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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人武斗录:序 ...
顺风客栈,被称为天字第一号顺风耳客栈,各路小道消息、机密谣传都能在这里听到,是从几乎与世隔绝的细泊客底村到最近的王家庄之间唯一能歇脚的地方。今日客栈也同平常一样,厅堂里满是半路歇息放松的客人,喝酒吃茶谈天说地,甚是热闹。
靠门的那桌围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叫了一桌好酒好菜,交杯换盏间阔论高谈,从纲常朝政聊到英雄美人,传说怪谈聊到世态浮生,嬉笑怒骂,好不痛快。
说着说着,话头就从失传数百年从未现身的宝贝金银契扯到武林逸闻上。自怀厚年间先帝立法不杀文人后,江湖上各大门派都半请半绑了教书先生来给自个儿披了层舞文弄墨的皮,再粗鄙的拳法都戴个文绉绉的花名,大字不识一个的八尺大汉一掌击碎五抱粗的百年老树,这叫拥山撞绿掌,胸无点墨的叫花子拿着个打狗棒赶头上的苍蝇蚊虫,这叫点水戏风杖。诸如此类。
本来这股风气还是以武为主,以文为辅,花名按着招数起,皮子照着里子画。再后来,路子就拐了弯儿,逐渐演变成武学即文学:文章字里行间的体裁风格、种类变化、才思文笔变成了各门户宗派的立身之本,习武之人的招式技法全都脱胎于书生秀才诗里赋里的一亩三分地。行文流畅的绕得一手云水蝴蝶剑,辞藻华美的扎个马步过个练步桩都比其他人更花哨亮眼。擂台上过招的不再是一帮白丁莽汉,而是出招如下笔、以文心行武步的一群带剑书生。江湖上管这个叫文人武斗。
桌上四人里,嘴皮子动得最快的叫赵甲。聊到这书生动干戈,他可是加倍的起了劲。四人里年纪最小的李丁对什么武林行派却是闻所未闻,赵甲便眼睛转来转去在客栈厅堂里满座食客身上找能用来解释这奥妙的活例。
他运气不错。离收账的柜台最近的那桌旁坐着一个彪形大汉,浓眉大眼满脸横肉,手边一柄百来斤的宣花斧,一只手就能把跑堂的店小二捏成灰。而这汉子一尺粗的胳膊下搂着个小女孩儿,跟戏里说的一样,粉扑扑的脸蛋,滴溜溜的大眼睛,小猫儿似的手脚,头一歪,教那大汉给她买糖葫芦吃。
赵甲把李丁的肩膀一拍,朝那桌子一指,说道:“丁小弟,你可瞧好了,账房旁边坐着的那一大一小俩人,看上去是大汉舞枪弄剑,保护小姑娘不受人欺负——虎嗅蔷薇、铁汉柔情,这样的搭配戏文里都讲了八百回了。但可别忘了这是文人说了算的天下,依我看,大汉蛮横的斧头都是虚的,真带着另一个在刀尖上走的,怕是这小丫头片子。”
李丁还未应答,一旁坐着的钱乙开腔了。“赵大哥所言有理。那女娃娃右手牵着壮士,左手藏在暗处,握的东西依约像是个箱子。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箱子正是大名鼎鼎的’天工盒’,不知比那平铺直叙的斧头锋利了多少,而这妹子和大汉很有可能是一块儿去前面的王家庄参加武林大会的。”
“这天工盒是个什么东西?按钱姐姐说的,一个小箱子能抵一柄斧头,可箱身看上去只有两卷书大小……什么文人武斗我是一概不知,姐姐莫要逗我。”
“这可不是普通的箱子。之所以叫天工,是因为盒内暗藏玄机,有上百种道具可用,对上说书人讲故事时套路好的人物肖像,都是些一成不变翻来覆去使的性情模板,蛇蝎心肠背信弃义不择手段的狠毒丫鬟、嘴硬心软给主角传授绝世大法的白胡子老头、道骨仙风面无表情说话高深莫测做事高高挂起的清冷仙人,设定不变、名字一换,又是个新故事。种种拿来就能套用的陈年窠臼都造成机关工具,藏在盒里。”
“正是。盒子里的脸谱光是我听过的就有什么油润公子珠、仗义名妓铃、嘴贫恶人笼、禽鸟报恩化人绳,还有反差氓、替身鲠、欢喜冤家散、妖女圣僧哨,最妙的是失智环、不快环:这对环单独一只毫无作用,甚至惹人发笑,合在一起一个慧一个蠢,一个冷脸一个热闹,却是能大杀四方,自发明出来百试不爽。”
“这天工盒如何为文人写字所用的法子我是听懂了,可上了擂台兵场,刀剑无眼,这小盒子又如何杀人?”
“莫忘了文人武斗,出招如下笔。天工盒用起来甚是简易。既成的人物脸谱,写起来连润笔都不必,打斗时什么内功招式,统统不需,随便抓两样宝贝往外一扔,各有各的功能效力,总能砸到几个敌人。上百种设定套子,来者再挑剔,总有那么几个合人眼缘。像天工派百试百灵的荒火追妻白燧石,算得上是当今最受追捧的工具了。”
“若是如此,光靠乱丢宝贝,天工盒也不至于比那重斧还厉害!”
