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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手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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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洛轩里,御医何湛围着叶征忙活了许久,血算是慢慢的止住了,但面对着那几条在手指与掌心的又深又长的口子看了许久,何湛始终没有将它包扎上。
叶征忍不住问道:“就这样了,不用包上了?“
何湛面露难色:“这些伤若直接包上的话只怕会有些不妥。“
“你直说吧?”
祁远听出何湛话中似有别意,便从一旁走来,何湛忙向他躬身行礼。
“回皇上,叶护卫,因叶护卫手上的剑痕太深,直接包扎恐难以痊愈,需先用银针丝线将伤口缝上。”
“啊...缝起来,那得多疼啊,何大人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十指连心,用丝线将手上的伤口缝上,即便还未开始缝且缝的也不是自己,但只听见御医如此说,小福已觉得自己的手也开始疼了。
云喜带着哭腔说道:“何大人您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若不缝上,伤口恢复缓慢,且极容易再次裂开,若长时间愈合不了,恐叶护卫的手就废了,但若将伤口缝上,便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叶护卫的手医好。“
“你缝吧,一切都交给你。”
叶征答应,何湛便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为叶征缝合伤口,云喜与小福左问一遍右问一遍何湛是否可以不缝,何湛只耐心一遍一遍劝说与安慰二人,何湛不烦,却烦的叶征随后在缝合之时将两人全支了出去。
“去问李拓把他今日替我捂伤口的两条帕子要过来洗干净,再去熬碗粥,我有些饿了。”
“直到结束之前,都不必在进来了。”
叶征最怕人在她耳边聒噪以及哭哭啼啼。
云喜与小福出去之后,屋里总算安静下来,但祁远却迟迟不肯离去,方天便也一直在旁边候着,因他是皇上,叶征自然不能像对云喜与小福一样言语中充满怒意。
“皇上,您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我去向皇上领罪。”
“此事不急,稍后再议。”
叶征的伤口很疼,生死场上翻滚过的人尝过刺骨钻心的痛,但仍怕刺骨钻心的痛,当下她已因伤口疼的额头冒起来许多细汗,她很想叫喊,曾经想现在也想,但她仍旧没能叫出声来。
她身姿端的正直,亦如风雪中屹立的一株青松。
“请皇上回避。”何湛道。
御医开口,祁远也不好再留,也没什么理由赖着不走,便往叶征这边看过一眼后就出了屋门。
叶征侧过身去并未看他,听见门开门又落,整个人如虚脱一般瘫软在椅子里,她抬起右手使劲捏了捏额头,对何湛说道:“缝的时候请快一点。”
何湛道:“大人要疼,只管喊出来,喊出来会好一些。”
叶征闭着眼道:“快开始吧。”
何湛见她如此,未再说什么,到是想起来随军的那几年所遇到的几个将士。
英雄豪杰不问来处,皆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何湛一切皆以准备妥当,手握银针道:“开始了。”
叶征却突然说道:“等一等。”
何湛立刻停了手等着看叶征要做什么,叶征只说道:“劳烦何大人去门外看一看大内侍卫李拓在不在,若在,就让他进来。”
何湛随即起身去找李拓,一开门,却见门外的桃树下或坐或立的等着好几人,祁远,方天,杨卓还有一个叫不出名的侍卫,何湛便猜到此人就是李拓了。
李拓听闻叶征叫他进去,很是兴奋,他原就怕叶征会选择独自一人忍着,遂心里担心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听何湛如此说,便激动的立刻要进去屋中,走了两步猛然想起自己还未向皇上请示,便又快速的退了回来。
祁远并未多说什么,他知道这李拓与叶征是多年的旧识好友,关系不同一般,只吩咐了一句,好生照顾。
李拓一进屋,一眼便看见了靠在椅子里脸色煞白的叶征。
“叶征...”李拓快步上前,叶征伤口处皮开肉绽的模样历时呈现在他眼前,他顿觉一阵眩晕,何湛手里拿着缝合伤口的物件坐在叶征左手旁,烛火照的通明,伤口泛着血色。
叶征往后略靠了一靠,将身子坐直了些,抬头望着李拓:“让我抓着你。”
李拓把手放在叶征肩上,道:“随便你抓。”
叶征转头对何湛说道:“开始吧!”
