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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学堂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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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有一所旧式的学堂,原是清朝末年京城里一位大官的府邸,后来世事变迁,官员一家早已不知去向何处,剩下这处宅子,经历了多年的转手买卖,最后被留下来设了女子学堂,宁暮秋就读的学校就在这里了。这座府邸的大部分建筑都保存未变,只在院落中央另建了两栋新的教学楼,隔了九曲回廊,小桥流水,遥相呼应。尽管已到深秋,府中落叶满地,水波轻漾,杨柳相依,仍自有一番风景。
暮秋最是欣赏这秋天里红叶飘飞,落英点点的院落。这天,她捡一条清净的小路,一边背着课上老师才讲的诗文,一边缓缓沿路而行。不知不觉到了学校的后院,这里平时少有人来,只有一个守门的大爷,平时就住在门边的一间侧室里。今日他正拿着笤帚在打扫门口与路边的落叶,见有人来,微微朝暮秋点了点头。暮秋朝他微笑,正欲转身离去,老者忽然唤道:“芸儿!”暮秋四下张望,这里除了自己与老人,再无他人了。
“您在唤谁?”暮秋疑惑道。
“真像啊!”老人抬头盯住暮秋,眼光停留在暮秋脸上,似乎没有听到暮秋的话:“你背书的样子真像她!”
“像什么?芸儿吗?您是说我像芸儿?可芸儿是谁呢?”
“和你一样,是这里的女学生。”
“是吗?那么她在哪儿?她是您的亲人吗?”暮秋好奇心起,第一次听说有与她相像的人。
“……”老人的目光忽然有些湿润:“去了,去了,哎,都去远了……,只剩我老头子一个了……”老人沙哑的声音里充满悲伤。也许是情绪有些激动,老人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枯枝似的手撑住扫帚,微微有些发抖。
暮秋忙走过去,扶住了老人。
“大爷,您别急,您能跟我说说芸儿吗?她?……”那个字堵在暮秋心口,不敢说出来。
“死了。”
“……”
暮秋默默坐在老者身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怪自己太敏感,心里想的,却是真的。
“那是前年秋天的事了。芸儿很爱读书,咳咳……,就像你一样,走路时还拿着书本在背诵呢。咳咳咳……,可她没福气,偏偏走上了那条路,没出两年,——就被人害死了。”
“谁害的她?”暮秋一边轻轻拍着老人的背,想减轻他的咳嗽,一边却越发惊奇:“芸儿做了什么?”
老人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片刻才道:“你是好姑娘,有些事,不知道也罢。”说完,又咳嗽起来。
暮秋疑惑的看着老人,正欲问个明白,课钟突然响起来了。暮秋只觉得今日这钟声似乎格外的沉重,一下一下,都敲在了自己的心上。
“大爷,我叫暮秋,改天我再来看您,您多保重。”
“恩,以后不要再来这里啦,暮秋小姐,你也保重。”
大爷说这话的时候,暮秋已经朝教学楼跑出很远了。
下学的时候,阿秀到了学堂门口接暮秋。
“小姐,你总算下学了,老爷叫我来接你回家。今儿个,莫太太他们都回来了,老爷他们都在家等你回去呢。”
“干妈回来了,那太好了。你见过他们了吗,都什么样儿呢?”
“莫太太,看上去年轻的很,态度也很温和。莫小姐漂亮极了,留着卷发,洋气着呢。恩,只是,那个莫少爷……”
“莫少爷怎么啦?”暮秋正听得起劲,见阿秀忽然住了口,忍不住催促道。
“那个,莫少爷,可就……”阿秀故意迟疑着,不说出来。
“恩?阿秀,你今天这是怎么啦?说话吞吞吐吐的呢。——啊,我知道了,莫非,莫非你看上那位莫少爷啦?哈哈,怪不得不敢说呢,原来——心中有……”暮秋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阿秀急的用手堵住了嘴:“哪里啊,小姐,哪里嘛,别乱说啊,真是呢。人家好好和你说话,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啊!”
阿秀从小和暮秋一块儿长大,私下里情同姐妹,说起话来,两人也不分彼此。
“那,你还不快说啊?是不是想要本小姐“逼供”啊!”说着,暮秋伸出双手做出要掐阿秀脖子的样子,吓的阿秀赶紧求饶:“我说,我说。——恩,就是,其实,我还没见着他呢!嘿嘿!”
