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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商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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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
「吕将军捡回来的小子。」
从那天起,自她身旁经过的将官们几乎都会这么问上一句,然后知道的告诉不知道的。
是,她是被捡回来的「小子」,现在正服从命令站在议事殿外,手上还握着把剑。
「嗟!这么个奶娃济事儿么?」
「欸,小声点儿,莫教他听见了!其实吕将军自己本身根本就不需要护卫,贴身侍卫只是带个形式,高兴挑个娃儿也没什么。」
将官们的护卫和她一般站在议事殿外,等着自己的主子。偶尔也会出现些对话,今日闲谈的话题则泰半与她相关。
厚道与不厚道、恶意与善意,她都不以为意。随人轻蔑,她只是一身军装,笔挺地、不发一言地直立在外。
然后,她看见了他。
她曾见过他,在马邑附近的城镇。当时,她还跟着娘一起;而他,蓬头垢面,一身污泥。
虽然如此,可是她还是认出了他──如今军服肃飒的他。
她听见人们唤他商尧、远文。
商尧并不出席今日的会议,也不是侍从之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隐约,她又听见众人的窃窃私语。
然而人群的杂谈并没有让她忽略商辽的动作──他看了她一眼,挑眉似诧异,尔后又在与语者的一番话后笑了笑。显然,说的是她,吕将军的奶娃护卫。
不过一眨忽,又有名低阶将官到来,对商尧不知报告了些什么。商尧微拧眉,转身外走,离开。
听说,商尧的武艺很高,全军中只有她的主子在他之上。
商尧也能善画戟,并且剑技精妙;军中传言,没有任何人能够活着越过商尧的剑围。
从来没有。
其实她很想拿拿剑的,因为戟沉,初初拿不惯,总觉得手臂酸麻,还会颤抖;如果是剑,瞧起来挺轻灵,大概不会这么重。
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她仍没机会拿剑,也来不及见识商尧备受人称叹的剑法,因为他即将被派往京城,听说是兵助司隶校卫清君侧。
而吕将军也将她交予麾下将领,高将军。
高将军统帅的,清一色是骑兵。虽则只有骑兵三千,然而却是吕将军最引以为豪的部队,常说有此一军,虽遭万人围,不足惧。
她学会了怎么当一名骑兵。骑兵没有任何技巧,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便是骑兵唯一的任务。骑兵没有往后退的时候,甚且大多时候是在战争初开打时登场。
那阵子,除了晚间休憩外,她的生活几乎都在马背上度过;再加上高将军的着意训练,她砍木桩少说砍卷了十多把军刀。
照理说,该是累得沾床即睡的,可是她没有。
总是会莫名想起商尧。不是唐容唐静唐华,而是商尧。
若论这段日子来,真正曾清楚看清楚商尧,总共也就是军帐会议那天;会这样时时想起,虽然并不是毫无原因,却也够她自己讶异的了。
虽然不过是半年前的事,但回忆起来总像是以过了很长的一段岁月。母亲那时候还没死,带着她到雁门马邑安埋爷爷的骨灰。听说,爷爷本是马邑人,却不晓得为什么被征召到了西凉城;朝廷庶边原先是有期限的,但爷爷这一守,就是一辈子。母亲说,爷爷是西凉兵士,刀光铁血乃军人本色,但他日日夜夜里最大的盼望,不是封侯拜将,而是回乡。
爷爷死了,爹便入了西凉军伍──不入不行。边关汉、羌杂处,所谓的「边防」,早已成了哄瞒高层长官的名词。征自全国各地的兵士,因为久久等不到朝廷更换役守的命令,几乎都与当地的羌族女子通婚生子,但却仍会挂着军牌;若然逼不得已奉令攻伐外族时,还是得遵令照行的。至于庶关将士老死,为了维持军队的完整以应付上级检查,通常都是由儿子递补──而递补进来的新士兵,便无可避免的有九成九以上的机率,是汉、羌混血儿;这样的士兵,承继的是父亲的职业,流着的却是父母共同给的血,要他们真的举起刀枪攻向羌族?除非真的逼不得已,不然通常是做做样子。平日里,中原的边关庶守军也早已与羌人生活在一起,熟络得很。
她也是在羌人部落中长大的,但母亲并不是纯正的羌族女子,亦是汉、羌混血,父亲也是;但爹娘却再三告诉她:妳是汉人。
和羌族孩子生活在一块的汉人。当时她还不懂:爹也就算了,为什么娘也硬是要将她和其它同伴分化出来、划上一条界线?
而后,听说中原的皇帝下召四方勤王,西凉的部队就这么往东方京城开去──爹也在其中。
她和娘远远跟着军队,抱着爷爷的骨灰坛。既是往东开,那么,爷爷生前无法回到故乡,死后也该归葬。
军队开入京城了,但爹并没有来得及亲眼看见京城地界──病死了。和爷爷一样,病死了。
她记得娘很平静,像是早料到会如此,甚至没有问爹究竟生了什么病?只是匆匆将爹火化了,骨灰装坛。
她们不再跟着西凉军队后头走,而是转折往东北方向,进入雍州。
爷爷所思念的故乡,不知和眼前的情景究竟相不相同?
她听过太多边关老将士们讲述中原的繁华,但雁门这儿,和他们所说的,完全不同。
看来也是个贫瘠之地。
她和娘在街路上,茫茫地找寻着昔日爷爷的家。
爷爷曾经提过自己还有个胞弟,照理说,老家应当还有人在……
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有孩子在成群嬉戏,更不乏蹲坐路旁的乞丐。
乞丐低头讨钱不奇怪,但是这一个怪怪的──虽然不明显。
她总觉得他一直在盯着斜对街一家富丽豪宅观看。
他不像乞丐──虽然外表很像;但尽管唯唯诺诺,她还是觉得他不像乞丐。
所以,娘进客栈买馒头干粮的时候,她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摆在他身上,盯着他看。
像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乞丐也往她这儿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
见到她微带困惑,又像是怀疑的眼神,她发现有这么一下子,乞丐愣了一下;却随即悄悄对她微笑,将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中央。
秘密、噤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但就是不由自主的点头了。
对街不像乞丐的乞丐又对她笑了笑,别开头去,不再理她。
「怎么了,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
当娘买好干粮出来这么问她时,她只是摇摇头。
商尧就是当初的乞丐。
所以当她在军营中见到他时,莫名觉得心安。她知道也许他根本记不得当初有这样一个小女孩──何况她现在是公认的小男孩──,然而半载以来风云变幻,物、事皆非,能看见过去曾见过、认得的人,总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