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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姐弟 ...

  •   司马序游眼看着屋外天色一点点降下。屋外院落门口早些时候还不断有过往行人的交谈声响起,现在只余下一片寂静。偶尔有趁夜色匆匆回家的步伐渐近又渐远。都不是他要等的那一个。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他本应该遵照姐姐司马缚的要求回房安睡。但他还是待在厨房里,看着微波炉加热的饭菜第四次无可避免地凉下来。

      司马序游抱膝蹲坐在圆木餐桌前的的木椅上。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做了个虚握的姿势,好像要抓住空气中的什么。那些人们离开后依然残留此地的情绪,在静默无声中延续着当时爆发的刹那,不断地发酵、膨胀,在不知道哪一天就悄悄地消逝。没人知道司马序游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在他的感知里,情绪是有颜色,有气味,有声音,有形状,遍布满整个世界而无法形容的。从六岁时候第一次异能失控起,司马序游的世界便开始变得拥挤,嘈杂,光怪陆离。

      在很多人的评价里司马序游都是个过分安静的孩子。他不适合待在人多的地方,那会将他所在的角落衬托得无比怪异。司马家父母的教育观念十分传统,他们希望司马序游能跟其他孩子一起学习、玩耍,能拥有一个正常的童年。他们觉得司马序游只是身体素质因为先天的原因差了点,其他方面都是正常的孩子。因此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母尝试着把他送进了普通人的学校。

      但一段时间后任课老师给司马春双打来了电话,小心翼翼地提议他们是否应该带司马序游去做个心理检查,“序游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不是这方面的问题,我们也做过测试,他的智力绝对是正常、甚至超过平均水平的,”那女老师斟酌着说,“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他沉默地旁观其他孩子的游戏,别人邀请他加入时他也不会拒绝,但他就是很少说话,对他人的问话与交谈报以慢一拍的微笑,讲话简短而俭省气力。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身边真实的人身上,像是被其他某些看不见的存在吸引而去。老师们在旁边观察他,无人与他作陪时他全神贯注地注目空气,与之絮絮地低声呢喃。同龄的小孩子们因此惧怕他。老师是负责任的,没有觉得这种情况只是普通的孩子矛盾而放任不管,几次出声调解。司马序游是聪明的孩子,他懂得了老师的困扰,很努力地收敛自己,他模仿其他孩子的反应,假装出正常的模样。但小孩子的演技就是那么回事。老师知道他依然再被什么存在而困扰。她只是个不知道异能存在的普通人,只能往心理精神方向的问题去猜想。在这方面她并不专业,思来想去还是通知了这对开学时就知道十分忙碌而只能委托校方对孩子多加看顾的父母。

      司马春双原本不想将此事告知近年精神状态越发紧绷的妻子。但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的,毕竟他没打算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放着儿子不管。于是司马序游休学回来。收拾好情绪的司马凤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的异能问题。她和丈夫是那种异能生来得心应手的幸运儿,而女儿的异能也是正常水准,没有出过问题。司小儿子马序游的身体素质又孱弱,夫妻两从没指望过他会是个强大的异能者。
      可偏偏就是司马序游。

      小儿子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回头乖乖看她。司马凤倚在门口,把他的模样深深刻进眼底。她忍了又忍,低低说一句对不起,匆匆走开。司马序游注视她的背影。她的难过、愧疚、自责,以及爱,一股脑向他涌过来,将他淹没。司马序游在这浪潮中屏息,不知道胸腔里压抑的情绪哪部分来自母亲,哪部分又属于自己。

      司马凤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小儿子…不,不止,她对不起所有的儿女。她从来不是个好的母亲。她在悬晾衣物的阳台捂住脸,身后站着她的丈夫,轻轻把手搭到她肩上。

      “不是你的错。”司马春双低声说。

      *
      他的缺陷从来不是母亲的错误。

      司马序游知道这一点。怀他的时候母亲因为一些意外早产,司马春双差一点就失去自己的妻儿。手术时医生几度下了病危通知,到最后坚忍的男人也崩溃了,他几乎是在自虐地要求,“保大,保住我的妻子…保住她……”。而司马序游险些因此被放弃。他能够存活下来,甚至被医院里逐渐熟悉这家人的医生护士称为奇迹。

      ——得知此事的司马凤罹患了严重的产后抑郁。那时司马缚也才三岁,离不开父母的年纪。起初她被寄养在司马夫妇友人的家里,没多久就吵闹着要见父母。司马凤也陷入严重的失去孩子的恐慌,强烈要求儿女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然而却因此给开始记事的司马缚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模样大变的母亲有时会叫错她的名字,哭泣着叫她“阿赤”。司马缚知道这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姐姐的名字,她害怕地说“妈妈我是小缚,不是阿赤。”她想逃开,挣不脱母亲的怀抱,直到回房间的父亲拉开了母亲的手。长大后的司马缚不记得这一幕,却从此下意识抵触那个不存在的姐姐。

