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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第6章

      赵景文清晨醒来,叶碎金已经洗漱完,丫鬟们在给她梳头。
      她今日与平时不同,破天荒地竟梳了稍稍复杂的发髻。她以前是最不耐烦这个的,常恨不不能像男人那样扎个顶髻就行了,方便她跑马打拳耍枪。

      叶碎金闻声转过身来:“你醒了?”
      果然是人要梳妆,这样的发髻梳起来,她明艳年轻的面庞忽然就多了几分雍容贵气,更符合她叶家堡堡主的身份了。
      真真戳到了赵景文的心坎里。

      他套上衫子,走到她背后,按住她的肩膀给她按摩,笑道:“怎起得这样早?”
      叶碎金撩起眼,从铜菱花里去看赵景文。白天看,真是更俊。
      人若生得相貌好,真的占很大便宜。
      叶碎金在镜子里扯扯嘴角:“辛苦了。”
      至于辛苦什么,只有两夫妻心里明白。

      叶碎金年轻时候,只当这全是该当的。
      但叶碎金做过皇后,见过皇帝赵景文施恩临幸后宫的模样。当然,赵景文在中宫不敢露出这种施恩的嘴脸,否则他的皇后就敢把他踹到床下去。
      正妻到底是和妃妾不一样。
      这也是裴莲恨她的主要原因。
      一个人求而不得的,是另一个人毫不在意的,怎么能不恨。

      但叶碎金重回年轻时候再看眼前的赵景文,才恍然发现这时候的他是多么卖力地在每一处细节上讨好她。
      有一种莫名的荒谬好笑之感。
      很想按着皇帝赵景文的狗头让他也回来看看,看看他自己小心卑微的模样。

      赵景文笑得非常舒心。年轻夫妻房事和谐,自然就舒心。
      叶碎金推开他:“去洗漱吧,待会正堂里大家伙要碰个头。”
      赵景文道了声“好”,脚步轻快地去了。

      用罢早饭又稍待了片刻,夫妻一同往正堂里去。
      正堂是做议事用的,高大开阔。
      正中的座位铺着虎皮,这是叶碎金的父亲亲手打的,铺在这堡主的座椅上,极是威风。
      但夏日里为了凉爽,又在虎皮上垫了柔软透气的簟席。

      正堂两侧,左右各有两排座椅,大多数时候坐不满,像今天这样的会议,其实坐不满前排,但前排空着些椅子,仍是有人坐在后排的。
      见叶碎金夫妻迈进来,众人利落起身,纷纷行礼。

      左边前排的人唤:“六娘。”
      这是亲族。因叶碎金在她这一辈的族姐妹中行六。
      右边的人称:“少堡主。”
      这些个人有武人装束的,也有文士打扮的,是门客。
      坐在后排的人则口称:“主人。”
      这些是家将、管事,皆是奴身。

      叶碎金虽在族中姐妹里行六。但她实际上没有亲、堂姐妹,和她一起序齿排行的都是她的堂叔们的女儿,只是她的从姐妹而已。
      叶碎金的父亲因没有亲兄弟,叶碎金没有亲、堂兄弟姐妹,为了让她与族人亲睦,特特让她与从姐妹们一起序齿的。
      故而,对内她是六娘,对外她却是叶家堡大小姐。

      叶碎金一眼就看见了段锦。这小子也在后排。
      平日人若多了,他年纪小,根本捞不着座,都得站在第二排的后面空地上。今天人少,他厚脸皮也占了个座,很乖觉地坐在了最末首。
      堡中诸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只当他是个皮猴子,也不以为忤。

      叶碎金只要看到段锦还活着,就觉得精神抖擞,全身都是力气。
      她藏起眼中笑意,颔首道:“免礼。坐吧。”
      堂中的气氛微微异样,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察觉到叶碎金周身气息的变化。
      居移气,养移体。母仪天下久了,与还年轻时候的叶碎金,当然不一样。

      但众人当然想不到眼前的叶碎金已经不是前几日的那个叶碎金,只和赵景文一样,觉得是因为她今天妆扮得更正式,所以显得气度更好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特别地有神。一眼扫过来,有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心中生凛。

      待落座,左首上位的人先开口:“可好利落了?燕婆婆说你魇着了。怎么回事,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叶碎金的父亲是独子,说话这人是他的堂兄,族中行四,叶碎金的四堂叔。是她的长辈。血缘上在三服之内,可以说是叶碎金最近的亲人。