“此言差矣。面对天工,若是掌盒人功力够厚,可是会被盒主收进盒里去做模板人的。”
“有理。不过天工派这几十年尽是拾人牙慧,能收新模板人的长老都屈指可数,更别提弟子们了。我看着堂堂天工,怕是只能靠吃老本讨日子了。”
“即便如此,靠吃老本,也能继续风光。这道具人模无一不是经典中的经典,单单是罗大侠一人就造了三都册这包含了百八十张脸谱的武器,后人直接拿来用便是,要再创新的模子,可是难得很啊。”
赵甲钱乙二人正说着,一直不做声的孙丙突然叫道:“我明白了,这么说来,柜台边的小妹正在我们眼皮底下用天工派的器具呢——大名鼎鼎的壮汉镜与童子镜,成一对用,旁人眼里便是一大汉一女童,来者若砍向大汉,真身就附在女童上;若刺向女童,有肉身的便只有大汉。看来还没有到王家庄,要参加比试的已经开始练手了。”
话音未落,台边两人已吃饱喝足,示意店小二前去结账。小二麻溜地跑过去,问两位客官可否吃得满意,又替二人指去武林大会的路。
几人说话间,赵钱孙李四人都紧盯着大汉小童,果然如孙丙所说,一人做声时,另一人面目呆滞,一言不发,似是魂魄都给抽了去。待那两人离去,李丁忍不住抚掌称妙,赞叹这天工盒的机巧。
赵甲立马道:“说到精巧,可不能忘了与天工齐名的鲁班锁。不,应该说是更胜一筹。这是专讲凶杀盗窃、查案洗冤一类故事的人用的武器,表面看是一条铁制的锁链,内里藏着无数暗器:欲擒故纵针、回旋反转镖、还有必杀技真凶垂泪自爆珠。每一种暗器都杀人不见血,伤人于无形。”
钱乙摇头道:“虽说鲁班锁构造精密,藏了百千种巧思,想使好了却是十分困难。锁实在太长太重,一般是一主一仆两个人一起用,一人甩出头,一人接住尾,一前一后,彼此配合,当仆人的时不时还要替主子拆招、给主子喂招,才能发挥出最大的用途。”
赵甲道:“我来给丁小弟举个样例。传说北宋时期,鲁班锁最有名的使用者就是一主一仆,一个姓包,一个姓公孙。”
钱乙笑道:“要这么说,西域那边也有用这锁的洋人呢,一个姓福,一个姓华。这十几年,新出的英雄大多数是一个人飞锁,但即便如此,双人相互配合还是最有名气的——连天工盒里都有这个模子呢,叫天配主仆结。”
李丁一脸艳羡。“没想到原来文人武斗的武器都如百宝箱似的大费周章,看来我这榆木脑袋是没有机会学了。”
“李弟不必担忧,”孙丙道,“我来自边境小城平州,那里被称为焦土之地,可以说是寸草不生,这些成本高昂、耗费银财的门派是一概没有。但即便如此,当地倒也有能被称得上一声大侠的书生,会几招凌霜飞花剑——在父老乡亲看来,那已经是最高超的剑法了。”
“凌霜飞花剑可是最好上手的剑术,丁小弟若是想学来玩玩,不妨试试。不过,我这个当大哥的可是不建议把它当一个正儿八经的功夫来学的。”
“甲子兄这是什么话?”
“不错,凌霜飞花剑乍一看确实招数繁复,精妙绝伦,光是手腕的细微变幻都有六十余种,出剑如斩雪舞花一般夺人眼球,在常人眼里显得高超莫测倒也正常。可这种剑始源于靠繁复精细文笔堆砌辞藻叙事的行文风格,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自戴枷锁,过分拘泥于文字精美,短时间容易出成效,却是以荒废内功为代价,空有文笔而无笔力,空有精雕细琢而无内核,不仅累赘,甚至有误用诗句、成语、生僻字之嫌,放在武学中就是招式漂亮,实则连一招格挡都做不到,一旦被对方识破,使飞花剑的人便毫无还手之力。”
“既然飞花剑如此不堪,为何却长年位列十大门派之一?”
“那自然是因为入门极易。刚进私塾、连内功都没有开始修炼的几岁孩童都能使几招断雪分霜、瑶枝琼叶,起落开合花哨至极,最适合用来在同岁的伙伴面前大显身手、被先生老师夸几句涨涨威风的。”
孙丙不服道:“既然如此,那赵兄说说最讲究内力门道的是什么大家流派?”
“要我看,最考验真功夫的要属那光耀百年的铁画针。”
赵甲还未说完,钱乙莞尔道:“区区车轮针,怎么比得过放收一体的太极弦。”见李丁面露困惑,又补充道:“千古文章做起来的一大难处是拔刀容易收刀难。写得好的戏本,往往不是胜在只言片语的零星妙处,而是整个故事的结构起承转合流畅完满,前面出了刀,后面就要收回去;这一出戏跳出来个将军的遗腹子,最末一场戏前一定得交代这遗腹子的作用去处。可把玩笔墨之人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少之又少,主角一行人被围困在山中死胡同,就硬要搬个出场惊艳的配角来送开山宝物,自此便再无作用,同行李一般被主角们带着前行。这样无头无尾的粗制滥造,生涩枯乏好似习武之人体内经脉断裂,却常为新手所犯,出现的没有三千回也有五百回。而太极弦正是设计出来破此残局的:这弦是两根极细的线,绕在使用者的手上,出招都靠操纵这两根弦。之所以称之为太极,是因为起手式、收手式融为一体,起即是落、进即是退、攻即是防,能放线必然能收线,用牵拉收放间形成首尾呼应的阵法围困和绞杀对手,可以说,只要进了这太极弦阵,就没人能出的来。而太极弦的文生们做文章也是如同牵弦般行云流水,不慌不忙,每一处文字都不是多余,每一张面孔都不是凑数,一张一弛间,无形之线贯穿始终收束全篇。这等才能,可是天大的本事,哪是那车轮针能比的!”