      不是所有人都是不幸的。司马序游见过外面的世界。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传递来的情绪有着明亮的色泽,饱和的温度,轻快的漂浮起来的节奏,他近乎为此而着迷。可是回到家里,他的世界依然是沉郁的,挥之不去的紫灰色与半透明的酱色。那是浓油酱赤的味道,却不香甜。像失去所有味道的菜肴,在口腔里只剩下密密匝匝厌烦的口感。

      但他不会因此拒绝回家。他不像他姐姐。有时候他能从姐姐的身上感知到她对“家”的恐惧。司马序游不懂这是为什么,但他善解人意的什么也不问,像任何时候那样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他生的矮小,抬头看的时候能看见天花板上那一层柔和又悲悯的底色,笼住整栋房子。他不知道它们从什么时候起就盘踞在这里,可是从他注意到时它们就一直存在。他分辨那颜色,从中辨识出回忆、思念、关心,幸福与爱。那和他短短几年人生中见过的其他能被称之为爱的颜色迥然不同。司马家连爱的味道都是苦涩的。

      ——可是尽管苦涩,那依然是爱。尽管稀少,那依然是幸福。

      司马序游在无人时细细品味这丝苦涩的味道。他几乎沉溺于此,为之而熏熏然。他想我是被爱的小孩。我也爱我的父母,我的姐姐——那么至少我不应该成为他们的痛苦。

      他一直践行着这为自己定下的准则,不要惹事,不要添麻烦。有时候感知到的情绪纷涌而复杂,让他痛苦,但是那依然能忍受。这一切忍受着也就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世上没有司马序游无法忍受的痛苦。他从六岁起已经懵懂地习惯了苦中作乐,习惯劝解自己想开放下,在一片杂乱纷繁到黑暗的底色里捕捉那一丝丝清新柔和的色彩。

      司马序游本来担心自己的休学给母亲带来新一轮的打击。但转机很快出现。司马春双向上层打了申请,得知此事的同事干脆向他推荐了合适的异能者。对方的异能恰好是调和。某些异能确实会像司马序游的一样产生严重的副作用,国家也要为他们想办法。那个能力者因此也在体制内挂了名,在外的兼职就是医生,虽然不太正规,但正好适用司马序游的情况。对方的人品也值得信任。司马序游从此不再去学校,而是有了个不伦不类的家教。父母姐姐都不在家的时候,序游就会被老师带着跑。

      事情就这样轻松平缓地解决了。司马序游感到高兴。母亲没必要再为此悲伤自责。司马春双教他,你要学着把事情说出来。你要学会信任你的父母,信任我们有能力解决你的问题。

      但司马序游的信任注定要在今晚被打破了。

      今天是五月二十,不太正经的老师在前几天就说自己今晚有约会。父母出差已经一个星期,所以是姐姐跟老师商量好今天来接他。但姐姐迟迟未到,司马序游的感知里守在老师家屋外的监护者多了几个——司马序游知道这些人是官方派来保护任务者家人的,多出来的人的情绪压抑、怜悯、郁愤,并且还在团队中逐步扩散。他为此心神不宁,冥冥地感觉了什么事情的发生。老师也察觉异样,向他提出留下的选择。他婉拒了,一个人在暗中团队的看护下跑回了家。

      司马家是独栋的小院落,一家人在此住了很多年。邻居换了几茬,同街道的房屋一些已经空置下来。司马家的房子也斑驳老旧,院中荒芜一片。司马夫妇一直没有重新装修或者搬迁,没有充足的时间精力是一方面,主要是司马凤坚持要留下——她一直希冀着某天丢失的那个孩子有可能跟着自己的记忆找回家来。

      ——但此刻回家的只有司马序游一个人。司马缚不喜欢这栋老屋,父母和弟弟都不在的时候她不会一个人回来居住,要么在学校蹭寄宿生的宿舍,要么就租住外头的旅馆。未成年人本身没办法登记入住,但司马缚总有很多钻空子的办法。她也是精神系的异能,也有感知的能力,能很轻易的找出隐在暗处的保护者,然后用各种话术逼迫他们为自己开房。

      司马序游比姐姐乖巧很多,从来不去揭穿那些看护者。因此他现在只能孤零零地等姐姐回家——他没有再拨打姐姐的电话,怕打扰她做事。

      他就这么在厨房的椅子上坐等到凌晨。差不多两点左右,有拖沓疲惫的脚步声在院落里响起。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被打开,司马缚抬起憔悴的脸,看向过来迎接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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