      叶碎金眸子转过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时候眼界小,心里只有叶家堡。亲族在她心里就成了要防的人。
      及至后来走出去,才知道天地广阔大有可为,小小叶家堡算什么。面对着更大的外力,亲族必须上下齐心拧成一股绳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眼前这位叶四叔,在堡里时给了她多大的压力,在外面时就给了她多有力的支撑。
      他后来受伤太重,救不过来了。
      临死前抓着叶碎金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赵、赵景文……不行……”

      她那时候何尝不是已经明白赵景文这个人不行。
      可她上了赵景文这条船,没有在最开始该放弃的时候果断跳船,后面为了不亏本,只能不停地往这条船上继续投入,越投越多,越多就越下不了船。
      否则,前面投进去的岂不都成了打水漂。
      怎么能甘心呢。

      叶四叔看清了叶家堡的未来,在焦虑不安中死去,死不瞑目。是叶碎金给他拢上的眼。
      才收殓了叶四叔,前线又传来他两个儿子,叶三郎和叶五郎,叶碎金的两个从兄弟战亡的消息。
      叶碎金在人前只沉沉地道了一声:“知道了。”
      可在军帐深处无人看到的地方,她却伏在行军床上,死死咬住被褥,唯恐的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到。
      哭得全身发抖。

      血脉相连,同一个高祖、同一个曾祖的血亲,每断绝一支,都像割肉。
      原来,这就是“族”的意义。

      “四叔。”叶碎金唤了他一声,眸子黢黑,“我不是招惹了脏东西,其实是,父亲和祖父托梦给我,教训了我好大一顿。”
      大堂里静了一瞬,叶四叔更是愕然。

      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要说信也信,要说不信也不信。
      这得分境况,得看当时什么情形,还得看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
      叶碎金年轻气盛,素来不信这一套的。她这回被魇着了,叶四叔还跟自己儿子嗤道:“定是她平日里对神佛不敬,遭罚了。”

      他的大儿子道:“你少说两句讨嫌的话中不中。”
      他的小儿子道:“爹我劝你多喝汤少惹闲气。”

      让叶碎金一个晚辈女娃子掌了叶家堡,他这个长辈是很不服气的,但小一辈却都还挺服她。
      也没办法,就连他两个儿子,都是被叶碎金从小用拳头揍服的,一直都是听她的话。
      谁叫他们都打不过她。

      当时叶碎金要坐产招赘,生了孩子姓叶,他们几个老家伙也是不同意的。
      叶四叔直接质问叶碎金;“将来人家要三代还宗怎么办?叶家堡是不是要改姓?”
      哪知叶碎金也狠,一碗烈药给自己灌得绝育。
      那药听说是窑子里弄来的烈货,基本没可能养好。

      把侄女逼到了这一步,他一个当长辈的也不是滋味。最终两边等于是各退了一步,妥协了——他们让叶碎金当堡主,叶碎金不生孩子,将来叶家堡还是传给叶家的血脉。
      只是为这个,两个儿子跟他生了好久的气。
      亲爹把姐妹逼成这样,他们觉得没脸面对一起长大的碎金。

      但为了叶家堡,叶四叔还是坚信他们做的是对的。
      后来叶碎金招亲选的那个人,也让他们满意。
      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他的同乡更是私下里透露,其实他们都沦落为乞丐了,赵景文打擂台穿的那身衣裳都是前一晚偷来的。

      他甚至不叫赵景文,他叫赵狗儿。
      至于“景文”这个名字,他的同乡说:“逃荒路上遇到过一个秀才,叫孙景文。狗儿当时就羡慕,说人家的名字好听。”

      赵景文没有任何背景,叶碎金不能生育,叶家堡注定会一直姓叶。
      叶四叔也就安生了。
      只叔侄之间经过这么一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撕破脸,芥蒂便一直在那里,消除不了了。

      叶四叔想着再辅佐叶碎金几年,等她完全成熟了,他就撒手不多管事,不在她眼前讨她嫌了。
      但今日叶碎金突然来个“托梦”,她想干什么?
      叶四叔警惕地看着她。

      “哦?”堂中右首有人出声接下了这个话茬,“那老堡主可有交待什么?少堡主说说看。”
      大家的目光都投过去。
      那人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把山羊胡,拉拉杂杂地已经有了些白须,看着让人总觉得不干净。