赵甲气急,争辩道:“什么车轮针、车轮针,这可是先帝御笔亲封的门派,太极弦算几个草鸡土狗?”
李丁正要发问,孙丙解释道:“这御笔我听说过,先帝惊叹于针法上下翻飞的变幻莫测,好似车轮的辐条一般,滚动间横竖反复,故亲笔题对联一副。上联:横横竖竖横横竖。下联:竖竖横横竖竖横。横批:车轮轴子。所以,这针就叫车轮针了。”
钱乙道:“后来圣上自己也嫌丢人,另赐名铁画银钩针。但即便如此,民间还是管它叫车轮针。”
李丁急急叫道:“那也不能小看这针法!铁画银钩这一派下笔时,平针为设伏,立针为揭伏,行文之初,先走平针,针脚细细密密,一路铺垫设伏,中间立起来讲几次明话点几次题眼,穿针引线平立交错,丢了包袱再抖,下了暗笔再挑,针的朝向上上下下平平仄仄,串起一链珠子。到了结尾猛地一拉,把所有暗藏玄机的平针都如春笋破土般牵扯出来,几百枚铁针银针同时射向对手,令人无法招架。搁文章里这平针立针配合得当就叫瑞凤头、豹子尾。搁武斗里这如瀑飞针简直是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单调的两根丝线岂能与之同日而语!”
见二人面色涨红、急不可耐,李丁打圆场道:“李兄钱姊莫要着急,无论是太极弦还是铁画银钩针都是顶天了的宝物,能使这两样器具的人必然也都是人中豪杰。更何况,就我听来,这一弦一针,倒是相似的很,注重的是在行文结构上做文章,甚至如孪生兄弟一般,更要英雄惜英雄、相亲相爱才是。”
没有想到,听了这番话,甲乙两人更生气了。赵甲说铁画针江湖名号文圣,绝在一个见微知著,谋篇布局中细处有乾坤,百十根针全部位置都要记住,最后一齐射出,需要使用者心比针细、神比针凝。钱乙说太极弦号称文仙,要的就是大道至简,只需两根弦,一牵一引就能围出六十四种阵法,弦与弦两相配合,浑然天成,长天共秋水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二人争论不休,最后谁也没讨到口头便宜。
钱乙先止住争论,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也就我们嘴上争得欢。如今世道,什么圣仙都早已日薄西山,上一个会牵太极弦的活人现身还是七年前遥天湖上那次武林大结盟,但也就捧了个人场,现在早已不知所踪。这些年来,走踏实打根基、练基本功这条路的门派哪个不是大势已去?现在办什么事都快马加鞭,讲究上手三招分胜负,哪来的时间给这些老古董谋篇布局。江湖上时兴的都是些招数漂亮的新功夫,即使是铁画银钩针,虽然观赏性较之太极弦还算有几分看头,可使一次针要耗费的时间太久,比起一套完整功夫打下来只要几分钟的新兴流派,实在是太慢了。”
“哀哉!现今的武林规矩,确实为难那些老家伙。毕竟,现在的武坛地位,都是武林大会的擂台赛上打出来的,输赢靠的不是谁的功夫深,而是表现出来的招式——两人台上打着,众人就台下看着,谁的招式花样多、观赏效果好,就受更多喜欢。随手炸响雷的能赢快剑把铁杵削成针的,只会放迷情香的能赢大刀抹净须发又不伤及体肤的。这样下来,沙场上骁勇善战的,不一定能在擂台上所向披靡,没练过功只会些花拳绣腿的,赢得可能还更多。”
“何止是赢一场比赛那么简单。擂台赛表现亮眼的文人武生,会有专门的画师来给你作画,专门的戏班子把你的文章搬上戏台,请你去参加和作文论武都毫无关系的各种大会,挂个牌子当先导良师。甚至连内衫、食盒、汗巾都会有专人提供,只要你用特定商户的吃穿用品,把自己吃的穿的从哪里买来展示给平头老百姓看,就有人给你大把的银子。因此,这几年,很多流派已经不兴教弟子基本功与内力的修炼了,只求招式漂亮。”
孙丙发问道:“那自武林大会举办以来,赢得最多的是哪个门派?”
