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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十里雪晴天 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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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铺满青石板的小巷中传来了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连夜赶路的景莫扬骑着马自空旷的大街上拐了进来,停在门前立着两座高大石狮的府邸前,利落地翻身下马。
早有在门外守候的小厮,匆匆上前来低眉顺眼地唤了一声“少爷”,便接过景莫扬手中的缰绳,将马儿牵走了。景莫扬一路由管家带着往宰相府的书房那边去,途中只是浮光掠影地扫了几眼府中的景致,不觉得与三年前有何不同,且心中也泛不起任何怀念的情愫。处处透露着肃穆庄严的大宅,至多让景莫扬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罢了。
景莫扬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自小便在外漂泊游历,对这个家着实亲切不起来。
“少爷,老爷方才自朝堂归来,此刻正在里头等您,请您进去吧。”李管家将景莫扬带至书房前,躬了躬身便退下了。景莫扬望着那两扇紧闭的雕花木门,神色微凛,而后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在那门上敲了三下,便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点着龙涎香,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景莫扬信步踏入,便望见身着朝服的父亲坐于桌案前,身形沉稳,面容威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中隐约可见几丝银发。
听闻景莫扬走进来的声响,宰相抬起专注于书卷的双目,眼中的肃然谨慎清晰可见。
“儿臣莫扬见过父亲大人。”景莫扬恭恭敬敬地向桌案前的宰相行了礼,而后抬头平静地目视前方。
高高在上的宰相只抬头望了他一眼,便心头一震。三年未见,往日那些稚气冲动几乎从景莫扬的身上消失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身形挺拔,目光中隐隐透出睿智凛然之气。
宰相轻咳一声,收回目光,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两人稍稍寒暄了几句,便进入了正题。
“听说,你昨日为了救亲王府的三少爷,险些冲撞了亲王?”宰相面容顿时一敛,带着些许怒意,语气亦不由地重了起来。
景莫扬垂眼而立,不卑不亢道:“儿臣只是一时不忍,出手相救,事后便向亲王请了罪,亲王宽宏大量,并未多加责怪。”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是一片阴冷。景莫扬心中早就知晓那几个暗卫不是诚心为自己办事,稍有点风吹草动,立刻就传入了父亲的耳中,实在令人厌烦得紧。
“哼!”宰相挥袖而起,负手走到景莫扬面前:“父亲以为你三年在外游历,总该看清了世间的险恶薄情,收起了你那些热血侠义,未曾想到你依旧这般胡闹!”
景莫扬纹丝不动,不露声色地垂眼站着,抿着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宰相望着他良久,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原本锐利的目光温和下来,脸上的怒容也渐渐散去了。伸出手拍了拍景莫扬的肩,却发现不知何时,记忆中尚且只齐到自己腰际的儿子,竟然快比他还要高了。
“一转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低沉悠长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沧桑,令景莫扬心中不禁一动。宰相径自望着窗外怅然道:“未能亲自抚养你成人,实在是为父的罪过啊。”
景莫扬抬起头,望着父亲的侧脸,突然发现父亲竟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原本冷淡的面容不由的有了一丝变化,景莫扬的内心亦逐渐缓和下来。
“这些年,你在外辛苦求学,习武念书,三过家门而不入,为父每每想来,心中也甚是无奈,这便是生在将官世家的命数。如今你已学有所成,满朝堂皆知,我景相之子乃人中龙凤,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宰相转过神来,将威严的目光放到景莫扬身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不会不知晓这个道理。先帝前年驾崩,当今皇帝尚且年轻,做事鲁莽草率,最信任的便是先皇钦点的辅政亲王。亲王的府邸离朝堂再远,那朝廷文书亦是要用马车拉去,由亲王亲阅一遍,可见亲王在朝廷的地位。”
景莫扬眼中波光回转,漆黑的瞳仁微微转了转,静静听着宰相的话语。
“如今将官之子多数未受到封赏,虽说是由皇帝说了算,实则,这权利是把握在亲王手中。从前有多少将官之子,空有一身才华,却只能舞剑吟诗;又有多少将官之子,无奈被分封到了边界偏远之地,最后客死他乡。”
宰相身形微微一动,在背后紧握的双拳也颤抖起来,景莫扬不禁抬起头望着父亲的双眼,张了嘴却说不出话。
“为父不愿看到你步此后尘,亦相信你不愿浪费这满腹的诗书,一身的武艺。我景相的儿子,定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中之龙。”宰相沉稳地说道,带着无尽的期盼与信任。
景莫扬低下头沉声道:“是,父亲。”抬起头时,清泉般的淡雅眸子转为深黑,如幽谭般深不可测,夹杂着千般万般的复杂情绪。
此刻的亲王府一派宁静,曲折的回廊上突然有人急切走过的脚步声,惊得那些立在廊道里的鸟儿扑棱棱地飞向空中。
华服浓妆的郡主毫不客气地推开了邵瑞寒屋子的木门,一向浅眠的邵瑞寒立刻便醒了过来。望见脸色不甚好的邵瑞瑾正站在自己面前,刚要起身行礼,却不小心牵扯到了背后的伤,只得吃痛的又侧躺了回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见过郡主,在下不方便行礼,还望郡主见谅。”
邵瑞瑾急匆匆地走进屋,已经站到邵瑞寒跟前,才自觉方才太过鲁莽,未曾深思熟虑便冲了过来。面上微微一红,却很快恢复了镇定:“不知三哥的伤可曾好些。”
昨日才弄下的伤,哪能这么快好,邵瑞寒在心里笑了笑,平淡地道:“好多了,多谢郡主关心。”
邵瑞瑾只是应了一声,便移开了目光,走到桌案前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杯看得出神,纤长的手指抠着杯上的花纹,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脸上始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眼看邵瑞瑾就这么呆呆地坐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邵瑞寒见她仍旧是犹豫不觉,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郡主有话便直说吧,何必如此踌躇。”
邵瑞瑾一惊,转过头来直直盯着邵瑞寒的脸,旋即便放松下来,像平常那样将两手背到身后,再次走到床前:“既然三哥已经看出来了,那么瑾儿也就不绕弯子了。”
邵瑞寒点头示意请她随意,邵瑞瑾便一屁股往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刚一坐定,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三哥可曾想过外出游历?”
