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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当皇帝在金水河畔举行盛大的招魂仪式的时候,柏琳云缩在自己的住处昏昏大睡。不少年轻的宫人好奇心旺盛,想要见一见张仙师的通天法术,柏琳云倒是对此并不感兴趣。贞明皇后的亡魂就说真能重临凡间,那也和她没多大关系,冬天就该待在暖洋洋的被褥里,哪儿也不去。

      明日便是除夕,屠苏酒的香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她静静地躺在榻上,听见了爆竹的声音以及年轻女孩的欢笑。即便是在掖庭这样一个有如泥沼的地方,喜悦也依旧不会消失。人总会在漫长的苦难中挑出几个特定的日子暂时忘却烦恼,在短暂的欢愉中自我麻痹。无论是除夕、元宵、中秋还是别的什么节日,本质上都只是人自我放纵的日子。

      柏琳云不在乎节日,对她来说,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乏味。长安的冬日越发难熬了,屋子里摆是个炭盆也依旧寒冷刺骨。她听着放爆竹的宫人门打打闹闹的从她门前经过,心中暗暗佩服她们不畏严寒的勇气。不管怎么说,她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出门的。

      然而还是有人逼着她踏入了风雪之中。着朱色圆领袍的女官叩开了她住处的门,告诉她,贵妃有请。
      不是耿婕妤,而是贵妃郑氏,如今六宫之中的无皇后身份却有皇后之权的女人。

      柏琳云只是不怕死,又不是很想死,当然还是老老实实的从榻上爬起,跟在了女官身后。
      那女官是和善人,又敬重柏琳云的身份,怕她骤然被贵妃传召忐忑不安,便在路上偷偷向她解释道:“其实真正想见你的人是秦国夫人,她今日进宫,眼下正在贵妃的承香殿做客。她说她十分思念你,故而借了贵妃的名义请你过去。”

      秦国夫人?柏琳云想了一小会才记起来,秦国夫人李氏是她的舅母,同平章事卢道乾的妻子。如今朝中显赫的士族被称作五姓七家,常互通婚姻,她的这位舅母同时也是郑贵妃的表妹。

      临近年关,命妇进宫拜见贵妃是很正常的事,更何况皇帝一意孤行要召亡妻之魂,贵妃想来心里并不好受,做表妹的进宫来劝慰一二这很合理。

      不合理的是:秦国夫人和她柏琳云并不熟络,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见她?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微笑了下,实则脸上的神情仍是紧绷着。

      而到了承香殿,被女官领着走进了一间厢房之后,她才明白,要见她的既不是贵妃,也不是秦国夫人,而是她的嫡母,历阳郡夫人卢氏。

      很显然,她被诓了。她早该想到的,要见她的人只可能是卢氏,秦国夫人一向和卢氏关系要好,当然不介意替卢氏传唤柏琳云一次。

      卢氏是柏琳云之父柏鸿达的正妻,柏琳云自六岁之后便一直跟在卢氏身边。她们互相厌恶,却又不得不容忍彼此。

      “二娘你进宫多年,面貌与往昔大有不同,让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感到陌生。算算时间,你竟有半年多未归家了,女学士的架子可真是大。只可怜你的祖母昼夜期盼,只希望能见你一眼。你休沐日滞留宫中也就罢了,年关之时还要拿乔,是想让你的祖母亲自去请你么?”卢夫人见到柏琳云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便夹枪带棒。她已年近五十,却仍然不显老态,现下身着襢衣头戴钿钗,脊梁笔直,下颌微抬,恍惚间仍是柏琳云记忆中那个趾高气扬的嫡母。

      “女儿不敢。”柏琳云老老实实的低头,姿态勉强算是恭敬,看得出来她对嫡母的尊重,然而她又懒得遮掩她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散漫,这份尊重便显得有些浮于表面,“女儿知祖母年事已高,故而一直有为祖母在佛前祈福——当然,女儿也没有忘记母亲您,每次祷告也都不忘恳求各路神仙保佑母亲您平安康健。如今见母亲仍然精神矍铄,女儿也可放心了,看来神佛已被女儿的诚心所打动。女儿不回柏家,亦是为了祖母与母亲的身体考虑,女儿自小性情顽劣,常使母亲操心,不如离母亲远远的,好使母亲眼不见心不烦。”