“这可是难考证,我只知道眼下势力最大、钱财最多的中原第一大宗派是以阳气炽盛著称的游龙掌,行文气势恢宏,走的是王霸天下的路子,相应地,掌法力道强劲、拳掌变换间虎虎生风有金光护体。这个门派自开创以来几乎全是男弟子,风头之盛称得上是日进斗金。也不奇怪,这游龙掌又叫壮阳神功,据说是越练越雄壮威武、伟岸英俊,不怪众人趋之若鹜。”
钱乙捂嘴笑道:“说到这游龙掌,倒是有个趣闻。传言欲练此掌,要先练三年的虫蚁功,这三载里,练功之人会如同蝼蚁般弱小无能、遭众人鄙夷,受尽欺凌吃尽苦头,甚至连指腹为婚媒妁之约还尚未过门的妻子都会唾弃。然而一旦练成,再习得游龙掌,就能功成名就、扬眉吐气,把之前失掉的脸面统统拿回来,甚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父老乡亲到皇亲国戚无不被惊吓得两股战战,从邻家青梅到绝世美人无不被震撼得心悦诚服,拜倒在游龙掌的石榴裤下乞求垂爱,这么一想还真是有趣。”
话音刚落,客栈大门外来了一个穿着寒酸的青年,衣服上补丁连补丁,一双破鞋前后都是洞。店小二迎上去,来人恭敬地一作揖,朝店里人介绍自己是厚古五绝中万卷剑的第一百七十三代传人,此程赶来沧州是专门参加武林大会的,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要到王家庄了。一番之乎者也后,青年谢绝了店小二推荐的地方酒菜,仿佛看不见周围桌上的荤腥酒肉,要了一个饼,一碗热水,草草吃过,又赶路去了。
青年走后,赵甲钱乙皆发出叹息。李丁询问这来人穷困潦倒,可是什么地方的杂门小派,去了王家庄怕也是送死。赵甲摇头叹道:“这万卷剑可不是什么杂门,而是大名鼎鼎的厚古五绝之一,其他四个分别是博古锤、通今刀、八斗五车鞭、金声玉振萧,之所以并称五绝,是因为它们都格外强调打童子功,七八岁的小孩儿领进门先练个十年的基本功,运气、走桩、扎马步,再背上几百本口诀纲册,才能开始学最为基础的功法。因此这五大门派的弟子在打斗中下盘极其扎实,招式极其老土。因为内功够格,耐力、格挡、拆招、化招都相当不错;写文章也四平八稳,简直就是个知识宝库,引经据典不在话下。只可惜,堂堂五绝,现在沦落到连饭都快吃不起,弟子们苦练十几年的招数都太老、太强调技术本身,新生的流派技术是一波接一波,不管是歪门邪道还是名门正派,都不是古典书院派闭门造车反复背那经文兵书能应对的啊。”
其余几人纷纷应和,唏嘘了一番。孙丙说道:“不只是这厚古五绝,其他老一辈的功法,流失的也不少。像难度极大的镜双刀,是世代司职清拙司主管的白家的祖传刀法,虽然还有人在用,但也逐渐失传,毕竟对技巧要求太高,需要在布阵中进行对称的构思,采用一体两面、一明一暗、一虚一实的手法,取青妃白,莺为燕影,看似分裂却又严丝合缝,看似工整却又截然不同。这种刀尤擅斩破迷雾、击碎幻境,有很长一段时间守擂台的都是这刀法的传人哩。”
“这刀还让我想起另一个极为相似、也已然式微的流派:声东击西拳。顾名思义,这一套拳法的玄妙就在于声东击西,迅猛异常,疾行无影,看似打向额头,实际被击中的是后背,以为挨打的会是肚子,结果却断了腿。而且此功夫出拳外柔内刚绵里藏针,被打中只觉疲软,实则筋骨已碎。若是能与太极弦、铁画针、逍遥断肠钩结合起来用,自是威力无比。这一派写诗赋词时喜好依托暗喻言志,表面写豺狼虎豹,内里写的是贪官污吏。哭天涯歌女的,在叹惋自己仕途不得志。夸锦绣山水的,在试探自己拜托的事儿能不能办成。事实上,你们现在正在看的,就是这声东击西的拳法呢。”
钱乙说完,其余三人环顾四周,却是一个正在出拳的人也没有。钱乙又道:“而现在这些招式观感不出彩、只研究如何破阵杀敌的门派,连卖艺都挣不到几个银子,大多数都是结合着学些别的流派,自个儿融会了混口饭吃。至于奉行独木道那一套、硬是只学一个派别的,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快要失传的拳法剑术越来越不受人待见,甚至见天日的机会都越来越少。”
众人又是摇头嗟惋。过了半晌,李丁忍不住询问道:“既然最财大气粗的门派是游龙掌,那还有什么名气大、擂台上成绩好的流派?毕竟这文生武学繁盛,应当也不是游龙一家独大。”
“唔,近十年倒是有一个兴盛的宗门,叫残红龙阳指,风光之盛,不输游龙。”赵甲说道,“这龙阳指倒也神奇,传女不传男,不过偶有一两个学了这指法的男弟子,在派内那是极受追捧的。”
“咦?若是叫龙阳指,为何只有女子修炼?我以为这指法该是传男不传女才是。”
“丁小弟有所不知,男人习武大多选的是游龙掌,因为练的是自身功力,功成后自是左拥右抱温香软玉。而这残红龙阳指甚是怪异,习这种指法的人自己并不会因此体魄强健、建功立业,更别提拥美人在怀了。因此男人是很少练这种功法的,只有女子格外喜欢,在夫人小姐中尤其受追捧,即使是朝中女官也爱不释手,甚至放下狠话,称不学龙阳指的女子都是缺少眼界、格局狭窄。大概,是因为男人的阳刚之气就分外动人罢。”
“那这龙阳指如何出招?”
“不出招。习武人靠观赏男子交合恢复少许元气,再汲取修炼的女子自己的内力,加倍输送给男子,如此反复,流畅循环似是犁田水车,实在是妙极快哉。”
“那按这道理,练此般武学的女子,岂不是离不了那两个男子了?”
“这只是其一。其二,练残红龙阳指的,还要废掉耳中一块骨头,叫媎椎,这块骨头碎了,就很难听见女子说话的嗓音。”
“这真是奇哉怪也。那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女子专门学的功夫?”