“啊?卖了这么久的关子,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好啊,阿秀,你竟敢逗我呀,不怕我回去告诉老爷,赶了你出去啊!”暮秋又气又好笑,于是用话吓唬她。
“是小姐太性急,自己打断我的话呢。我,哪敢逗小姐啊!”阿秀说着,用眼睛斜斜瞥了一眼暮秋——暮秋嘟着嘴,装着很不高兴的样子。“听莫太太说,莫少爷刚下了火车就被几个要好的同学邀去参加同学会的活动去了,要晚上才回呢!”阿秀冲她眨眨眼,这才接着把话说完。
“哦,原来如此,好你个阿秀,尽给我卖关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就去揪阿秀的小脸,阿秀左躲右闪,连连说道:“好姐姐,好姐姐,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两人正闹着呢,没提防的,暮秋突然脚下一空,身子不自主的就往前倒了下去,嘴里正要叫“阿秀,救我!”,身子却软软的“着陆”了,惊慌中,抬头一看,竟然撞在一个人的怀里!暮秋立马跳开了两步,心口里象揣了只小鹿一样,“咚咚咚”敲个不停。
还未缓过神来呢,就听对方一个温暖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姐,没事吧,不好意思,我刚才没注意,如有冒犯,请多包涵!”
“明明是我撞了他,他怎么反倒先向我道歉了呢?”暮秋在心里想,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解释一下。阿秀跑了上来,着急的问:“小姐,你摔到了没有,吓了我一跳呢!”边说边帮暮秋整了整衣裙。
“还好,没有大碍的。只是这位先生……”暮秋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对不起,先生,我家小姐,她不是故意的,请您原谅!”阿秀刚才也看到暮秋撞着了他,所以很是替小姐抱歉。
“没关系,两位小姐。这路是很多年前修建的,已经坑洼不平了,走路的时候要当心才是,不然摔坏了,可没人赔偿医药费呢!”那人说完,对着她俩莞尔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两人都被他说得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傍晚淡淡的阳光透过树叶将斑驳的光点洒在行人身上,秋风悄悄卷起暮秋两鬓的发丝,时不时拂上脸颊,好温柔的时光啊!暮秋抬头看着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先生,不小心正遇上对方温和清亮的眼神——霎那间,暮秋几乎停止了心跳!多好看的眼睛啊,仿如月光映照下的湖面,当微风拂过,那湖面上便漾起一汪清澈的水波,只稍一停留,几乎就要轻轻扑入你的内心里去!忽然间,世界象消失了声音,静静的,静静的,只剩簌簌而下的槐花,轻轻打在两人的头发上、衣鬓间……十六岁的暮秋,神思飞扬,两朵红晕悄悄盛开在脸颊上,恍恍惚惚的,竟觉得眼前的光景不似在人间!直到阿秀唤她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她的心才飞回来,猛的一怔,立刻羞得满脸通红,连说了两声“对不起,对不起。”又回头拉起阿秀的手:“我们该走了!”这才匆匆忙忙抬起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很远,暮秋回过头去——那槐花树下,哪里还有人的影子!暮秋心里有些空空的,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了一场梦吧!只是这样的梦,真的好美!这样想着,又在心里偷偷笑了:“但愿来日,还能再见到他!”
回到莫府的时候,天色几乎黑了。莫府里的人正着急呢,问她们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两人顺口找了个理由,说是下学时人太多,一时没叫到车,所以晚了。“我早说要周管家开了车去接的,你们偏说不要,看看,幸亏赶回来了,不然不知该多着急呢!”说话的是莫太太,这时她穿着件墨绿色旗袍,背上披着白色水貂毛的披肩,正从大厅里走到门口来接暮秋的来了。
宁展鸿拉起暮秋冰凉的小手,有些心疼又带些责备的说:“怎么这么贪玩呢?快去见过你莫伯母和莫姐姐!”
暮秋点点头,对着莫太太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柔声喊道:“暮秋见过莫伯母!”
“展鸿,你这就不对了,我怎么就成了“伯母”了?我家唯勤可是认了暮秋做干女儿的,你要她叫唯勤‘干爹’,敢情我就成了“伯母”,那还不乱了套啊?赶紧的,叫我“干妈”才是正道理呢!”一席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暮秋赶紧又施了礼喊道:“女儿暮秋,见过干妈!”,莫太太笑着:“哪用得着这么客气啊!”说话间牵过暮秋的手,一起走到了大厅里。
莫太太仔细打量着暮秋,见她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儿,疏眉下衬着一双含水似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有如蝶翅;一身淡淡的水色旗袍,脚底踩着素色小鞋,越发衬得身材修长,肤色如雪。莫太太心里说不出的喜欢,道:“呀,好一个清秀的小人儿,可把咱家的大小姐给比下去喽!我瞅着,怎么有点像……”
“可不是吗,妈,我看啊,暮秋妹妹不像凡人呢,莫不是天上来的吧!”一个身穿白色洋装,扎着齐肩卷发的女孩打断了莫太太的话,她牵起暮秋的手道:“暮秋妹妹,我叫莫亦君,长你两岁,以后就叫我亦君姐吧。”
暮秋被莫太太和亦君说的很不好意思,正发窘呢,听到亦君这样说,心里又着实高兴起来。她看着亦君,觉得她美的令人难以置信,以前也看过别人穿洋装,可是能象亦君这样将洋装穿出高贵妩媚的,就少见了,再加上亦君的亲切模样,让暮秋突然放松了心情,回过头去对着父亲嘻嘻笑起来。
大家用过了饭,又说笑了一会,周管家走进来说道:“先生,太太,二少爷回来了,说是更了衣就过来请安。”
“亦书回来了?那好,快叫他过来!”莫太太笑着对宁展鸿道:“我这儿子,太没礼貌了些,今天跟我一起回来,刚到车站就被他的那帮朋友给接走了,自己父亲和家人都不用见的,真被宠坏了!展鸿,还要请你多担待些啊!”
