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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文熙十年拜相的卢道乾有一张并不算苍老的脸,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癯,在家中不着官袍披一袭鹤氅,倒似是隐居世外的仙人。

      内院六角亭外遍植芭蕉,落雨时有沙沙的声响,时间久了,便似是某人在吟唱一支苍凉的歌谣。炭炉上的茶汤煮沸了,珍珠白的沫子涌动,卢道乾随意的拨了拨,却并没有品茗的心思。他在等待什么。

      “夫人回来了。”有人通报道。
      卢道乾睁眼,他的妻子正从雨幕之中款款走来。侍女收起伞,她进入亭中,径自跪坐到了卢道乾的对面,悠然的饮了一口茶。

      “事成矣。”她说。
      “甚好。”卢道乾颔首。

      秦国夫人却坐着没有动。
      “何事?”卢道乾抬眸看着自己的妻子,“莫非,是在担忧郑贵妃?”

      秦国夫人李氏与郑贵妃同样也有血亲,两人关系一向不错。但秦国夫人却摇头,说:“妾身只是在疑惑,六郎你眼界颇高,太子何德何能,竟可以入您的眼。”

      “凭他是陛下嫡出长子。”
      “仅是如此?”秦国夫人讶然挑眉。

      “我知夫人你博览群书,本朝国史亦是烂熟于胸,那么请你仔细想想,自我朝世宗之后,可有天子,乃是从东宫堂堂正正走到太极殿上去的?”
      秦国夫人缄默无言,若有所思的盯着手中茶盏,茶汤中有涟漪层层叠叠。

      “礼乐崩坏之事,前有车,后有辙。今上因宫变而登基、先帝弑父、宪宗杀弟……太极宫的秩序,已经乱了近百年了。我卢道乾既然领了相印、受天子器重,便有匡扶社稷之责。”
      谢瀛天资如何不重要、是否贤明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代表着礼法纲常,只要他不死,他就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秦国夫人并非儒者,丈夫的理念,她不是很能理解。不过她也知道,除了谢瀛之外,他们别无选择。皇帝子嗣单薄,除却太子与仪王,再无成年的儿子。仪王由郑贵妃抚养,早就和郑家紧密交缠,范阳卢氏一族若这时站在仪王身后支持他登基,固然能挣一份从龙之功,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胜过郑氏。可若是转头来帮助谢瀛,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一来谢瀛本就是皇储,还占据着嫡长的名分,扶他登基总比扶持仪王要容易,二来则是太子的党羽之中并没有哪个士族拥有如范阳卢氏一般的势力,换而言之,没有谁可以同卢氏争抢功劳。

      “你此番前去东宫,可曾见到太子妃?”片刻之后,卢道乾问道。
      “未曾见到。不过都说,郑五娘病得厉害,只怕没几年好活了。”秦国夫人提起那个女子时,带着淡淡的讥讽与怜悯,“就算她身康体健,太子也容不得她。”

      所以,太子妃之位迟早得换人。卢道乾夫妇心照不宣的对视,都希望通过一场联姻来稳固与太子结成的同盟。否则空有空头上的承诺,双方都无法安心。

      “我范阳卢氏尚有待字闺中的女子,如若不成,也可以从你母族赵郡李氏中择人。”卢道乾用手撑着额头,他身为男子,甚少将目光投向后宅中的娘子,心底隐约记得自己的兄弟叔伯似乎还有未嫁的女儿,却也一时半会想不起谁更合适,只得将这种事交给秦国夫人。李氏与他少年结发,夫妻俩相互扶持数十年,二人性情迥异,甚少谈及风月之事,可李氏的能力他既清楚且放心,二人有如合作多年的盟友。

      “六郎且慢。”秦国夫人叫住了想要起身离开的卢道乾。“妾知道六郎不耐烦操心婚嫁之事,但两家结秦晋之好乃是大事,妾不敢擅专。”
      “夫人有什么想说的,但讲无妨。”

      “妾此番前往东宫,与太子殿下聊了许久,也曾试探的提及过联姻之事。”
      “他不愿意?”