“遂州有一个极小的门派,练的功叫白鹤诀。这个流派同样只传女不传男,姐妹间义结金兰,互相帮扶,一同练功,如女儿国一般,招式也需要两个女子齐心协力配合才能打出。不过,练白鹤诀的人非常之稀少,残红龙阳指门下有几十万之众,白鹤派只有百来人,还有不少同时在其他派别下进修。好在这两年白鹤看上去势头不错,虽说比武成绩不算出彩,也偶有戏班子找上门来。”
“赵兄自封江湖灵通官,却没有听说近来龙阳白鹤之间的事,要自罚一杯啊。”
赵甲面露不解之色,钱乙把赵甲面前的酒杯斟满,看着他无可奈何一饮而尽,才继续道:“近来残红龙阳派新增了一支,叫双翎指。龙阳的人想着占了白鹤诀的姑娘们住的白鹤谷来发展这个支派,已经派了些男子坦胸露乳地进去了。白鹤众人自是不愿,想奋起反抗,现在还不知结果如何。待我改日到白鹤谷一探究竟去。”
钱乙话正说着,客栈大门走进来一个女子,一袭明亮黄衫,背一柄长刀,眉舒目展,双目炯炯,光彩照人,举手投足潇洒自如,言行举止有女儿英气。
赵甲眼睛一转,拍了拍李丁,道:“丁小弟,我们讲了这么久,也不知你听清了几句。就让我与钱乙孙丙两位姊妹为你理上一理。这进门的女侠在使凌霜飞花剑的人眼里,称赞她的美貌就是’踏淼淼星辰山河而来,肤白凝脂像倍嘉耳湖畔的石块,眉间朱砂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火星,满是雾霭的眸子一睹好似漫天惊鸿,眼里的光如瓦解星飞,温俏星儿垂落变作微凉雨般的点点泪,气质似娇柔幽兰一般清幽高雅,顾盼生辉的眉眼方寸之间是无尽风光,秀美动人,令鸥鹭忘机,乱世中繁华落尽,红酥手是她,黄藤酒也是她,教人为之痴狂不已,愿燃尽三生去换她白发回青丝’。”
钱乙笑道:“要是游龙掌这一派的呢,看到的黄衫姑娘就是身材苗条、腰肢不堪一握,胸脯似雪,秀足如璧,眉目含情中尽是娇媚,一张粉嫩樱桃小口一开,九十九句都是嗔怪,剩下一句是喊那游龙大侠救她。”
孙丙也跟腔道:“这交给天工盒的人一切都简单了,从盒子里拿出一支魔女圣姑笔,几句就能勾勒出个刻板女子的模样来当工具。不过要是给游龙掌的人看见了,会说无论是魔女还是圣姑,都是要败在游龙的男子气概下,媚眼如丝、自荐枕席的。”
众人大笑。李丁忙道:“那要是现今第二大流派龙阳指,会如何临摹?”
赵甲捏了女人嗓音,同钱乙所说那样假装娇嗔道:“龙阳指的人既听不见奴家说话,眼里也看不到门边那阿姐,若你再问,奴家可是要置气的了。”
众人又是大笑,钱乙边笑边拍了赵甲一掌,赵甲装作跌倒在地,尖声娇滴滴喊着游龙大侠快来救我。钱乙讥笑道,快叫李丁来救你,要是给龙阳指的人看到了,你们二人都能白嫖一身深厚内功,岂不美哉。
赵甲正要争辩,伸手让钱乙捞他,方才进门的黄衣女子径直走过来打断了众人的嬉闹。女子介绍自己来自活水县的新门派,此番赶往王家庄一是为了参加武林大会,二是想帮白鹤的众姊妹讨回公道,听到四人说到龙阳指感到好奇,便来搭话。
钱乙道:“不是龙阳也不是白鹤,姑娘入的是哪个门派?”
女子答道:“是一个新立的松散宗派,没有名字,没有掌门,牌匾是新,门规是新,连安身定居的地盘都还没找到,门下弟子寥寥,羽毛未丰,此般前来参加大会也是抱着学习的念头。”她稍作停顿,又说道:“由于我们不崇尚习以男子为中心的功夫,人数又少,不免量小力微,势单力薄,遭人排挤,甚至被人以’爱女芥’相讥。众姑娘们索性以此名自我勉励——我们现在的力量的确微如草芥,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来年新雨一飘,谁又知道我们不会长成参天大树?”
“原来背后还有这般故事,那姐姐妹妹们练的是什么功夫?”