“不敢当,不敢当。嫂夫人言重了!如今的年轻人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们关心时事,倡导民主、自由;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大有“江山待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气势啊!我们这些老家伙,早落伍啰!”
“哈哈哈哈……”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大步流星走进厅堂来。他径直走到莫唯勤和莫夫人身前深深一揖,道:“亦书见过父亲、母亲。”
莫唯勤和莫太太微笑着点点头,道:“快,见过你宁叔叔和暮秋妹妹!”
亦书转向展鸿又是深深一揖道:“晚辈亦书,见过宁叔叔!”
“快快免礼,”展鸿双手扶了扶亦书,但见他眉目俊朗,气宇非凡,不自禁道:“亦书,好气势啊!”
亦书忙还礼道:“多谢宁叔叔夸奖。晚辈因要为一个要好的同学践行,故而姗姗来迟,还请宁叔叔见谅!”
“不打紧,不打紧。亦书不用见外。”
“也就宁叔叔人好,不和你一般计较,换了别人还不知怎么看你呢!”亦君开口说道:“你不先回来拜见父亲大人,父亲疼你,不责罚你,也还罢了。可是今天宁叔叔和暮秋妹妹在这里,你却还弄到这样晚才回来,真是该罚!”
一旁的亦书,撇了撇嘴,有些尴尬的笑着:“姐姐说的是,弟弟该罚!要怎样罚,任凭长辈们发落就是。”
“那是应该要罚的!”一旁的莫太太一边搭着腔一边拉起暮秋的手走到他跟前:“亦书,这是你暮秋妹妹,你比她大着一岁,以后就罚你把这哥哥的责任担当起来,多多照顾她才是!”
“是!”亦书恭敬的答道,又转身对暮秋伸过手去:“以后暮秋妹妹有什么事情需要用得着我这个哥哥的,尽管找我!”
“多谢亦书哥哥照顾!”暮秋微微点头,很大方的握了握亦书的手。亦书微微一怔,随即又笑起来。
大家看他们那么样的亲切,丝毫不见生分,就都放开了谈笑起来。此后,暮秋、亦君、亦书三人读书、玩耍总在一块儿,感情也逐渐深刻起来。
隔了几天,暮秋这日上午因为功课轻松了些,便想起那日在学校后院里见过的那位大爷,不知他可还好,于是就约了亦君一块去看望他。两人刚走上去后院的小道,就见好些同学来来往往,行色甚是慌忙。暮秋赶紧拦住一位往日打过交道的学姐道:“苏林姐,发生什么事了,大家这样慌张?”
“你还不知道吗?看后院门的顾大爷昨晚突然去世了!大家都在为他准备丧事呢!”
“什么?去世了?顾大爷吗,这怎么可能,前几日我还见过他呢!”暮秋一下子慌了神,仿佛不相信似的摇着头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丢下亦君就飞快的向后院跑去。
“暮秋,暮秋!”亦君赶紧跟了过去,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暮秋这才把那天遇到顾大爷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亦君,并哭着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好奇,也许是我勾起他伤心的事了,所以才会……这么突然!”
亦君抚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这怎么能怪你呢?顾大爷本就身体不好,如果不是芸儿的缘故,又考虑到他年老无依,学校也不会让他去看后院。你别太自责了!”
暮秋带着泪惊讶的看着亦君:“芸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亦君姐,你都知道的,是吗?”
“暮秋,这件事,不要再提罢,本来也与你无关,还是不知道好些!”亦君抬起眼睛望向暮秋,神色很有些悲伤:“我们去送送顾大爷吧!”
暮秋此刻,心里着实难过的紧,见到亦君那样悲戚的眼神,知道不好多问,于是点点头,和亦君去了府邸的后院。
大概学校里的老师还有师姐师妹们都是很尊重顾大爷的。出殡那天,全校师生都到的整齐,穿着一色的素蓝色校服,臂上挽着黑色袖章,耳鬓边别着白色小花,校长在礼堂致辞后,大家默默哀悼着,为顾大爷做最后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