“外出……游历?”邵瑞寒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三哥有这样的想法。”邵瑞瑾顿了顿,转而郑重地说道:“瑾儿可以去向父王说,父王定会同意的。”
垂下眼帘,邵瑞寒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是没有开口说话。
邵瑞瑾见他这副样子,仿佛是有些心焦了,急忙道:“难道三哥不想外出游历一番吗?想必三哥从未出过这京城吧,外面的大好河山自然也未曾接触过。三哥通晓诗书,却从未亲眼见过书中所描绘的高山深潭,奇花异草,风土人情,岂不觉得可惜?”
这下邵瑞寒终于领会了她的意思。郡主无非是想以游历诱惑自己离开亲王府,至于其中的缘由,想来一定和那两位公脱不了干系。昨日的事,果真让郡主受不了了吧。
邵瑞寒微微一笑,此举正合他意,在这偌大的亲王府恍恍惚惚的住了十七年,乘着这个契机,慢慢的脱离这里也未尝不可。
“既然郡主愿意帮助,那么在下就此谢过了。”邵瑞寒轻声道。心想这一去,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自己这破败的身子,也不知道能撑多远的路程。
这繁盛的京都始终不是他该呆的地方,亦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了。
邵瑞瑾见他同意,不由的喜出望外:“那么,待三哥的伤好了,便择日启程吧?瑾儿会给三哥准备好钱财物品和车马小厮,三哥完全不必担心。”说着,便急急忙忙告辞,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她定是去向亲王请示了吧。邵瑞寒无奈一笑,自己的离开可以令别人如此开心,那也算是值得了。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摇晃着前进,景莫扬却稳稳地坐在里面,望着天色不早的窗外,情绪渐渐有些烦躁。
马车行驶的速度实在有限,不如骑马来得快,可是家中的母亲,硬是要差人给自己备一辆马车,说是天寒路滑,万一路上耽搁了,天黑还没赶到亲王府,有辆马车也好作休息。
原本是不想答应的,可转念一想,母亲常年卧病在床,据说是生自己时留下的病根,医治了二十年也没见好,又望见母亲那含泪的眼神,思及母子二人毕竟聚少离多,母亲实则是关心自己的,景莫扬也就勉强答应了下来。
现下是真的要到深夜才能赶到亲王府了,景莫扬咬了咬牙,硬是压下心中浓浓的担忧,强作镇定地放下窗帘,在马车中坐定。
忽然,似水的双眸中似有波动,景莫扬低下头从宽大的袖管中缓缓取出了一支金簪。这支金簪被雕琢成一枝寒梅的形状,雕工精细,栩栩如生,这么握在手中,便仿佛能闻到清淡梅香一般。这簪子原本是一副手镯,是三年前母亲慎重交给自己的东西。
记得当时,母亲对着还懵懵懂懂的自己说,这副镯子,定要好好收着,将来亲手给自己的夫人带上。那天下午,景莫扬便走进了首饰店,交代了老板将这副镯子打成一支金簪,刻上寒梅傲立的图案。在他心里,那人就像冬日里怒放的梅花一样清丽高绝。
簪子没几天便拿到了手,可是却没能送出去。没过几日,景莫扬便踏上了三年游学之路。而这支簪子便跟着他一起上了路,一刻也不曾离身。
景莫扬收起回忆,用手指细细拂过那簪子的每一条纹理,眸中似是染上了一层一层的雾霭,眼前的东西依稀看不清了。
闭上眼,便看见了那个人的脸,清晰的轮廓,面上是如同梅花般淡雅出尘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