“我们练的功法叫九天玄女经,习十八般兵器、上百种技艺,有木兰枪、易安剑、无盐扇、黄婆纱,还有西域传来的金丝薄阁判官尺、柏芙娃女侠的二刀流刀法。近来一位女师长还专门写了一本训文,叫化雨春风桂梅决,是一套专教女童子的功法,背诵此决的女娃能有巾帼英雄志,负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桌旁四人啧啧称奇,钱乙更是斟了一杯酒要敬这女侠。女子也是爽快,钱乙举杯,她也把酒一口饮干,然后从背后抽出长刀,展示给众人看。“别看这刀刃带卷,我习武多年,这是我用过最上手最锋利的武器,因为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她母亲留给她,我曾外婆再留给外婆。从这把刀诞生的那天起,当妈的传给女儿,姐姐传给妹妹,断了血脉的就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挚友。一代一代下来,刀口已经卷起,威力却是一点不减,上阵前只需将自己母亲那边的名报出来,大喊一声,吾辈乃柳槐床山刘凤起之女,就能如有神助、所向披靡。传这么多代,自然也有过男人想要这柄宝刀,教姑娘把这做’母辈传下来的定情信物’送给他,幸好我的列祖列宗都聪慧有心志,遇到这种贪得无厌的男子都直接挥刀赶跑。”
钱乙点头称是,要再敬女侠一杯,道:“姑娘所言极是。自古讲英雄美人的话本里,女子总把家里传下来的宝物轻易送人。男子送女子祖传的玉佩发钗,大多也是亡母留下来的,要是父亲爷爷那边的重要信物,那可不是镶金胜似镶金,和姓氏一样宝贝,才不愿拱手让人。今日听闻这母姓宝刀的故事,感触颇深,再敬你一杯,惟愿练九天玄女经的媎妹在擂台上不让须眉,所向无敌。”
女子展开笑颜,再次将酒一口吃尽,背好长刀,谢过钱乙几人,出了客栈上马继续赶路去了。
送别女子后,四人坐回桌旁。赵甲敲着桌子感叹道:“这新生的门派真是一个比一个有趣,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钱乙道:“武学有新发展是莫大的好事,你怎个还惆怅起来。”
赵甲道:“并非我惆怅,只是今天这么一梳理,发觉文人武斗的派别风格已有十余种,不禁感慨日新月异,生怕自己落后于人啊。”
钱乙道:“你再这样忧心忡忡下去,我就要找会使惊魂金锣的人来治一治你了。”
孙丙对李丁解释道:“这金锣是专写惊悚阴暗故事的人用的武器,两手各持一把,这么一敲,发出的声响好似百鬼一起哭号呐喊,听到声音的人感觉被骷髅拿手指抚过脑壳、厉鬼用双手掐住喉咙。锣声传过的地方阴风阵阵,鸟兽鱼虫纷纷逃窜,池水浑浊得看不见底,连新生春草都会变回枯黄颜色。写出来的文章则是直戳人脊梁骨,通篇读下来只会瑟瑟发抖,生怕那厉鬼来索命。不过,倒是有许多人即便怕得要死,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找来读,说是能以毒攻毒,治胆小病,也不知真假。”
“这般如戏法的功夫,我也知道一个,叫幻影香。”
“这个我听说过!幻影香的人写的都是些仙法魔幻——鱼开口说话,七仙女下凡救人,马良拿神笔画出惊涛骇浪淹了狗皇帝和他的大皇宫。到了擂台上,幻香师用的各式香粉功能各异,有能迷晕对手的,有能蛊惑心智的,有能教人头上生犄角哞哞叫的。有的人撒了香粉还能生出羽毛飞上天,或是长出腮游进水里。我见过一个幻影香师,拿着粉操纵了一番,周遭的书本兵器都跟活了似的立起来朝他走去,实在是惊为天人。最唬人的是他们甚至能用香粉变出火球风刃,召唤惊雷闪电,筑起厚盾高墙,甚至把刚咽气的人的魂儿给叫回来哄回去。在文坛上,幻香师们写的东西大多也是千奇百怪,偶尔遇到圆不过去的逻辑就靠魔法解释,也算是自成一派。这幻影香在西域和中原都有,招数看着有趣,文字读着也轻松,算是长盛不衰的流派了。”
“即使再神通广大,也不能把死人变活罢!”
“文章里能,擂台上确实不能,大多数人也都怀疑只是戏法。毕竟,有中原第一神医名号的陆氏一族充其量也只能救回重伤垂死之人。”
“这又是什么功法奥妙?”
“这种疗法是一个名叫舟晏的神医设计出来的,叫逍遥断肠钩,通过刺穿受伤中毒之人的五脏六腑来解毒疗伤。”
“既然断肠,又何来逍遥?将已淤积病血寒气的脏腑再破坏一次,这不是伤上加伤么?”
“这就是这陆家钩的妙处了——长歌当哭,这大悲即是大喜、大失即是大得,教人泪流不止的故事往往看完反而如释重负——不知是哭书还是哭我、哭戏中人还是哭戏外身,涕泗横流间心中郁结化解,泪如雨下后万般愁苦一同泄出。用在病体上也是一个道理,肝肠寸断中怨解毒清、淤散肿消,许多万金良药都医不好的病,只有用这钩能治。钩子刺的位置也极为讲究,不能为刺而刺,要留白供余毒流出、新肉生长,悲剧的唱词不能把话说尽,要留空当让看客眼鼻泛酸了去掏泪绢,念之叹之、哀之鉴之。若是不加分辨一通乱刺,好坏贵贱的瓷器统统全砸了,与那徒逗咯吱窝的笑话没什么分别。像逍遥断肠钩这样撕了韶光锦、摔了五彩瓷,一池倒月秋水里倒进盆死鱼,毁掉美的东西来释放病人的愁苦病痛,令其魂魄清净、重回健康,西域的文辞祖师爷阿氏——阿力仕夺透——称之为’卡萨希斯’是也。”
“什么柏式阿氏,都是老掉牙的理论家。要说西域的精妙功夫,近年来最知名的还要数偃师鼓。”
“这鼓我可是耳熟得紧,可是那用火铳与吃油车的流派所发明的?”
“一点不错。偃师鼓的鼓皮是由被机关操纵能歌舞劳作的木质机工人切割鞣制的,鼓槌的布是把空中雷电引到铜器上在磁石之间带动线圈转动的纺织机织出的,里面包着的是月亮上捡回来的石头碎片。这偃师鼓一槌能动乾坤,刹那间天地都会为之变色,击鼓人借此拖对手入凌空之境对峙。这凌空界相当于击鼓人亲自塑造的领域,到了里面水流朝向、日升月落的规矩就要听领主的,花样之多说得上是奇想天开,有无翼之飞车、无油之灯烛、无土之植被,更有变光为火、化风为电、冻云为雨,不胜枚举。凡是用偃师鼓的人,无论是说书还是打斗,个个尤擅自创新天地,世界与世界间截然不同,类别可以说是千变万化、五花八门,故名为科杂;自创的天地间万物运行规律在肉眼看来不受自然约束,一细想又似乎合情合理,光怪陆离有如幻术,故名为幻,合起来就叫科杂幻,简称科幻。”
“既然人人都能开创新世界、自立门户,这一派里岂不是个个强如斗战胜佛,在擂台上出尽风头赚得盆满钵满?”
