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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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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叔说漏嘴之前,我一直以为李二是我爹。他住在我家,吃在我家,卖肉的小摊儿也开在离我家十丈不到的距离。天蒙蒙亮,他就从被窝里爬起来,窸窸窣窣的穿衣服——昨晚的鼾声还搅得我不得好眠——我也被他的动静吵醒,支棱着眼睛看他穿戴完毕,他要是发现我醒了,就会催我再躺下、掖好被角,自己则去早市寻摸待宰的牲口。从记事起就是如此,直到我现在二十三,说来惭愧,还是和我爸同床而眠。倒不是我多依赖他,也不是和他感情多深。只是家里一共四间房,一间厨房,一间负责存放杂物、灰尘和蛛网。而他和我妈,又在睡觉时默契的各回各屋,我就跟着他睡到了现在。
后来懂得夫妻之事,倒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为什么要和我娘分床睡,晚上和我挤在一起。不过也只当所有的夫妻都和他们一样,生育过子嗣后就要变得客客气气,要懂得“男女有别”了。直到昨儿去徐叔家送东西,看着时候还早,就陪他坐着闲扯了一会儿。他说你长大了,又问我做什么工作。他说那年你爸在世时,老李和你爸关系就很要好。我问他怎么回事,我爸不就是李二吗?他又赶忙说他说错了,不是老李,是老宋,我不信他,那我爸在世时是什么意思,我爸不是还没死吗?
他又找借口,我看他越抹越黑,心里更起疑。他见糊弄不过我,只得叹了口气,说有些话他不能说,让我回家去问我娘。
我娘蹲在灶前生火,我回来时火苗已经顺着旧报纸颤颤巍巍的窜起来了,一口口舔舐着劈得规整的木柴。我帮着她淘米,想问又问不出口,喉咙像被猫爪一下下的挠,刺痒得难受。我清清喉咙,说徐叔跟我说,我爸在世的时候,和老李关系要好,妈你说他是不是老糊涂了,我爸不还是好好的吗?
妈默不作声的把锅架在灶台上,有一搭没一塔的填着柴,水开了,蒸汽吹出呜呜低音。她把米下进锅里,告诉我,你爸在你出生不到几个月后就死了,就在昨儿村长演说的地方,当年流的淌的满地都是他的血。他是被日本人砍了脑袋。半夜我和老李把他尸体拖走,掩埋在西郊乱葬岗里。
你本来该姓张,可老李对我们有大恩,你也确实是他抚养长大的,再说,你之后问起来也是个麻烦,就干脆让你随他姓了。
我抖了起来,脑里浑浑噩噩,像突然被火燎到一样,痛楚从枝节末梢窜到神经中枢。我鼻尖发酸,喉头添堵,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骂,我娘她说了啥?她是什么意思?她说的是我爸吗,还是别人的故事?
我妈不看我,她揉揉被烟气熏红的眼。她说,现在既然老徐说出来,倒也不妨告诉你。你爹叫张三,当年也算是小有名气,街坊邻居春节挂对联都找他来写,抄书也是找他代笔,偶尔私塾先生有事或者急病,也托他代个课。他个子不高,很是清癯,身上着长衫,鼻尖架眼镜,无事时拿一卷古书诵读,绕着菜园来来回回的踱步。我当年被他这点文人墨客的气质吸引,答应了他的聘亲。现在我抽屉里还有他一幅画像,是他托自己一个朋友画的——哦,他的朋友也大多和他一样,是当时的文化人。我娘说着缓缓起身,拍打着两膝上的炭灰。她往自己的屋里走,我跟在她后面,看她从最下层的抽屉里找出一张枯黄干脆的纸,先展开扫了一眼,又递给我。我看着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男人,却像看着陌生人。他板着一张和我五官相似的脸,眼神穿过斑驳时光和往日碎屑,与我四目相对。
之前只是听过他家穷,等我嫁过来,才知道他家穷的是那么厉害。我娘说,当年这院里一共两间屋子,把旧报纸糊在粘着鼻屎和烟灰的墙上,再贴两张他自己写的喜字,就算我们的婚房了。结婚没几天,他就开始工作,不然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他不偷懒,光抄书就能从黎明抄到黄昏,他也没恶习,不□□,不嗜烟,因为酒量小,酒也少喝,但就是穷。一来他做事收钱少,二来他耳根软,别人说几句好话,就答应了别人的讲价。我说你这样怎么能挣到钱,活该你书也买不起,还住这么破的屋子。他头一扭,说自己不为五斗米折腰,男子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还说什么君子固穷,小人又怎么怎么样。他还说他是当代的竹林七贤,习得了他们的风骨。身在俗世心却不在俗世。旁人爱财,他偏不爱,旁人斤斤计较,他偏大大方方,旁人大字不识,他偏学富五车,旁人……我看他还要旁人旁人个不停,赶紧打断了他,我不懂他说的话,只是听他说的斩钉截铁,本能的感到信服。我见他一意孤行,也只好作罢。但日子总是要过的,这样下去他挣的糊不了两个人的嘴,更别说生儿育女了,幸好这个时候,老李向我们伸出了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