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亭》宝玉先生

2、兰香桃艳红

　　小桃红是他没成角儿之前的诨名。
　　当年他师父从城门根子捡他回来的时候，一进门恰赶上院子里那株小桃红五月当开。
　　好好的小子，生了个女儿相。
　　眼润唇小，眉眼里带着清秀干净。
　　孽缘，也合着他凑巧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当年成香社还叫成家班，打小桃红他师父祖上三代，都是给宫里皇上娘娘唱曲儿的。
　　当时成家可谓是梨园世家，圣上赐字，何等的风光。
　　可后来八国洋鬼子进来了，再到后来，大清亡了。
　　大清亡了，成家班没了富贵主子，没落了。
　　七八个人一胡一梆子就开始在这大东门底下扎根。
　　过了几年，城门子底下唱出名气来了，这才有了成香社。
　　小桃红被捡回来那年虽当值成香社初露头角，可日子过得也才算能糊温饱，十几口子大男人看着自家当家捡回来的小孩，一起大眼瞪小眼。
　　留下吧，谁又有功夫养活这么一个吃奶的娃娃。
　　不留下……就让这孩子在城根子底下喂了狗？
　　犹豫了半天，大正午太阳里还是小桃红他师父发了话。
　　“留吧，他吃不多，咱们十几口子人一人省一口就够他吃的了。”
　　这么着，才有了小桃红。
　　小桃红这个名儿是他师父给起的。
　　一个是五月小桃红正当开，再一个，还是怕孩子太小命薄留不住，随便起了个小姑娘的名儿骗骗老天爷，权当糊弄过去。
　　这一留，就是二十一年。
　　这二十一年里小桃红承了他师父的衣钵，学的是乾旦，唱的是贵妃。
　　成家祖祖辈辈出乾旦，更出戏疯子。
　　他师父成香兰算一个，这大半辈子都钻研在这一出百花亭上。
　　到四十八岁临死之际，不曾娶妻，不曾生养。
　　名下就小桃红这么一个儿徒。
　　为了唱好里面的醉酒，每每登台前他甚至真的拎酒痛饮几杯。
　　前面搭好的台子上梆子打头鼓点跟着响，京胡紧接着婉转跟上。
　　后头他师父坐在大镜子前不慌不忙带好几斤重的盔头，吊起的眉眼里是真真正正的阴柔醉态。
　　那时他年纪尚幼，在一边蹲着看他师父上彩。
　　偶尔看着看着就要打瞌睡，他师父趁机拿着蘸红的笔往他眉心一杵。
　　他还一脸怔忡看着他师父用水袖掩了嘴吃吃发笑，自己顶着眉心的红点迷茫。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
　　一个是困得两眼迷离，另一个是醉的两眼迷离。
　　这一看，便从春花谢了至枝头绿蜡的苦夏，苦夏蝉净便是初秋，初秋黄叶落尽冬雪便来覆盖。
　　年复一年，他跟着师父学娘娘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娘娘见了金池鲤鱼该是怎样的欢喜，瞧见了天上的大雁该是怎样的思绪。
　　娘娘醉了怎么使小性子讨酒，又是怎么迷离着凤眸掐花嗅香。
　　娘娘的每一步，每一个身段，每一个眼神他都牢牢记在心里。
　　可唯一一点他总是不明白，直至他师父临死他也没能悟出来。
　　他唯一悟不出来学不会的，就是娘娘的情爱。
　　娘娘是怎么个爱法？又是怎么个恨法？
　　谁知道？谁清楚？
　　这二十年里他给师父搭过孩儿，搭过丫鬟，他搭过白素贞的青妹，也搭过深宫里的小宫娥。
　　再往后，成香兰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后几年全靠小桃红上台搭戏撑面。
　　在他十九岁这年，他师父亲手给他画了彩，拿小桃红花的汁子给他染了指甲。
　　他记得师父卸了彩的唇色是如何的惨白，也记得那把蓄长的发不再跟幼时一样油亮。
　　那天他师父不停的咳嗽，咳嗽着给他带好鬓边的最后一朵绢花。
　　“成了，这往后啊，你得学着做娘娘了。”
　　说完这句他咳嗽的几乎弯下腰去，寡淡的眉间依旧阴柔。
　　“小桃红这名儿是不能叫了，你以后得是成角儿的人，五月桃红艳，艳字终究轻浮了，不如一个燕，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你呀，就叫成燕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