何湛点头,叫了自己手下小医官过来按着叶征的左手,叶征将头扭至一旁,不知在看哪里。
第一针下去,叶征的身体便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她咬紧下唇极力克制,下唇生生被咬出血印,何湛看她一眼,对小医官道:“将白绢给她咬。”
拉扯丝线时的疼痛却比下针时更为疼痛更为煎熬,长长的丝线从肉里被生拉硬拽出后再穿进另一块肉里,叶征口咬白绢冷汗顺着额角直流到脖颈。
好冷好疼,许久未再尝过的痛楚再次于身上迸发,她紧紧攥着李拓的手腕,闭目的煎熬里是过往的不敢追忆,天门阙极寒冰潭她纵深一跃,连靖千钧之际将她拉回,他自己却失足投身冰潭中。北辽的风霜裹着冻雪砸向她,凄寒的枝丫划破脸颊双手和背脊,雪山上滚落时有苍鹰和野狼嚎叫。
还有...还有护龙山庄宅院内贺川手臂垂落床前,她未曾紧握住。
祁远杨卓还有方天仍等在门外,许久都未听到一声喊叫,方天轻声在祁远身旁自语:“过了这么久了,何大人他还没有开始吗?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祁远坐在院中石凳上看着叶征紧闭的房门始终没有说话,因十月中夜里的天气已是寒气有加,方天早已差人回去鸿庆宫拿了件黛蓝的披风来给祁远披上。
“该不会是晕过去了吧?”缝伤口,光是想想就已经让他寒毛倒立。
方天一面在脑子里幻想着屋中何湛为叶征缝伤口的情形,一面觉得自己的手心也开始疼了起来。
“叶护卫她可真是可怜,先是受了剑伤,又要受着缝伤的第二遭疼,针生生的扎进肉里还得穿跟线来来回回...”
“闭嘴。”
祁远一声呵斥,吓的正自说的绘声绘色的方天瞬时打了个颤,往后老老实实的闭了嘴低着头再不敢多说一句,一并连呼吸的声音也压制的小了许多。
司洛轩中少了方天的聒噪,越发显得静谧,只余在后院里忙活的小福和云喜那里还有些忙碌的声音。
小福将两条被血染的已看不出本色的帕子洗了多遍才算是彻底的洗干净,另一边云喜的粥才煮到一半,小福心里挂念自家大人,便将两条帕子晾起来后,端了一盆热水向叶征的房间走去。
一过去,却看见皇上居然在院里坐着,吓的小福险些失手将盆打翻,摇摇欲坠中溅出好些水花,小福搁盆,伏地叩头。
“起来,门边候着。”祁远道。
热水端在手中,蒸腾的热气喷在小幅脸上,年龄小胆子也小,双手紧握铜盆,生怕一不留神盆落地惊扰圣驾就是一顿板子。
清凉的月色映照下来,祁远端坐的影子铺在院中。
宫中闯入刺客,势必各处已传的沸沸扬扬,太皇太后及太后那里明日必定要问个明白,刺客是否就擒,来者何人所作何为,六道宫门值守的侍卫放人进入大殿,上上下下皆要一并盘查,众目睽睽之下他任由叶征放走刺客,传下去必当传出些对护龙山庄不利之事,轻者护龙山庄由皇帝纵容,目无法纪,重者造出个护龙山庄忤逆犯上与贼党勾结做戏也未可知。
今夜是他未考虑周全。
祁远指腹摁压额角,种种事端让他开始头疼。
是他错了,错在莫名其妙的任由叶征牵引,错在未经思考便由她众人面前放走黑衣人,即便擒住再放走,做场戏也绝不会如此令人头疼。
乱了乱了,是他乱了。
何湛的手确实快,并未因叶征的隐忍心生怜悯,医者仁心,将病患的痛苦减少减短才是重中之重。
何湛手上动作快且细致,缝合的伤口整齐平稳,最后一针落下银线牵出,他指尖利落的打上平结,剪刀咔嚓一声脆响,预示着叶征这一场劫难暂时度去。