      这一位人称杨先生,是叶碎金父亲的谋士。叶碎金从小就不怎么喜欢他。
      主要是因为他生着一张马脸,还有个大大的酒糟鼻,太丑。
      叶碎金喜欢生得漂亮的人。

      她掌了坞堡之后,和杨先生的想法总是相异,难以磨合。
      她其实一直希望他能有自知之明,主动请辞,他偏赖在叶家堡养老。她为着父亲也只能忍他。
      他们两个人最大的两次意见相左,一次是他劝她不要因叶家堡画地为牢,乱世虽凶险,却也有无数的机会。

      但叶碎金好不容易才从亲族手中争来了叶家堡。她的目光不够长远,格局不够开阔,她满眼里就只有叶家堡。
      虽然也不想放弃外面的机会,但斟酌权衡之后,她把这个机会给了赵景文。
      她给了他粮草兵马,让他代她去外面的世界探一探。

      夫妻一体,她认为赵景文去就等同于她亲去。
      而她本尊,坐镇叶家堡,一是守着坞堡根基,一是防着亲族争权。
      短视,可笑。
      赵景文这一去,如蛟龙入海了。

      她和杨先生第二次严重的分歧就是当她知道了裴莲的存在。
      她一生未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气得发抖。
      杨先生劝她与赵景文义绝。

      如今回想起来,杨先生的劝谏多么正确。
      可她不甘心。
      她终究是一个女人,不甘心把丈夫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不甘心输给裴莲。
      她想让赵景文回头,让赵景文明白,她才是对他最重要的那个女人。
      愚蠢。

      杨先生多么失望,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请辞而去,他一直跟随着她。
      直到叶四叔战亡,杨先生终于心灰意冷,来到她面前说:“我一把老骨头,跟不上堡主行军了,就不拖累你了。”
      他要归隐了养老去。

      那时候叶碎金早不嫌弃他了,只觉得难过:“先生也要弃我而去了是吗?”
      杨先生抬眼看了看她,温和地劝她:“良禽择木而栖,是为天性。大家都不过是人而已,你不要怨他们。”

      那她该怨谁呢?
      昔日叶家堡出身的部属,一个一个地开始认赵景文为主。
      她该怨谁?

      段锦质问昔日伙伴,他们还振振有词:“他是堡主的夫君啊!”
      她该怨谁。
      明明杨先生早就劝过她,赵景文其人,狼子野心,不知恩义,不可为伍。
      她只能怨自己。

      她那时候下了死心,一定要做皇后。
      唯有做到皇后,这一切的付出才能算是不亏本。
      才不算是活成一个笑话。

      那一战她胜得极惨。
      她提着枪在战场茫然四顾,目光所及都是叶家军的尸山血海。
      她必须做皇后!
      赵景文要敢不让她做皇后,她就跟赵景文同归于尽!
      赵景文要敢让裴莲做皇后,她就杀了裴莲,再跟赵景文同归于尽!

      好在赵景文还是让她做了皇后。
      有一天段锦来说:“猜我瞧见了谁,是杨先生!”
      世道安定多了,杨先生出山来京访旧友,被段锦遇见了。

      叶碎金把杨先生召进宫里,让杨先生看看她。
      “我做了皇后。”她说,“我和皇帝同殿议政。”
      她想让杨先生承认,她没有亏本,叶家堡没有亏本。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时候杨先生老多了,胡子全都白了,身体也佝偻了。
      他抬起一双三角眼,说出来的话,还和当年一样讨人嫌。
      “或许正是因为,”他说,“娘娘不能生。”
      叶碎金滞住。
      老人又说:“没了叶家军,娘娘能在大殿上坐几年?”
      叶碎金浑身僵硬。

      老人或许知道自己讨嫌,他这一辈子都没讨过叶碎金喜欢。
      他恭敬地跪下给叶碎金磕头:“娘娘保重。”
      起身离去了。

      裴莲一直觉得坐拥大皇子,便没做成皇后,也赢了叶碎金。
      叶碎金也一直觉得她只在这件事上输给了裴莲。
      直到杨先生一语点醒她。

      她再看裴莲,只觉得可笑啊可笑。
      想起杨先生的话,直叫人把银牙咬碎,唇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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