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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神策军中尉席承福最后的下场并不好,不过这种事柏林云不想说出来。她满斟了一杯酒,送到了席星年的面前,“且醉,烦心事想它作甚。”

      席星年低头嗅了嗅,“这是屠苏酒。”
      “不日便是正月初一,你饮这一杯屠苏倒也应景。屋中就你我二人,我年长你年幼,屠苏酒理当先让与你。”

      席星年悻悻将酒接过,抿过之后舔了舔嘴唇,“今日又不是正月初一。”
      “很快就是了。”

      “你这里太冷清,没有新春将至的氛围。”
      “怎么,你想去凑热闹?”

      “倒也不是。只是好奇先生你为什么不爱热闹?贵妃就算和你没有血缘,有贵妃做你靠山,只要你有心宣扬,你这儿必然能宾客如云。”

      “都说了我和贵妃不算亲戚。”柏林云仰头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可秦国夫人是你的舅母。”

      “严格说起来,她也不是我舅母。”柏林云又说,仿佛是故意要和席星年说玩笑话似的。
      “你——”

      “息怒息怒,我没在耍你。”柏林云在炭盆的热气中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我之前说秦国夫人是我舅母,不是诓你,现在说她不是,也并非假话。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父虽然娶妻范阳卢氏,但我的母亲,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席星年也许对她的家事不感兴趣。但柏林云喝了些酒,心中像是被点燃了一簇灼烫的火焰,她迫切的想要倾诉些什么。

      她用酒水在案上写了一个“卢”字,之后又在“卢”字上方添了一个草字头。
      “芦,这是我生母的姓氏。”

      “你不是历阳郡夫人的女儿?”
      “都说了她是我‘嫡母’,既然强调了她是‘嫡’,说明她不是生母。”柏林云无意识的用手指在那个“芦”字周围打着圈,“我的母亲姓芦,出身于海州,在相州生下了我。”

      相州。在听见这个词的时候,席星年扬起了睫,但柏林云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我母亲芦氏,是我父亲在做相州别驾时纳的外室。我父亲只有她一个外室,只有我一个庶出的孩子……”

      柏鸿达是寒门出身,确切的说,连寒门都算不上。柏家世代务农,到了柏鸿达父亲这一代,由于灾害、由于官僚盘剥、由于时运不济,柏家彻底潦倒。

      柏鸿达原本有个从小定亲的未婚妻,姓芦,芦家嫌柏家落魄,便毁了婚约,将女儿嫁与了邻乡的另一户殷实人家。

      柏鸿达也不闹,任由未婚妻当了别人的新妇。他只专心做两件事起,一是侍奉寡母,二是苦读诗书。这个乡野出身的小子,有着常人难及的聪慧和悟性。因此即便科考不公、即便门阀士族几乎垄断了进士的名额,他也还是在二十二岁那年及第,并由于年轻俊朗,被当时的文宗皇帝钦点为探花郎。

      那时范阳卢氏家的十九娘恰好与丈夫和离,住在兄长卢道乾的家中。时任起居郎、为文宗皇帝所器重的卢道乾看中了柏鸿达,便做主将妹妹许配给了这年轻的进士。

      柏鸿达欣然接受了这桩婚事,他对卢十九娘是怎样的感情都无所谓,总之范阳卢氏能在仕途上为他提供极大的帮助。新婚不久之后,他便得到了校书郎一职,而与他同年及第的许多人,还在“守选”的位子上苦苦等待一份差事。

      之后在文宗瀚海五年,柏鸿达的长女出生,他给这个女儿起名为“琼”。同年还有一件大事发生,那便是魏博归降。

      自本朝庄宗皇帝始,位于北方的范阳、成德、魏博三镇便不再归朝廷所统辖,三镇节度使皇帝无权任命、三镇兵马尽是节度使私兵,三镇的财赋也不会运往帝都长安,范阳、成德、魏博虽名义上仍对谢氏皇族俯首称臣,实际上等同于是河北独立的王国。

      然而到了瀚海年间,世代统治魏博的陈氏家族主动向朝廷示好,朝廷亦及时的抓住机会,收回了魏博的财权与官员任免之权。本可以靠着裙带关系在长安享乐的柏鸿达主动调往了魏博,以一种赌徒的心态,在这片脱离了王化近百年的土地上谋求富贵。