      “怎会?”秦国夫人抿唇笑道:“凡身为男子者,有谁不盼娇妻美妾?只是……太子所中意者并非卢、李两姓之女。”她忽又敛去了所有的表情,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卢道乾:“是你那嫡亲妹妹十九娘家的庶女。”

      “……柏二娘?”卢道乾可能不熟悉自己卢氏的侄女,但提及柏琳云,他倒是很快反应了过来。

      柏琳云与他没有血亲,却比他的亲外甥女琼娘更让他记忆深刻。那是个极聪慧的孩子,虽说平时不显山露水,可卢道乾敢断定她并非池中之物,偶尔有几次卢道乾与之对话,能隐约的感觉到对方城府深不可测。

      “我有许久未见到二娘了。”卢道乾说:“上一次见面,似乎还是琼娘出事的时候。我记得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那时竟不慌不忙的撑起了柏家的大小事务。如果不是她在关键时候出的那几个主意,我那可怜的妹妹及外甥女,必然会沦为他人耻笑的对象。”

      秦国夫人低头缄默。柏琼,卢夫人与柏鸿达的亲生女儿、卢道乾昔日最疼爱的外甥女——亦是现在柏卢两家隐藏最深的污点。这样难堪的存在不该被人提及。

      卢道乾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略一沉吟,将话题带了过去,“你怎知太子中意二娘?”
      “他亲口同我说的。太子问我,六郎是否有个外甥女,入宫做了女官。他说他曾见过她,在景福台下,偶然碰面。当时她不曾将姓名告知,可他后来命人打听,还是获悉了她的身份,只是掖庭中的女子何其多,太子说他也不敢确定,故而特意问我一句。”

      “二娘的确是在宫中当差,且进宫已有三年。她是如何得太子青眼的?”
      “太子殿下并未详说。不过既然他心心念念的记挂着二娘,又费尽心思的去探听她这个人,可见太子对她着实满意……六郎,你说,咱们要不要允了这桩婚事?”

      卢道乾短暂的犹豫,天性中的警惕使他本能的对柏琳云这个人感到怀疑,然而很快,这份怀疑就被压了下去,“你抽空去找一趟十九娘,她毕竟是柏家的主母,庶女的婚姻之事,需由她来点头。”

      在卢道乾眼中,柏琳云终究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因为年轻,所以孱弱,是可以被任意摆布的、不必放在眼里的棋子。
      **

      柏琳云这时倒还不知道卢家舅父的打算——毕竟前几世的她对待自己的婚姻大事远比这一世积极,往往都是及笄的年岁还未到,就已经为自己定下了良人,不劳长辈费心。

      从蓝田的庄子离开后,柏琳云先是回宫休整了一夜,次日在习艺馆照常授课。待到学生的求知之心被满足之后,柏琳云这才动身,不紧不慢前往兴庆宫。

      兴庆宫,原是谢家某位皇帝游乐的别宫,后来长安几经血火,兴庆宫亦不复往日热闹繁华,逐渐成了被冷落的所在,已经有多年未曾等到天子的莅临,只用来发落犯罪的妃嫔宫人。

      席星年如今就在兴庆宫。
      柏琳云找他颇费了一番功夫。幸亏她在习艺馆教了三年的书,虽算不得桃李满天下,但至少在宫里有不少人曾经是她的学生,几经周折之后,她终是被人领到了一堵破损的宫墙附近,在这里,她见到了正充当修墙苦役的席星年。

      曾经如冰雪如玉雕一般的少年此时此刻身披着麻布衣裳,负着沉重的石料颤颤巍巍往前行走。兴庆宫是陈旧的宫殿,偶有房屋坍塌或是墙垣颓圮都不算怪事,在这一带,柏琳云见到了不少与席星年同样装束、同样沉默的苦役。

      然而不知为何,当视线与席星年对上时,她就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太滑稽了,未来的权宦竟然真的在搬石头。柏琳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见到她的人几乎要将她当做疯子。

      席星年抬头,木然的看向她。才十几岁的少年,太过纤瘦,给人随时会被压垮的错觉。那双明珠一般的眼睛蒙上了尘垢,晦暗且空茫。

      “先生是来瞧我笑话的?”
      “是。”她没心没肺的承认道。
      席星年默然无语。

      “不过,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柏琳云走到他的面前,直白的说道:“看美人受伤就如同看上等的白玉被摔碎,总会让人心痛的。”

      “美人”这个称呼使席星年微微蹙眉,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努力的仰起头看柏琳云,“那么,先生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吗?”
      “你去求求你义父的旧部,他们也许能够帮你。”柏琳云说。

      于是他再度垂下头去,转身往远处尘埃扬起的地方走去。
      “怎么,不想尝试么?”柏琳云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你就这样任由自己坠入泥淖?连挣扎的勇气都失掉了?”

      “先生若是不帮我,那我便留在这里。”席星年将石料放下,按了按酸痛的肩,眼神中依旧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是接受了自己从此沦落的命运,“这里很好。”

      他在同她赌气,因她的冷漠与残酷。
      柏琳云却也当真不再说些什么,默默地盯着他瞧了片刻之后,扭头就走,好像真的要将他抛弃,再不过问。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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