上药包扎何湛亲历亲为,年轻的小医官在旁利落的打着下手,送药递纱布剪纱布,何湛未说一句话,过程快且流畅,小医官应付自如,深知何湛下一步该做什么。
一切妥当,何湛开门,因见祁远起身前来,小幅仍一旁垂首候着,未敢先一步踏进。
何湛退至门侧,祁远掀袍进门。
屋内的叶征左手裹满纱布,脸色苍白,原本血色不多的唇上有淡淡血痕渗出,脸上的汗在何湛开门前便已擦干。
祁远立于不远不近的地方,还未开口,叶征起身却先跪下:“今夜之事,惊扰圣驾,请皇上降罪。”
李拓跟着在一旁跪下,方进门搁下热水的小福也一并跪下,端着热粥进门的云喜并不知发生了何事,看见主子跪下也跌跌撞撞的一起跪下。
江湖道义他身居皇宫也并非完全不懂,楚明修因她而来一事未错,错就错在因她擅闯了皇宫内院。
“启禀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马上就到鸿庆宫了。”
祁远心思动荡,撂下一句“呆在司洛轩好好休息”便匆匆出了司洛轩。
叶征将缠的如同粽子一般的左手放在身前,手心处炽热的痛感如被大火一刻不停的灼烤,方才冷了一身汗,现在热了一身汗。
叶征将擦过脸的帕子准确无误的丢进盆里,眼前只剩下云喜和小福二人,李拓乃今晚当差守卫,需得跟着杨卓同去,叶征在屋里坐着,若不是因祁远那句话,最该去听后发落的她当下应以跪在了鸿庆宫,说不定又被几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叶征很头疼,原以为梨香园一事后她便能轻轻松松的当个御前第一护卫,有事拔剑无事练剑,做这个大部分里都在闲散度日的差事,岂料进宫不过数月,便接连造出两件兴师动众的大事来。
人言可畏,良才忠臣也要畏惧这四字,她当今并未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潇洒,她举手是御前第一护卫的地位,她投足是护龙山庄三百年的神话。
即便已将近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叶征也丝毫没有睡意,浑身上下皆因左手源源不歇的痛楚搅的异常清明,清明之后,便是极度的烦躁。
她随手捞了个枕头垫着,就势靠在窗前,门窗虚掩条缝露着秋风进来,吹散了她额上焦躁里生出的细汗。
心神不宁时睡不安稳,她也极少在这个时候让自己躺进床里卧着,即便在深夜也是。
无灯有月,她就这样坐着,坐了一夜。
司洛轩外拐个弯便是鸿庆宫的大门,墙壁临着墙壁,大内侍卫当晚在墙壁外值守一夜,换岗时的声响她听的很清楚。
天方亮,云喜小幅伺候她更衣洗漱,眼底的黑青掩不住,她也没有小女子涂脂抹粉的习惯,穿着内造的护卫服,鸦青护腰勾勒出笔挺的腰身,袍间暗纹流云,阳光下泛着熠熠生辉的光,长发高高束起,带着银白色的发冠,云靴不染灰尘。
小福随侍,停在鸿庆宫外,入内便是叶征一个人的路,左手裹着纱布,长剑挂在腰间,她每一步都走的沉稳。
这便是御前第一护卫的气派,也是护龙山庄的气派,她窗前半梦半醒思索了一夜,突然悟出了很多,她十九岁,她思虑不周,她年轻气盛。
但即便前面是死路,她的头颅也必将高扬到倒下前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