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雪晴天》风缠绵

11、十里雪晴天 第十一章

　　离开王府的前一晚，邵瑞寒并未曾睡得安稳。
　　那天正值瑞瑾郡主十六岁生辰，整个王府上下从清晨便开始忙忙碌碌。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亲王的长子邵瑞诚成年宴席也未曾见过这样大的排场。
　　到了晚间，王府上更是人潮涌动，往来者不断。皇亲国戚，朝中重臣，都千里迢迢从京畿赶来赴宴，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直闹腾到大半夜。
　　邵瑞寒一如平常地待在屋子里，并未去参加宴会，想来也不会有人欢迎他的。喧闹的声音从远远的厅堂那边传来，在空气中被过滤去了不少，传入耳中的却依旧十分刺耳。明亮的灯光从厅堂和厨房两个方向射过来，亦是无比刺目，灭了油灯还是满屋敞亮。更不用说那从傍晚起便连绵不断，一刻也未曾停歇的烟花爆竹声，呯碰作响，照得整个漆黑的夜空亮堂堂的。
　　推开窗，夜空中正好有几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将整张脸都照亮了。轻轻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单薄长衫，邵瑞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晚注定睡不安稳了。
　　明日一早便要赶路，希望到时候不要起不来才好。
　　伸手阖上窗户，稍微阻隔了外头的些许声音和光亮。邵瑞寒转过身来，抬眼便望见了桌上收拾整齐的包袱。自己的行李原本是少得可怜的，除了使用了多年的文房四宝和几件衣服，还有那罐泥土，便别无他物。
　　今早瑞瑾郡主差人送来了些银两和银票，一下子增加了包袱不少的重量。又过了一会儿，邵瑞寒想要推门透透气的时候，便看见楚豫阑独自一人，低着头在门前来来回回地踱步，脚步踌躇，一脸迟疑复杂，邵瑞寒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脸却立刻唰的一下红了一片。
　　原来，楚豫阑是见他明日就要离府，一晚都未曾安寝。起大早来到这里，在门前转了不知多少圈，想上前去叩门，却又心生怯意，担心邵瑞寒不愿接受。方才见郡主派来的几个小厮送了什么东西进去，出来的时候便空了手，心下更是一紧，怕是自己带来用作饯行的物品过于寒碜，邵瑞寒根本都不需要了。
　　还在思索犹豫间，门便打开了。邵瑞寒先是愣了愣，转而眼中含笑，轻声询问道：“楚大哥可是来找我的？”
　　对上那浅笑的容颜，似水的目光，楚豫阑面上一阵燥热，像要掩饰内心的不安似的轻咳了一声，僵硬的脸上扯出一抹不自在的笑：“呵，原来……你在屋子里……方才，还以为你不在……”楚豫阑自觉前言不搭后语，不禁更加心虚，又轻咳一声，便不说话了。
　　邵瑞寒似是没看出他的窘迫，神色自然地将他请进屋，沏上一壶茶，便径自坐在楚豫阑对面，笑着同他闲聊起来。楚豫阑渐渐也放松下来，刚才的窘迫情绪几乎一扫而光。
　　轻轻瞟了一眼楚豫阑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邵瑞寒眼珠一转，轻笑道：“楚大哥带了些什么好东西来为我饯行？这是舍不得拿出来了吗？”
　　楚豫阑顿时一阵羞赧，将右手缓缓从背后伸出来，手中赫然是一只精致的白玉酒壶。楚豫阑轻轻将它置于桌案上：“我……我见你明日便要离府，而我今日午时过后……便要启程回去家中。于是……特地备了这壶酒来为你饯行。”顿了顿，声音逐渐深沉：“明日……我不能亲自送你上路了，还望瑞寒你……善自保重，一路顺风。”
　　语气郑重，包含着无尽的深情。邵瑞寒目光一闪，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多谢楚大哥了惦记了……无论瑞寒生处何地，必定都会记得楚大哥这番情义。”
　　楚豫阑抬首，眼中似有复杂的神色，转而又变为坚定，刚毅深刻的面容顿时柔和了不少，终是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邵瑞寒伸手捧过那白玉酒壶，从壶中透的温度传至手中，温柔旖旎地辗转于指间。邵瑞寒不禁有些恍惚，眼中一阵迷离，心头竟生出了对这片土地的点点留恋。
　　眷恋那苍茫晴空下漫天遍地的皑皑白雪……亦眷恋那偶尔缠绵悱恻的零零星星、似有若无的温暖。