“并非如此。偃师鼓上手较为困难,击鼓人里能完完全全辟出不可替代之天地的算不上多,更大一部分还是需要借鉴前人的框架。再说到银财的问题,丁小弟可是大大误解了这书生江湖的财富秘诀:这些大小门派,即使壮大如游龙掌,也只有做到掌门、话事人级别算的上油水丰厚,再除去一些不温不火的,不入流的大小弟子不少每天一顿饥一顿饱,要么试图考进天字文房跟着吃官饭,要么就求菩萨保佑能在擂台上出一次彩、被观众市贾看到,才有翻身的机会。温饱问题不说,许多擂台赛成绩平平的无名小卒还总是受无我步的欺凌,本来就少的银财被他们洗劫一空,却只能忍气吞声、打落牙齿肚里咽。”
“无我步?甲子兄说的可是那步法诡异、臭名昭著的无我步?”
“没错。这江湖邪派为非作歹,甚是猖獗,不论大小门派、文豪白丁,都躲不开他们的黑手。”
“各大流派技法如此高超,怎么会敌不过一个小小的异端邪派?”
“无我步四处作恶为的可不是击败哪个派别。他们害人的方式相当下作,假模假样要与你比试一番,实则暗中模仿背诵对方的步法招式,不入师门、不守派规,暗自盗了去,甚至屡次设调虎离山之计偷走各派的镇门之宝、秘法心经,方才说到的鲁班锁一派,被窃去的宝贝心血可是成百上千,却也无可奈何。其他风格如镜双刀、偃师鼓,也时常苦于被这些贼人所扰,因为这无我步不仅复制各种招数,还会加以改造,将其变得更花哨华丽、吸引眼球。真刀真枪拼命是敌不过原主,可到了擂台上,观众哪晓得这剑法枪术的创造者是谁,哪个耍大刀耍得花里胡哨、吆喝得震天响,觍着脸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的,就以为这是真功夫的创始人。遇到这种事,大门派还有挽回名分的资本,小门小派、无名之辈那可真是任人羞辱,眼见着自己想出的人物脸谱、情节桥段,都被无我步的人直接剽去归为己有,署上自个儿的大名,大摇大摆去领赏钱;再加上创造一个新技法、写一篇新的故事需要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花费心思如孕育一个婴儿一般辛苦,而无我派从来不需要花时间自己琢磨招数功法、苦炼笔力,只需大手一伸,摸进前人同辈的智慧宝库里照搬挪用,久而久之,给外人的印象就是笔耕不辍还才华横溢,简直高产似豚。因此,无我派挣的黑钱可是比那些真正有本事的多多了。”
“大胆,休要抹黑有翩翩君子之风的无我步!”钱乙嗤笑一声道,“无我无我,这可是至高的境界,模仿借鉴,岂能说是抄?原创原设,哪能说是偷?赵甲你凭空污人清白,小心天黑出门了被人蒙头拖进巷子里打一顿,还把你状告到官府,说你诬陷平白无辜的读书人,要你赔十几万两银子。一介平头老百姓,就是把裤子卖掉也赔不起,我劝你速速朝东北文曲星方向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乞求这文坛山老虎放你一马。”
赵甲见钱乙嘲弄得带劲,也不去强迫她反话正说,两手一摊,道:“乙姑娘宅心仁厚,见我落此险境,不如发发善心借我几吊铜板结了今日这酒钱,等我因无我派冤死,尸首在那小巷子里被发现了,也算是酒足饭饱的醉死鬼一个,你这是行善积德哩。到了阴曹地府,我还能对阎王爷说我仍欠着钱家二姑娘两吊钱,见她因我横死每日以泪洗面衣带渐宽,小的甚是不忍,求阎王放我一马回去还债,替她擦了眼泪再去投胎。你看这样可好?”
