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之女》水煮白狐

1、暗流涌动

　　褚袖掀帘进入万寿殿时，殿内肃穆的气氛令人心惊。

　　内侍们俱屏声凝息，眼观鼻鼻观口，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唯恐发出一丝声响。礼部都给事中顾慎行眉头微皱，一脸严肃，举着个圆筒状的物件，紧紧盯着一个覆着黄缎的紫檀木盘，嘴唇翕动，不停低声喃喃着。

　　向来随意的元嘉帝，在一旁的蟠龙雕花椅上正襟危坐，手指轻叩，表情是少有的郑重。

　　褚袖识趣地行完礼后，默不作声退到一旁。

　　她是来看戏的。

　　褚袖背脊挺直，秀颈微垂，吐息如常，素白清丽的一张脸上，却微微噙着一丝笑意。
　　一个人刚见了血，又知道即将有一场好戏可看，很难真正维持心如止水。

　　“有了！”片刻钟后，顾慎行突然大叫出声，“我看见了，是翡翠佛珠……盛在琉璃盏里！”

　　少顷，一位内侍上前掀开黄缎，紫檀木盘上摆着一只碧色琉璃盏，里面三十六颗翡翠龙纹佛珠滴溜溜乱转。

　　顾慎行脸色涨红，汗流涔涔，显然方才费了不少体力。他俊美的脸上微微有些羞惭：“陛下，臣祝祷时日尚浅，虽有摩罗法王大师加持，也只能看到琉璃盏里盛着翡翠佛珠，具体有几颗就看的云山雾罩，想要再看得清楚些便觉得头痛欲裂，臣实无能啊！”

　　元嘉帝哈哈大笑：“顾卿你看了三次，每次都对了，看来摩罗法王的确道行不薄，能让你这种没修炼过的人都能看个大概，不错不错了！“

　　他恢复了以往的慵懒随意，单手支颐，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慎行啊，修道一途讲求水滴石穿，什么炼出一颗金丹，服下去就能立地成仙，白日飞升，都是愚夫愚妇的无知想象。你平时不静坐练气，服汞烧丹，纵然受到法王加持，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强看只会透支元气，有害无益！”

　　呵，姓顾的也来装神弄鬼。

　　褚袖心里想着，表面上也跟着做洗耳恭听状。今上喜玄学，好修道，谈起修行方面滔滔不绝，有心人便总想着从这上面做文章，没想到顾慎行也来插一手。

　　元嘉帝看着殿内众人求知若渴的眼神，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脸瞥见立在一旁的褚袖，笑道：“褚卿，你可识得此宝？”

　　褚袖从顾慎行手中接过圆筒状的物件，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千里镜，西洋那边的舶来货，在大乾算是新鲜玩意儿。但对她而言，收到过下面人孝敬的千里镜就不止七八个，这什么时候算得上宝物了？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沉吟半晌，她才道：“此物有些熟悉，观其形制，不似我大乾造物。年前臣给皇后送贡品单子时似曾见过，是……西洋镜？”

　　“这是千里镜，的确是西洋那边来的，褚卿倒有几分见识。”皇帝轻瞥了一眼顾慎行，“不过此千里镜与平常的千里镜有所不同，慎行有心了。”

　　一旁的顾慎行笑吟吟接口道：“平常千里镜，只能用来登高望远。臣寻来的这只，特地请了西域摩罗法王大师加持，能穿透任何障碍看见真实。为此，法王及其弟子们特地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在小承恩寺诵经七七四十九天，臣也斋戒了六六三十六天祝祷，才侥幸功成。如此宝物，只有陛下才配拥有。”

　　他俊眉微蹙，长长叹了一口气：“此宝虽好，可惜毕竟是后天加持。陛下龙眼金睛，天神佑护，法王那点微末道行哪里惑得住陛下？这宝物对陛下不敢有分毫影响，在陛下手中，什么法力都烟消云散。”

　　褚袖心里笑他指鹿为马，面上却道：“陛下宏才大略，励精图治，引西域大师万里来投，恩德四海皆知啊！”

　　元嘉帝颇为受用：“传朕的旨意，赏摩罗法王缎三十匹，麻三十匹，布三十匹，黄金百两，三日之后来万寿殿见朕。”

　　顾慎行忙道：“陛下，摩罗大师及其弟子们在为您作法祈福，闭门九九八十一天诵《阿难经》，暂时是见不了的，等他功行圆满，臣再把他找来见您。“

　　褚袖被他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服了。这个所谓宝物漏洞不少，他要急巴巴引荐，皇帝没准会起了疑心。这番表演下来不但体现了他真心为皇帝着想，过了八十一天今上早把此事抛在脑后，那个所谓摩罗法王想要拜见陛下，还不是要再给他一份儿孝敬？

　　若是她没遇到也就罢了，见面分一半，也是应有之义。
　　她长袖下垂，对顾慎行比了个“5”的手势。

　　顾慎行神色不变，只伸出一根手指。

　　太没诚意！

　　褚袖也不再动作：“陛下，此宝物如此神异，在收到内库之前，臣可以试试吗？”她眼中满是见猎心喜的兴致勃勃，看在顾慎行眼里却仿若见到恶鬼一般。

　　皇帝拊掌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他吩咐了内侍几句，内侍又重新端上一个覆着黄缎的紫檀木盘，“你来看看是何物件？”