      他先是成为了临漳令,之后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升为了相州别驾。也就是在这一年,他与他青梅竹马的芦氏重逢。

      芦氏那时已经成了寡妇,她当年悔婚嫁与了富户,然而天下不宁,婚后没几年丈夫死于匪盗之手,她亦几经辗转,和她的母亲一同流落到了相州。

      这简直像是民间粗劣俗气的故事,嫌贫爱富者得到了应有的惩处,落魄的穷书生鱼跃龙门,而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女人只能跪倒在他脚边摇尾乞怜。
      芦氏母女也果然向柏鸿达低下了头,忏悔当年有眼无珠,恳求柏鸿达给予她们一条生路。

      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为了报复,柏鸿达将芦氏纳为了自己的外室。次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是柏鸿达第二个孩子,被起名为璘,数年之后,这个孩子改名为柏琳云。

      柏琳云两岁的时候,魏博牙将造反,杀死了当时的节度使陈季庆,陈季庆的子嗣及兄弟为了争夺权力而互相征战,临近的成德与范阳亦被卷入其中,一时之间河北成了人间地狱。

      柏鸿达是个聪明人,当机立断的舍弃了府衙,混在流民之中逃出了河北,他带上了府衙内包括户籍名册、粮储地图之类的重要公文,却没有带上他的小妾芦氏及当年才满两岁的女儿。

      柏琳云跟着母亲在混乱的河东过了很多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只是由于多次重生的缘故,当年受过的苦,她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在六岁那年,魏博又发生了新一轮的兵乱,她的母亲下定决心带着她前往长安,而那时她的父亲已经在长安做了四年的侍御史。

      在漫漫长路上,她们母女二人自然是历经艰辛,几度丧命。然而芦氏是个坚韧的女人,竟真的拼着一口气,将柏琳云带到了位于长安永兴坊的柏府。

      柏琳云抵达柏府的时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夏季,金乌似乎要将天地间的万物都融化。柏家府邸并不算豪奢,却在日光下有着森严的影子。柏琳云握着母亲的手,不知是谁的汗湿了掌心。芦氏临走到府门前,却又害怕了,不敢叩门,只一遍遍的站在原地整理自己的衣衫鬓发。

      何必呢?柏琳云心想。柏鸿达既然已经抛弃了她,说明在他心中,早已没了她的位子。更何况经过风吹日晒,芦氏的面容早就不复往昔美丽,她像极了一个乞婆、疯妇、一个邋遢恶臭让人避之不及的家伙。

      幸运的是,柏鸿达很“仁慈”,他收留了千里迢迢赶来的小妾和女儿,没有流露出半分的嫌弃。柏鸿达的正妻卢夫人在那年又一次怀孕,并于年末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孩子小字玉奴,正式的姓名则是柏存璞。

      柏鸿达、卢夫人、琼娘、玉奴,他们四个才像是一家人,而芦氏和柏琳云则仿佛是这个家中的客人,不,连客人都不如,客人好歹能得到恭敬的对待,迎接柏琳云母女的却只有轻视和欺辱。

      卢夫人在人前一向以端庄贤惠的形象示人,明面上看起来,她似乎对芦氏和柏琳云不算坏,可柏琳云心里清楚,卢夫人其实恨极了她们母女二人。她是柏家的主母,她当然不必亲自动手去对付一个小妾和庶女,只要她稍加暗示,柏家的宅院中多的是愿意为她“分忧”的人。
      柏琳云在回到柏家后没多久,便被卢夫人强行从自己的母亲身边带离。卢夫人的理由很正当,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家中任意哪个姬妾、丫鬟、婆子都相当于是她的私财,私财没有资格抚育柏家的子嗣。

      柏琳云数次重生,每一世都顺利活到了成年,但每一世她都会亲眼见到生母在她面前死去,无论她想了多少办法去拯救芦氏,也不能挽回她。芦氏明明不是那种荏弱的女人,她在带着女儿从河北逃往长安的一路上历经了不知多少艰难险阻,贼寇、乱军、灾厄都没能奈何得了她,可她在踏入柏府之后,就仿佛成了一枝被摘下来的花,所有的生机都消失了,只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干枯。

      过去每一世柏琳云都认为,是卢夫人害死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佛口蛇心的女人容不下与她人分享丈夫,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芦氏不是卢夫人的对手,应当离她远远的。可这一世,柏琳云依旧没能阻止母亲来到长安,她一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柏家的府邸,身边人都唤她“二娘子”。