      “真是伶牙俐齿。二娘你是觉得你如今大了,翅膀硬了,便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了。自你生母去世之后,你一直养在我的膝下。你出身乡野,不识礼数,我对你要求高了些,你即疑心我苛待于你,处处与我作对。现在你承蒙圣恩,敕封为女学士,做了习艺馆内的博士,是有品阶的女官了,你要做什么说什么,我不能置喙,可二娘,我得劝你一声,人生在世,切莫情况。你不侍奉长辈,是为不孝,我不和你计较不代表你无罪,还望你之后戒骄戒躁,不要行不忠不义之事。”

      柏琳云左耳进右耳出的听着卢夫人的长篇大论,颇有些无奈。一个嫡母用如此严厉的话语训斥庶女,若是别的庶女在这,早该羞愤到恨不得上吊了。

      但在柏琳云心中,这一世她和卢氏的关系算得上是和睦。之前那几次重生,她无论怀揣着怎样的目标,人生之路的第一步总是内宅斗争。有好几世都和卢氏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尤其是她做皇后的那一世,谢瀛之所以敢给她凤印,就是因为她和卢氏以及卢氏身后站着的世家大族闹翻了的缘故。而她即便在做了皇后之后,也依旧时不时就有官员以“不孝”的罪名弹劾她,搅得她不胜其烦。

      这一世柏琳云熄了一腔斗志,无论嫡母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无所谓。扪心自问,这一世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卢氏的事,卢氏依然不喜欢她,对此她深感遗憾,但并不反思。

      “母亲言重了。”等到卢氏停下喝茶润桑的时候,柏琳云才懒洋洋的回了一句话,一副风轻云淡、油盐不进的模样,“您是嫡母,琳云不敢不敬重您。”

      卢氏将茶盏磕在了案上,“二娘,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我之间究竟有几分母女情,答案你自己清楚。你若这是孝顺恭谨的好女儿,此刻你就不该在宫城之中。”

      “不在宫城之中,难道在卢家的高墙之内吗?”柏琳云淡淡的笑,眉眼中含着嘲弄,却又在卢氏将目光投来的那一刻及时的垂下了眼。

      “你总是认为,我想害你。”卢氏沉重的吐了口气,大约是想说柏琳云像养不熟的狼崽子,可这里毕竟是皇宫,她又是自矜身份的贵妇,于是硬生生的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下,道:“我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主母,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庶出的女儿。你父亲不在,祖母老迈,我不为你议亲,还有谁能主持你的婚姻大事?而你卢家的表兄,品貌、家世、才学,无论怎么说与你都算是相衬。二娘,我不曾在你的婚姻大事上为难过你。”

      柏琳云朝着嫡母躬身,“所以琳云感激母亲。”
      卢氏是个合格的母亲,柏琳云虽与她隔着肚皮,毕竟姓柏,她若是嫁的不好,辱没的是柏氏。这样浅显的道理,卢夫人明白。

      然而即便卢家表兄再好,柏琳云也不愿与与之结为夫妇。要怎么和卢夫人解释呢?说她实在是不耐烦替人生儿育女?说她厌倦了做某个男人的妻子?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来只会被人当做是疯子。因此她只能沉默。

      过了会,是卢夫人首先打破了这份静默,“你的父亲年初大约能够调回京中。他这些年在房州担任刺史一职,你们父女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他要是回来,你总该见见他。”

      卢夫人的语气软了下来,柏琳云也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是自然的。琳云身为子女,怎能不挂念父亲?”