众人又是哄笑。笑罢,钱乙依旧叹惋道:“只可惜因为无我步的厚颜无耻,不少根基不稳的文生出师未捷身先死,有多少名利双收的书生贼背后是默默无闻的原创者,也没人知道了。”
李丁道:“虽说在此之前我未曾听说过无我步的名字,不过被正儿八经的门派被偷了宝贝、告上官府却如同石沉大海的案子,我也是知道好几桩。这样的事儿多了,好些勤勤恳恳写书练武的书生也因此封笔封刀,损失不少好故事事小,让人心寒事大,可眼下看来也没什么办法。”
孙丙也叹息道:“虽说官府下了通缉令在抓,可哪里是抓得完的?要是靠江湖人士自己清查,也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日才有成效。现今书生武坛蓬勃发展的绊脚石之一,恐怕就是这四处偷窃还倒打一耙的无我步了。”
四人还未说完,门外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剑客,剑眉星目,面上胡须稀疏,戴着一顶斗笠,一进门就问店小二王家庄比武的擂台该往哪里去。小二指了路,剑客生怕赶不及,拔腿要走,边走边说亏得我连夜赶路,总算是没错过,这一次定要教训一番无我步,替众师兄报仇。
赵甲听到无我步三字,把那人叫住,说这大会还有两三个时辰才会开始,不妨先坐下来喝上一杯。来人先是犹豫,囿于饥渴,便接过赵甲递过来的杯子,称自己是柳槐床山脚活水县人,所在的门派很小,叫万木春。作为武林新人,此次来到王家庄是想试一试自己的身手,在此之前已做好万全准备,总结口诀若干、破阵图谱数套,专门对付那出招如鬼影迷踪的无我步,为兄长挽回名声。
见剑客表情急切,喝了茶水就要离开,李丁抢先道:“这位大侠,若无我步之流害了你兄长,此般前去正名,恰恰是要打好舆论群情的一仗,我们甲乙丙丁四戏说客对这事可是极为关心的,大侠可愿意对无我步当年的腌臜事解释一二,也算一解在下的好奇尚异之痒。”
赵甲接过话道:“我们虽非武学巨擘,倒也对这江湖规矩略知几分,对此事了解清楚了,替你上台比武是假,捎带着助真相东风压倒流言西风是真,多少能出上一份力。”
剑客听了此话,将胸中积郁之气重重一吐,道:“我的结拜大哥二哥师承的门派分别是能将桌椅鸟兽化为人形的百禽戏与重在精工细作的鲁班锁。两年前,无我步的贼人容耿编造了一套步法,抄了包括我大哥二哥在内数十人多年的心血,将不同门派的才思创意全部掐头去尾融在一起,其中一招玉山将崩腿完完全全就是给大哥的醉虎腿换了个名字。那一年的武林大赛上,容老贼夺得头筹,赢得白银千两、良田数倾,美名远扬到东夷西域,连金发碧眼的洋人都称赞这缝缝补补来的功夫新意非常,是泱泱中原几千年光辉的象征。而我大哥却因为身患重疾、无钱医治含恨去世,其余被抄袭的人更是被无我步的拥趸者反泼一盆脏水,说他们才是偷扒了自己创意的强盗,真是脸皮厚如城墙拐弯!为了给大哥一个交代,也为了替一众被污蔑的初创者平反,我便加入万木春学习百十种武艺,跪的师父两只手也不够去数,就为了潜心研究前辈们的心得经验,再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独门剑术,去应对那没脸没皮的无我步。”他急急说完,抬头看了一眼门外,又道:“我看这烈日当空,就要正午,再耽搁怕是赶不上武林大会的开场,就此先走一步。今日相逢同道中人实属有缘,但求诸位兄台姐妹若是去围观比武擂台,多多瞧几眼万木春的台上表现,既然是初上路,招法必然生涩有破绽,还望诸位多加提点。”
剑客说罢,双手一抱拳,谢过赠送的茶水点心,急匆匆地夺门而出。
四人面面相觑,对这人反复提及的万木春闻所未闻,一向无所不知的赵甲更是摸不着头脑。一旁打杂的店小二凑过来,笑道:“诸位客官对书生江湖可是同百晓生一般,这下总算是消息不如我灵通了一回。这万木春是崭崭新的门派,专门为对抗横行肆虐的无我步所建立,门里全是年轻一辈,致力于博采众长、兼容并包,汲各大门派之精华、集百般招式之大成,且是正儿八经、光明正大地向各家前辈拜师学艺,一步一脚印,绝不行投机取巧的苟且之事,目的就是厚积而薄发,活学活用,最终创造出全新的东西来。这一派的新人们写文章也是推崇自创、推陈出新,偶有借前人智慧作作点缀,真架构巧思还是完完全全出自自个儿的手,实在是难能可贵。说到这,前面那练九天玄女经的黄衫女侠也来自活水县,想来极有可能是万木春的一个支派。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江山代有才人出’,几位客官可是不必为这文人武林的前景担忧叹息,依我看,这大路前头亮得很呐!”
赵钱孙李四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万木春正是抗衡无我步的新生力量。赵甲首先道:“片刻前我还在感慨日异月新、白云苍狗,见识跟不上变化,没想到这变化是这般有劲头,赶不上是好事啊。”
“赵大哥终于想明白了,这一代一代新人交替,潮涨补月亏,绽红遮落叶,迭代轮换里总有新浪潮,势头越是迅猛,越是说明我们要朝前看去了呢。”
“我看这万木春的剑客书生虽然打扮简朴、行色匆忙,却盖不住一身浩然正气,想必正是因为习的是开源正道,正如那地名一般,心气意念如汩汩活水般流通,灵感才思、招式步法也同样坦荡自然,即便眼下不出风头、不能如无我步那般靠坑蒙拐骗博取眼球,却是真正的惨绿少年,前途无量。”
“那带宝刀的黄衣侠女,也是心怀天下、意志坚定,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造福这土地上一直苦于缺少独属于自己的功法的那一半生灵,看她名不见经传却雄心万丈,可见将来会是一股极有力的新力量。”
“如此看来,后辈的劲头真是喜人啊。今年的武林大会,想必会是高手频出、精彩万分。”
“我们在这戏说已久,不知道现在的擂台上又是哪番精彩光景,文人武斗,端的是不可猜不可道,个中惊奇滋味唯有亲身观瞻才能体会啊。”
“混迹江湖多年,一直以来对奇闻异事、野史谣传比台上的刀光剑影更感兴趣,现在见着了几个万木春的弟子,我还是头一回对那擂台比武也起了兴致呢。”
“那几人找的王家庄就在前头七八里地的位置,我看这春风和煦,时辰正好,不妨去看看?”
“正有此意,走,去看看!”
本文所包含的功法有九天玄女经、声东击西拳,机关则是用了欢喜冤家散。写成此文离不开众门派的支持,特此鸣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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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文人武斗录: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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