      为了能让芦氏逃脱卢夫人的毒手,这一世的柏林云想方设法将她送出了柏家弄到了郊外的一座庄园之中,可是没过多久,芦氏还是死了。大夫说,她死于心病,因常怀幽怨,故而郁结于心。

      柏琳云经过了多次重生,对母亲的死,她早就不会感到难过。她来到芦氏的棺前,比起悲痛,她心中涌起的更多是愤怒。五次重生都没能营救母亲,就如她五次重生都没能找到正确的道路一样。挫败使她濒临崩溃,如果不是有人在一旁看着,她甚至想将母亲从棺材里拽出来,对着她的尸体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

      后来在整理芦氏遗物的时候,她在母亲的枕下发现了一件小小的衣裳,她起初还不明白那件衣裳是谁的,盯着那老旧的布料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之后才猛然想起,这件衣裳的主人,是幼年时的她自己。兵变发生之后,她们母女二人在河北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白天芦氏替人纺纱为生,夜间便坐在灯下替她制衣。小孩子长得快,一旬一个新模样,芦氏没钱购置新的布料,只好将一件旧衣改了又改。

      后来她带着女儿回到了长安,她再也不必替女儿缝衣,可她的女儿也被带离了她的身边,除了几件她亲手做的衣裳外,什么也没留下。

      看着那几件已经和破布没什么区别的短衣,柏琳云才恍然明白,芦氏在踏入柏府后失掉的生机,就是她柏琳云。她是她的根茎,是她存在于世的意义,是她活下去的勇气。可是她离开了她,独留她一个人在角落里凋零。
      **

      柏琳云借着三分酒劲,将芦氏的故事说与了席星年听。
      这没有任何意义,她不指望席星年能够同情芦氏。她之所以谈起那个女人,仅仅只是因为,她有些想她了。

      认真算起来,她也是活了几百年的人了。每一世她都要在这滚滚红尘之中历经数十年的沉浮,而在这数百年的光阴中,她只短暂的拥有过母亲。

      “我的嫡母使我与生母骨肉分离,我得恨她;可我似乎更应恨我自己,我作为女儿,竟不能早些明白我母亲的苦楚,被嫡母带走的时候我没有反抗,我知道对我这种庶出的女孩来说,养在嫡母才是我的福分,我贪恋玉粒金莼、喜爱锦衣华服,却忽视了我母亲对我的思念。我才是那个真正害死了她的人。”

      席星年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给自己灌一口酒,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跟着你的嫡母,难道就不能吃饱穿暖了吗?”他陡然问。

      柏琳云想了想,摇头:“不,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是庶女,她是妾室,在后宅之中,我们的命运由不得我们做主。”

      “所以你去恨命吧,是命运不公,没让你托生到嫡妻的肚子里。”

      原本指望能从席星年那得到一点安慰的柏琳云在听到这样一番话之后噗嗤笑了出来,“我母亲很好,我才不要做卢夫人的女儿。我不如去恨我父亲,是他让我母亲做了妾,是他让我母亲生了我。又或者,我该恨那个最初将女人划分为妻与妾的人。同样是伺候男人,同样是给人生育子女,凭什么有些高贵,有些低贱呢?”

      “高低贵贱之别,何止存在于后宅之中。你看看我这种做奴仆的,也要在内部分个三六九等。而朝中的大臣亦是各有品班。位高者颐气指使,位低者战战兢兢。何处有过公平?”

      “但要我说啊,这份不公才正是部分人所渴望的。譬如说我嫡母与我生母争来斗去,她们便谁也没有心思去追究我父亲的刻薄寡情。外朝中朝划分不同的官阶,人人都以为爬上了高位便可卸下肩上担子,于是人人铆足了劲往上爬,倒顾不得别的。”

      “唔……有理有理,柏夫子,我敬你一杯。”

      朔风不再呼啸,窗外的雪却越落越大,好像能够一直下到地老天荒。而那簌簌声听久了,让人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安宁,他们二人环绕着炭盆席地而坐,时不时推杯换盏,微醺之际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放松,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

      有些话颠三倒四、有些话离经叛道,但两个酒醉的人都不会在意。他们在爆竹声大作的时候昏昏睡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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