听。想起的事情越多，我越心疼长吉，我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堵得没地方窜：长吉此生命苦命短。有时对着神庙那捡来的镜子喃喃自语，有时枯坐井边默然流泪。我对着那柄古镜流泪，我告诉古镜，它让我看到的，我都记得了，我希望它能让后人看到长吉的举世无双：我在镜中看到长吉如仙般，站在天宫书房的玉案前挥毫疾书；我看到仙人驾仙骑来接长吉。我泪如雨下。长吉某日看到我如此伤怀，只当是我与他同悲，紧拥着我，让我宽心，他定当收起悲伤，这个家，以后就是他来撑起了。闻言，我更加悲恸：长吉，我愿你不沾尘事只做诗词，平安一生！长吉心疼，捧起我的脸，把我那如泉涌的泪珠一颗一颗吞下。我难过至极，长吉说：“泣兰，泣兰，你真是泣不停，你的眼泪何其之苦，若不想我更苦，就对我笑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