      “你父亲在房州这三年,吃了不少的苦头。好在如今总算能够回来了。”
      柏琳云继续沉默着。房州又不是什么边远蛮荒之地,柏鸿达去到房州做刺史,谈不上是吃苦。他这回能够被调回京师,恐怕是因为卢夫人去求了她的宰相兄长。而之所以让他回京师——是因为房州所在的山南东道出了乱子。

      根据柏琳云的记忆,文熙十年,山南东道应当是遭遇了一场洪灾,汉水与长江同时泛滥——但灾祸最初的规模并不算大,只是这年由于地方官的怠政、节度使的胡来,以至于洪灾引发了饥荒,到了这年冬天的时候,家中再无半点余粮的民众揭竿而起,后来大名鼎鼎的“白鹿民变”由此产生。原本她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可孟馥的故乡便在山南东道的郧乡,是她提醒了柏琳云这场天灾已经发生。房州位于山南东道中央,长江、汉水之间,这时恐怕也被波及到了。

      卢氏这时还不知道民变的事情,或者说,知道了,但并不清楚这一场民变的严重程度——可卢氏也是个敏锐的女人,虽然对朝政之事了解不深,却也还是从丈夫书信里的只言片语推断出了厄运到来的前兆。因此即便她的兄长承诺他柏鸿达一定会在来年春时回到长安,她仍无法舒展眉宇。今日忽然来到宫中见柏琳云,恐怕也是因为郁结于心,需有人纾解。柏琳云虽然和她关系不好,至少她是柏鸿达的女儿,和她一样关心那个男人的死活。

      卢氏并不明白,柏鸿达对柏琳云来说,其实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柏琳云这次重生之后,明知道自己父亲的仕途中会有哪些坎坷,她却一次也没有提醒过。柏鸿达倒霉虽然会连累到她,但前几世怨愤累积到如今,让柏琳云彻底成了损人不利己的人。

      怀抱着不同心思的两个女人,自然没有什么话可以多聊。没过多久卢氏便起身要走,柏琳云想了想,决定还是去送送她。

      卢夫人却回绝了她这份虚情假意,她回头深深地凝望了她一会,只说了一句话,“二娘,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名义上是你的母亲,你的想法,我却是左右不了。我只劝你一句话:别忘了你的姓氏与家人。”

      卢夫人是在提醒柏琳云,她是柏鸿达的女儿,与其一荣俱荣,她需要在恰当的时候帮助她的父亲。

      至于怎么帮助——那就要她自己动脑子想了。但不能不帮,正如卢夫人所说,她与父亲、与柏家乃是一体。

      “我当然会帮我的父亲。”柏琳云双手笼在袖中,以一种冷淡超然的姿态注视着嫡母的背影,“毕竟,我可是柏家唯一的女儿了。”

      如她意料中的那样,卢夫人的脚步猛地顿住,这个女人的高傲在这一瞬间被摧毁,尽管华服珠冠仍旧映衬着她雍容端庄,高贵的历阳郡夫人却陡然成了一株花叶落尽濒临枯死的老树。

      柏琳云忽然有些怜悯这个女人,“琼娘她……”柏琳云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卢夫人,她过去那几世曾做过母亲,能体悟到卢夫人的痛苦。

      可这位骄傲的贵妇人根本不屑于接受她的安慰,她将下颌一扬,对柏琳云说:“二娘能够担起家族重担,那真是再好不过。如今你所在的,便是这天底下机遇最多的地方,还望你好好把握。勿要浪费了时光、辜负了父母期待。”

      柏琳云也曾是追名逐利的人,为了权势她可以心甘情愿的将自己卖给皇家,但她本人愿意是一回事,被人逼着又是另一回事,听闻此言,当即冷笑道:“母亲是打算让陛下做您的乘龙快婿?”

      卢夫人则是从史书中引用了一句话:“见天子焉知非福?”

      “这里可是承香殿,”柏琳云扬眉,“就算母亲有意让我与贵妃争宠,也至少收敛些。”

      卢夫人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希望柏琳云做皇妃,倒不是不忍心这个庶女在宫闱斗争中吃苦,而是她忌惮柏琳云的桀骜,怕她这样的人若是得了势,她便再难制住她。和柏琳云斗了几句嘴,她的气也消了,头也不回离去之前,她只冷冷甩下一句嘲讽:“就凭你这资质,也没本事博得君王青眼。陛下今日得了新宠,芳华正好、琵琶无双,哪里是你比得上的,你呀,注定要老死红墙之中。”

      皇帝竟然又有了新宠?还是在今天得到的?
      柏琳云在殿檐下站了一会,卢夫人对那“新宠”的描述,让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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