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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唐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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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四年来,他的军功不断,主公对他的赏赐也毫不吝惜,从未因他是降将而有差别待遇;但同袍间,难免,总有隔阂,更有甚者,曾在私下鄙夷诋毁。
尽管如此,却从来没有人敢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虽然多有将领对他的降将身分不齿,却因为他的战功和本事,总算没人敢面对面给他难看──
他们不敢,因为自知没他的能耐:
步兵行军,平时每日约行一舍,战时则为两舍,至多三舍,但他带的兵却有兵日行四舍的能耐──这纪录,唯有昔日秦简公袭魏都算是先例;但更胜秦简公行军者,他的部队是在常态下,便能兵行四舍。
所以他的部队永远行踪飘忽,没有任何敌人能够确切知道他何时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自他们的背后冒出来。
也正因行军之速,他的部队往往成为奇兵,四年中曾数次救主公于危难。
更让人眼红的是:尽管他的所部兵士操演常比其它部队更辛苦,但却人人愿意为他效死。
商尧,虽是降将,于曹军中声望,却是扶摇直上。
在旁人眼中,他理应尽力报答主公,以报恩情,旁的大概也没什么需要想。
可是他对四年前的旧事,始终念念不忘。
那时,他因高热昏迷;再睁开眼时,已是阶下囚,但身上的伤口明显经过处理,复原良好。
数日后,他被押解到大帐前,也见到了好几名同样缚着绳索的同袍,其中包括他的──主子。
然后便是招降了。
他破口大骂,高将军则是一言不发;其它同袍或降或死,但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主子竟会主动开口求饶。
当他看见跪在自己身旁的主子向敌方主帅磕头求饶的时候,除了觉得难堪,心里也在滴血。
心灰意冷。
尽管如此低声下气,敌方主帅还是下令斩了主子。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依稀,就在主子被押解出帐、预备就地处决时,他看见主子的嘴角微扬,似乎在……笑?
于是,他愕愣了。
曾经,主子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如同西楚霸王一样,战神般的存在,令他无比景仰;尽管主子曾经抛下他,但在他心目中的勇悍形象却依然存在;而今求饶,彻底打碎他往昔一切崇仰之后,竟在就死前悄悄微笑……
求饶,其实是……求死?
他从来没有这般震撼过。那一刻,五味杂陈。
继主子之后,始终不肯说话的高将军也从容就死了。
他不明白曹军主帅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留下他的性命;总之,士为知己者死,终是降曹了。
这些年来,他不只一次想起:故旧多被曹公押解帐下,或杀或留,但他记得很清楚:四年前,他并没有在曹军帐前见到玥萌。
难道她在那之前便已遇害?又或者,真的逃脱了?
故旧凋零,他当然希望她尚在人世。
日斜西山,归营路上。
「商将军。」
忽有人唤住他。商尧回首。
那是一名年轻的小队长,但却并不隶属他所部;看样子,也不像传令兵。
「有事?」
「将军,小的姓唐。」年轻的小队长抬起头来,如是说道。
商尧皱了皱眉,等着对方继续。
「小的和舍妹的命,等于是一个人给的,所以时刻不敢或忘;将军的命也是同一个人给的,却似乎无视恩人,连探问一声都不曾有。」
这话近似指责,已是无礼了。
但商尧却只是将眉头皱得更深。「此言何出?我的命是谁给的?」
若有人能在四年后的今天称得上给了他一条命,除了现在的主公之外,更能有谁?
「不过四年,将军就已忘却故旧同袍了吗?」也许是年少气盛,唐姓青年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惧色──尽管商尧的军阶高了他许多。
故旧?
商尧冷着脸,却在心中寻想纳闷。
蓦地心念一动──
「玥将军为您废了一身武艺,将军倒是从不曾挂在心上!」以下犯上,小队长却是一点也不在乎。
商尧却再也无心计较对方的态度。
「她还活着?你知道她在哪儿?」他的神态仍不显躁急慌乱,只是脑中已是混沌一片。太多的问题,却得一句一句慢慢问个所以然。
「如果这几年将军有心打探,就算丞相刻意封锁消息,要知道这事,其实并不困难。」
尽管唐姓青年的口气仍有指责之意,但也许是见到商尧关心的神态,眼神已和缓了下来。
「主公封锁……与玥萌有关的消息?」这是为什么?商尧讶异,也想不通:
假若玥萌四年前已成功逃脱,主公何来消息封锁?但若是遭缚,当时招降列中却也无她啊!另外,眼前这个官阶小队长的唐姓兵士说玥萌为他商尧废去一身武艺,究竟、究竟是……
「将军难道从没想过:丞相何以当初饶你性命?」唐姓青年叹口气,总算不再以苛责的眼神看商尧。
丞相曾经对他说过,是因为他的忠耿──虽是如此,商尧却是摇了摇头。听唐小队长言下之意,似乎别有内情。
「因为玥将军主动来我曹营,自投罗网、自废武艺,都只为了向丞相要一句承诺:无论如何,留下将军你的性命!」
商尧一震。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像是发问,却更像自语,商尧失神了……完全没有怀疑对方所言是真是假,因为,若这事说在别人身上,犹可议;但玥萌的性格确乎会如此……
当日他以为她终于愿意独自离去寻活路,却从来没料到她竟会自投曹营,只为了换他一条命。
「商将军,这些日子来,我不断打探,终于知道玥将军遭软禁之处。您愿意跟我走一趟吗?」问归问,事实上却明白商尧不可能拒绝,小队长已迈步开走。
商尧没有吭声,但是跟在小队长身后走的举动已等同回答。
「你是吕军旧部?」其它的一切,可以等见到玥萌后再慢慢问清──他忽想起也许自己该问问这位小队长的来历、问问他何以对此事关注如此?
