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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欢宴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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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石阶前初盛的琼蕤今朝开至绿阴侧,很得春光溶溶。
松绿的软烟罗糊了窗屉,愈发将美人面衬得柔和,沈慈周静坐在堂内摹画儿,恰是一副深绛浅红的芙蓉图。廊下的奚女正垂首,悄末儿声地咬着耳朵,听不真切她们寻来的顽话,但窸窣的人语里携着鲜活的意气,她浑然不觉聒噪,提笔搨在净白的澄心纸上,是小重山的词——年华都付与,木芙蓉。
虚掩着院门的竹帘被揭起,琳琅脆声,跫音入耳,迎过一位月貌花容的女郎。
鹅蛋脸、芙蓉颊,一双凤眼,眉目含情。正是沈府二格格,沈氏慈珠。
“三妹妹!”
她莲步迈过门坎,绮色玉钗横在她的云髻间,好似一只上下纷飞的玉腰奴。
春纤一指,细长眉黛略挑,“这可稀罕,是新换的竹帘么?”
沈慈周只着家常的秋香色薄褂,松松挽了个燕尾辫,此刻听见动静才偏过额来,温温吞吞地喊道:“二姊姊”。
目风又移向浅碧色的竹帷,话音息了一霎,续言。
“最近在看娥皇女英的话本儿,兀然间起了心思,便叫奚女们换成了湘妃竹,你瞧,斑斑驳驳的,煞是好看,也不算白附庸一回风雅罢。”
沈慈珠点头笑应,“你素来有这样的巧思。”
后头跟着她的大丫鬟孟秋,稳稳压了个万福,呈着一盘光华灿然的珠钗玉饰,细量过去,即知是上好的珊瑚宝、翡玉珠。
“这是大姊姊赏过来的,我自是端来你这儿,使你先挑的。”
她口中的“大姊姊”是沈氏长女沈慈云,与沈慈珠一母同胞,皆是侧福晋陈氏所出,去岁已嫁入惠国公府,配的是惠国公庶长子,因嫡子年岁尚小,便暂接了国公府内中馈,执掌内宅冗务。
“过几日便是长公主殿下的生辰宴,你可准备了甚么别出心裁的贺礼?我知你自小擅舞,要是堂前献艺贺寿,自然得选一支合宜的珠钗相配才好。”
沈慈珠唇边噙笑,她是位要强好面的主儿,从前只恼出身比不上嫡妹,刻下如此问来,也是想探一探沈慈周的口风。倘若生辰宴上搏了个满堂彩,得了高门勋族里哪位福晋、娘子乃至公主殿下的青睐,来日婚嫁一事——未必就不如这位名正言顺的华阀嫡女,她如今已及笄,也阖该是为自个儿打算的。
放在从前,沈慈周是不大听得出这等弦外之音的。可如今,她早歇了与王室牵扯的心思,当然是不肯出头冒尖儿的。
“还请二姊姊先选罢。”
沈慈周抿起靥边,捻了个隐约的笑,“春寒时我病过一遭儿,虽已好的差不多了,然每至夜里总还会喘嗽一时半刻,因而早晚照旧吃着白芍蜜丸,约莫还得将养一阵子。”
“竟这样厉害么?”沈慈珠一时诧然,“我以为你大好了,不成想还有这等病根儿。人家说病去如抽丝,果然如此。”
沈慈周轻点秀颈,若非母亲叮嘱,沈氏不好失了礼数,她只想着借故推辞了才好。
“芳帖已下,自是不好不去的,可甚么作舞、献艺的,怕是万不能了。妹妹只寻思着去图个热闹,二姊姊琴艺出众,想来能让妹妹一饱耳福。”
既无珠玉在前,沈慈珠对自己的琴技当然颇有信心。
“雕虫小艺而已,略表一表诚心罢。”她谦过一句,放下心来,复又催着沈慈周选起头面来。
沈慈周拗不过她,便也从善如流地应下,倾身从红漆盒里信手择了两样,卍字项圈和錾金耳珰,正与她皓腕上挂着的金钏子相得益彰,尤衬娇儿玉肌胜雪、荔腮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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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与沈慈周说的一样,五月初八那日,她未曾精心装扮,只规规矩矩地穿着件藕荷色如意团纹袷衣,梳的是知了髻,乌发蝉鬓,簪了支缠枝海棠的玉笄,并着同色的耳珰、珠串,连眉间新描的花钿,都是最常见不过的芙蓉样式。
沈福晋觑见时,半拧了眉道:“有几分素净了。”
沈慈周盈盈一笑,嗔语里蕴着小女儿的委屈。
“母亲,那些翠钿、扁方一类的首饰忒沉了,上巳节那回,女儿不过戴了一炷香的功夫,颈子都要被压僵了,让兰池揉了好一会子才松快起来,这回您可饶了我罢。”
她眼波流转,乜向身前立着的粉面娇娘。