　　褚袖拿起千里镜，装模作样看了良久，檀口微启：“依臣所见，应当是一柄白玉……如意。”

　　顾慎行收起“3”的手势，内侍掀开黄缎，托盘上是一柄象牙麒麟如意。顾慎行擦了擦汗：“褚大人下次沐浴更衣，斋戒三十六天再用，估计会看得更准些。”

　　皇帝心底仅有的一丝疑心尽去，心情大好。殿内的内侍们都是人精，一个个凑趣不迭，歌功颂德之声不绝。皇帝正闭目笑听时，突然门口传来了一阵吵闹之声，不由得皱了皱眉。

　　总管太监高顺见状叱道：“大胆，谁在御前喧哗？”

　　一个小黄门进来禀道：“是徐嫔，徐嫔娘娘她……”

　　话音未落，一个宫装妇人从殿外闯了进来。这妇人相貌清秀温婉，气质柔弱，虽然保养得宜，但看上去也是三十许人了，脸上还带着泪痕：“陛下，妾自知此举死罪，但求您让毓儿回来吧，可怜我自从生下他，就再也没见过几面……“

　　徐嫔是个可怜人。

　　她虽相貌清秀温柔，但性子懦弱，甚是没趣儿，今上幸了她几回就撂开了手，把她遗忘在深宫中十余年。可她又是幸运的，先后怀了一男一女，靠生育之功得以晋位，老了也有依靠。

　　她从没得到过什么恩宠——皇后和德妃至今无所出，依然没影响她们的分位，徐嫔生育了一子一女，连个封号都没有，嫔位还是皇后看她入宫多年劝皇帝赏下的。

　　徐嫔也知足，这么多年都安安分分在自己宫内呆着。褚袖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她是为了六皇子赵毓来的。

　　六皇子降生那晚，晚霞红透了半边天。国师批命说六皇子为金石照命，乃什么星宿下凡，若能呆在北地一纪，大乾国运必盛，天下太平。
　　不管国师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命格极贵，这番瞎吹的结局就是，尚在襁褓里的六皇子赵毓，就以替先祖祈福的名义，被送到了乌兰山金台寺，一去就去了十八年。命格贵重又如何，连爹的面都没见几次的孩子，皇帝对他哪有什么深厚感情。

　　纵然皇子身份高贵，可是宫禁中，最不缺的就是贵人。说白了，贵人的身家荣辱都建立在皇帝宠信之上。皇帝宠爱美人，美人就敢插手前朝朝政；皇帝宠信宦官，宦官就敢坑杀后宫嫔妃。总之，一个无宠皇子，论实权，论影响力，未必比得上皇帝身边得宠的内侍。富贵荣华倒是不缺，但是前途一出生就断了。

　　徐嫔哀声哭道：“……妾知道这是毓儿的责任，作为皇子自当为陛下分忧，所以毓儿走时虽然那么小，妾再如何舍不得，这么多年也一句话不敢说。不过国师大人说在金台寺呆十二年，如今过了十八年，也该让他见见爹娘吧……”

　　元嘉帝虽然对徐嫔没多少感情，但他性格温和，优柔寡断，不是那种暴戾多疑的帝王。他本来虽对徐嫔擅闯万寿殿有气，听着听着怒火便消了大半。

　　褚袖轻声道：“徐嫔娘娘爱子之心心切，宁冒一死求见陛下，足可见娘娘爱子之心之诚。万寿殿在前朝，徐嫔想必走到这里很是辛苦，臣斗胆替娘娘求个恩典，一会儿派个轿辇，送娘娘回去？”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前朝和后宫之间层层禁卫把守，徐嫔能闯到万寿殿，禁卫军干什么吃的？元嘉帝冷声道：“褚卿你统领禁军那几年，可从没出过如此纰漏。传旨，禁军统领褚骏降一级留任，罚俸半年；当值的禁卫重新操练三个月；徐嫔禁足半年，让德妃严加管教；至于六皇子——”

　　他沉吟了一会儿，顾慎行在一旁笑吟吟凑趣道：“话说再过两年，六殿下也要二十岁了，加冠之年，也该立业成家，娶房老婆给陛下生大胖孙子了。”

　　皇帝得了台阶，笑骂道：“就你这猢狲机灵！那就你为正使，阿袖为副使，你俩带人把六皇子接回京吧！”

　　——顾慎行一脸“为什么看热闹也会倒霉，臣万万不想离开陛下”的表情，看着他一脸不情不愿，元嘉帝也忘记了方才的不快，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褚袖刚刚借机打击了政敌，心中喜悦，此刻唇边的笑意凝住了：她才是无妄之灾啊，要跑一趟乌兰山，哪如在京城呆着舒服？此行虽然艰苦但并不难办，今上就是想借机给姓顾的升官，倒连累她跟着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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