「不是。」边走边回答,小队长倒是干脆的很:「小的打从军始起,入的就是曹营。」
「既然不是,为什么会这样关心玥萌?她又怎么会是你的恩人?难道她曾经在战场上饶你性命?」
「这个渊源可深了。」小队长微笑了起来:「商将军可曾想过:也许,我们不是第一次碰面?」
这话问得无理。军武操演,若是说商尧曾经在哪次往找别部将军、碰巧曾和他对过一两次视线,那又有谁能记得?
但商尧明白对方所说的地点,断乎不会是在曹营之中。于是他回答不记得曾经见过对方。
「将军贵人多忘事。其实若说记得,小的反倒要惊讶了。」小队长一点也不意外。「小的姓唐名华,廿三岁。十三年前,曾经劳烦过将军您找寻人家安顿小的与舍妹。初开始,义母因是西凉眷属,所以带着小的与舍妹跟着军队走,最后走入了王城;之后,王城争战爆发,小的一家子一直便留在王城,没再离开。后来,丞相征兵,就入了军营。」
唐华?商尧细细思索起来。
十三年前,恰恰是旧主带着仍是孩子的玥萌回营的那年。
他并不是在旧主带着玥萌回来的当日里便见到她,而是因为士兵们的闲聊得知。几天后,旧主要他派个人为两个孩子找个肯收容的人……
「你是那时候的那个孩子?」其实对孩子的容貌并不是记得很清晰,只依稀有着模糊印象,是一男一女;女孩尤其小,当时看着不足六岁。
「难为将军还记得起。」唐华这话倒无讽刺之意。
「想不到你也这么大了。」韶光流转,物换星移,当年他是弱冠年纪,对方更是幼弱孩童;如今他已过而立,昔时的孩子也已长成挺拔青年。
「毕竟也过了十三年了呀!」
十三年,讲出来容易,可是如果真正回想,却也不由得人生感慨心惊。昨日仍是少年,今日已过而立,会不会晃眼又是另一个十三年,转瞬白发?
只是十三年间,人事数变、景物数变、江山数变,将军征尘老,英雄见白头;总是要在见到年轻一辈春笋初起,回首过往,才醒觉流年已改。就算至死壮志未忘,却也免不了临晚境、伤流景。
很奇妙的是:一个十岁与二十岁的人对话往往没有共通的话题,但同样维持着十岁的差距,二十三岁与三十三岁的人却能毫无窒碍地交谈;若是两人都有幸活到七老八十,那个七十岁老翁与八十岁老翁间,十岁的差距更是近乎不存在了。
然而在这个烽烟乱世,有今天,没明日,谁又能保证自己定能活到七老八十?
更何况是征战沙场的将领。自古名将如美人,不叫世间见白头──死于沙场,是将士的宿命;若有幸不死,待得齿摇发动,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凄凉景况?曾经沐浴在灿烂光辉中的人,一但光芒不再,孤寂更甚。
于是他们终将怀念起故人。
不必等到临老,商尧如今已觉故人可贵。
他迫不及待想见到玥萌。
小路崎岖,果然是人烟罕至处。
「商将军,往前直走,至路尽头,右拐弯后见到的那间茅屋就是了。小的曾经数次来到,却始终不敢近前。屋外不远处,总有两名兵士把守,没有手令,谁都不能通过。小的军阶低下,但如果是将军您,应该有办法压过看守兵士的。」唐华停下脚步,回头对商尧道。
商尧点点头,心情有些复杂。刚才一路上迫不及待的心情,来到这里,却又犹豫了。
犹疑间,唐华已延来时路离去。
薄暮西山,夕照满天。
商尧并没有犹豫太久。毕竟是平日里发号施令的一方将领;惯于发令的人,若总是犹疑不绝,絶活不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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