　　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小道上飞驰，坐在里面的邵瑞寒也坐立不安起来。掀起帘子，望见外面的天色由于突如其来的一场雨，竟已然快黑了。
　　今日一大清早起便启程了，驾驶马车的两个小厮，再加上一路护送和差使的人，总共六名。两位负责护送的壮实大汉一人一骑在前面引路，马车里头是邵瑞寒和一个叫金莲的使唤丫头。
　　邵瑞寒并未同车外的几人有什么交流，只是在车内和金莲面对面的，金莲又是个嘴巴一刻也停不了的女孩子，这才张口说了不少话。金莲是瑞瑾郡主指派给邵瑞寒的婢女，年芳十五，刚一上车便兴致勃勃地张了嘴什么都说，不多久便把邵瑞寒的生辰八字，性格脾气，爱好兴趣都摸得一清二楚。
　　邵瑞寒有些无奈地笑笑，目光温和地望着大眼直转、小巧玲珑的女孩子。被她问得口干舌燥，难得消停下来，却又觉得异样，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么说……三少爷是要在江南常住喽？”清脆如同出谷黄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金莲凑过脸来，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满脸期待。
　　邵瑞寒点点头：“若是不出意外……应该是会在那里呆上好一阵子。”
　　金莲立刻挺直了身体，欢快地拍起手来：“那就太好了太好了！好些年没回去了，这下终于能常住了！”白皙小巧的脸上笑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这回真是感谢三少爷啦！”
　　说着，金莲便热情得要扑上来一般，邵瑞寒下意识地往车厢内侧一跺，金莲似是看出了他的异样，神色微微一敛，便又坐了回去。
　　邵瑞寒心下一阵慌乱，自己并没有嫌弃她的意思，只是这么些年来几乎一直一个人生活，早已习惯性地避开与别人的接触。
　　望见小女孩微微撅起的嘴，心中涌起一阵淡淡的愧疚。邵瑞寒忙带上了一抹笑容：“这么说……你的家乡是在江南？”
　　金莲立刻恢复了神采，大大的眼中写满了喜悦：“是啊是啊，金莲虽然九岁便进了王府做事，可是幼时的那些家乡的记忆，一直深深的记在心里呢！”
　　撅着嘴两眼望天思索了片刻，金莲便又开了口，婉转的曲调从她清脆的喉中飘了出来：“正月里梅花开，二月里玉兰放，三月里桃花满园尽开放，四月里蔷薇花开，牡丹花儿斗芬芳……”
　　女孩子略带稚气小脸上写满了向往和柔情。邵瑞寒的思绪也渐渐飘远，似乎随着这清亮的歌声提前到达了小桥流水的江南。青石板，碧波绿，晃悠悠的小船，整个人都随着那美丽自然的景致安宁了下来。
　　又掀开帘子，望了望外头突然而至的一场骤雨，天空黑压压的阴沉不已，心中却没有烦躁阴郁的情绪，因为这段路程是通往那美好的地方。
　　邵瑞寒心下觉得，或许到了那里，自己便真的能够抛开过往重新开始。
　　一直抱着瓷瓶的手不由地又抱紧了几分，原本冰冷的瓷瓶也渐渐温暖起来。
　　“十一呀月里，雪呀雪花飞，十二月里腊梅花儿黄……”金莲渐渐悠长的声音和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混合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仿佛是天上的神曲一般，宁静柔和，抚慰人心。

　　因为一场雨，路程便耽搁了下来。天色暗得太快，护送的两名汉子担心路上太黑容易发生危险，便征求了邵瑞寒的意见，最终决定提早寻一间客栈入住，待明日天气放晴了再启程。
　　马车在泞泥的小道上越行越缓，稳稳停住后，驾车的一名小厮迅速跑来打开车门、掀开车帘，将手中撑起的伞伸向邵瑞寒这边，毕恭毕敬地站在边上，一副伺候主子的姿态。金莲亦收起了一脸的嘻嘻哈哈，抬手便要扶着邵瑞寒下车。
　　邵瑞寒何时受过这等对待，登时红了一张脸，忙推说不用不用，自己扶着车门框下了车。
　　进到客栈里头，另一名小厮已经吩咐小二准备了干净的桌椅，邵瑞寒便拉着金莲一同坐了下来，再三唤那几名小厮也一同入座，他们竟是说什么也不肯，硬说主仆有别，邵瑞寒只得作罢。
　　殷勤的店小二笑容满面地溜了过来，见邵瑞寒身边的阵势，心想这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出手准是阔气，说不定点一大桌子菜，还能给两个赏钱。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
　　谁知邵瑞寒平时节省惯了的，只点了几个清淡的素菜和清粥，打赏更是连影子都没有。店小二不满地撇撇嘴，将手中的抹布甩到肩上，便悻悻地走开了。
　　邵瑞寒自然是不会注意到店小二的表情，一天的旅程使他面露疲态，此时正自顾自地端正坐着，偶尔同身边的金莲说两句话，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举动尽数落入了屋子里坐在另一头的少年眼里。只见那少年一身暗色粗布衣，头上戴着同样成色的布帽，不知是原本便这样，还是常年不洗脏成了这样。少年的脸竟也同那身衣服一般，黑一块灰一块，几乎看不清五官，整个人邋遢得如同路边的小乞丐。
　　此时，那少年正捧起桌子上的碗，轻轻抿了一口浑浊冰凉的酒，黑亮的眸子里透出清亮的光，不时瞥眼向邵瑞寒那边瞟去。
　　将碗移开嘴边时，薄唇沾上了一丝酒水。少年微微抿上唇，嘴角勾出了一个似有若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