率真又可爱地直言道:“况且,二姊姊今日要抚琴祝颂,红衣还需绿艳配,女儿这番打扮,更能衬出二姊姊的姿容妍丽,人比花娇。”
沈慈珠面上也陡生出笑意,目波渡去,略藏欢忭。
“有道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三妹妹才是天然美人,无须首饰妆点,反掩了妹妹芳容。”
“母亲您听听,连二姊姊也夸我这样好看喏。”
沈福晋摆了摆手,又嘱了两句,“好了,今日宴上的权贵人物众多,你们姊妹行止且矜重些,莫要和在家中一般顽皮。”
沈府的马车到公主府的时候,金乌高悬,几行白鹭应声东行,可谓是无穷春意正浓时。
阶前迎客的是位满月脸、长阔眉的姑姑,估摸四十余岁,便是怀庄长公主身旁贴身侍奉的苏合姑姑。
她瞧见三人先行了个福礼,“给沈福晋,并着两位格格请安。”
沈福晋虚扶了一把,道了声“苏合姑姑”,沈氏姊妹二人复又垂首回了个礼。
“您几位往后院园子里请罢,萧家老夫人、宋家福晋、白家福晋等,并着各家的格格们已先到了。”
有奚女上前引路,自垂花门东行,须经白石甬路、高低绿瓦,再折过一道迂回的抄手游廊,便得见公主宅邸的全貌了。
翠瓦朱甍,鲜繁逶丽。
其间宝髻如云,却尽井然有序,足见天家气派,尤在细微处严恭。
而堂前紫檀椅上安坐的正是此间主人——怀庄长公主,谢扶桑。
沈福晋移步在先,沈氏二姊妹在母亲身后半步,敛裙叩首,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
“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恭祝殿下芳辰吉乐,愿殿下福如沧海,寿比灵椿。”
长公主虽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然保养得宜,面色红润,观之不过三十许人。
“起来罢,沈福晋,你是三品诰命,领着格格们坐到前头来。”
沈福晋柔声应是,其位安置在下首次列,左为萧老夫人,右为宋家福晋,她复与众福晋等人寒暄几句,这才整裾落座。
沈慈珠、沈慈周近着长公主的身前,又行了回万福礼,长公主仔细打量了一回,颔首赞道:“好好好,都是神仙似的女孩儿,规矩也习得极好。”
而后抬手吩咐宫鬟,一人赏了块碧玺雕的松鼠葡萄佩。
“只今日勿要拘束着,本宫的生辰宴,就要热闹些才好呢。”
*
沈慈周曲身而坐,杏眸眄至堂内朋侪,一旁正是宋衔盈。
宋衔盈同她使了个眼色,沈慈周自然心领神会,睨着母亲在前头与众夫人相谈甚欢,她朝右略倾了脊背,从容不迫地与盈姊说起了小话。
“阿慈,今儿这身打扮,可不像你。之前你是最爱俏的,怎得今日脂粉丛中,你倒是反其道行之,欲‘泯然众人’里了。”
“盈姊,你这话儿说的教人伤心。原来从前我竟是全靠衣装的缘故嘛?合着你早先同我讲的甚么‘仙姿佚貌’、‘秀姿天成’尽是诓人的了。”
宋衔盈只觉这小女郎的嘴上功夫更厉害了。
“你这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方才贺寿时不见你有这么多话,立在沈福晋身后愣愣的,像是我家养着的大鹅。”
沈慈周嗤的一声,实在没忍住地粲齿笑开。
“我们盈姊果然是奇女子。人家女郎家中都豢着甚么狸奴、鹦哥的,你倒好,竟养上大鹅了。”
“那怎么?我家大鹅有趣的很,每日能吃三顿饭食,天一亮便嘎嘎叫唤,比我精神还抖擞着呢。”
沈慈周刚要答话,耳畔便响起一道内监特有的绵长尖音。
“肃王殿下到、敬王殿下到——”
“庄贝勒到、福贝勒到、五贝子到——”
当今圣上膝下六子,除了年纪尚小、还在宫内乾西四所的六皇子外,其余开牙立府的五位皇子竟尽数到场。
一时间,飞觥献斝的场面暂歇,熙攘人声泰半散了去。
只余下众人齐齐起身、迭声请安的伉音。
她隐在众世家女间,眉与目皆低垂,寻常不过地合掌、压腕、屈膝、再口诵万福,循规蹈矩,毫无差错。
成为人群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直至一双玄色皂靴停在她的裙前,慢声细语,如山间雪。
“沈三格格,你的海棠玉钗,歪了。”
他喉间溢出一点细碎的笑意,她从前听过千百回。
沈慈周再难以扮演观世音座下的无嗔慧女,自身难保的泥偶童子此刻即要过江,纵然在庄严宝相下踟躇两端,也总要以身试险。
她长呼一口气,两掌交握,矫首以望。
不偏不倚地对上谢怀英盛炽的目光,复杂而疏离。
在模糊的霞照里,那双凛若秋霜的黑目,正是曾引人陷溺的万丈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