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困》浮隐

1、第 1 章

　　1

　　她总是在星期五的傍晚坐车回家。
　　他总是在星期六的上午坐车回家。

　　星期五的傍晚总是人潮拥挤，有时候坐着有时候站着，而现在，就这样，带着她的书包和行李，看着窗外，从傍晚到天黑，然后到站下车。妈妈打开门，她总能闻到身后传出的诱人饭菜香。
　　星期六的上午车厢里的人寥寥可数。他的行李很少，下车后，先到超市买了一大堆方便面和熟食，回到家，恰好到了午餐时间。偌大的房子，安静得让人害怕。

　　冬日的阳光洒进课室，她抓铅笔的手有些发红，小指和无名指都已经印上了许多石墨，叹一口气，把笔搁下，两手伸进毛茸茸的衣袋，脑袋往后一靠，两腿蹬直，身体下滑，好想冬眠。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钢琴声，她静静地听着，好像在这个冬日的午后，还算惬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拉开，她吓得一个重心不稳，在凳子上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定住。于是老师拉开门看到的是她正以奇怪的角度观察着桌上的物品。

　　热水袋冷了把水倒掉，又装上热的，反反复复。画室偶尔还是会飘进钢琴曲，有时温暖，有时忧伤。
　　她还是在星期五的傍晚坐车回家。
　　他还是在星期六的上午回家。
　　冬天的风很大，不管是晚上，还是早上。
　　她裹着围巾走过的路，第二天早上也会有人裹着围巾走过。
　　她有时候也到超市买东西，一瓶果汁，或者一包薯片。
　　他偶尔会买一瓶咖啡，旁边架子上放着她爱的果汁。

　　2

　　在每天呵出白气的日子里，冬天悄悄离开。树枝开始发芽，一阵春风过，吹落了外面的薄膜，像是下起雨来。碧绿柔嫩的叶子，会慢慢增厚，颜色变深，质地变硬，周而复始。
　　她知道雨季要到了，却没料到第一场雨会下在星期五。从下午三、四点就开始黑压的天空，压得她心慌。黑云压城城欲摧，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车平稳地停在眼前，找到位子坐下。这一路，上车的人变少了，下车的人变多了。她不安地看向窗外，希望在大雨倾盆而下前回到家里。
　　滴，滴，滴。
　　一颗颗水珠打在窗户上，节奏逐渐急促。
　　司机在前面悠游自在地说：“小姑娘麻烦帮忙关一下窗。”
　　她左右看了一下，意识到司机在跟她说话后，应了一声，走到另一边想把窗户关上，却怎么也拉不上，雨打入车中，打湿了她的衣袖。
　　“让我来吧。”
　　她回头，看到一个优雅的侧脸，让开位置。
　　啪，窗户被关上，他手指修长。这时，她才发现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乘客。
　　“谢谢。”
　　“不客气。”而他却客气地微笑着。那是一张不会让人轻易忘记的脸。
　　她把车厢扫视了一圈，发现窗户都已经关上了，于是坐回自己的座位。原来，他坐在最后一排。

　　窗外漆黑的雨夜里，泛着点点灯光。玻璃窗上映出她的脸，有些失神。雨水哗啦啦地顺着车窗滑落，好像不会穷尽。车子开的好慢，时间拖得好久，到了车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
　　她小心翼翼地撑开伞，拎着行李下车，在雨中慢慢行走。
　　他撑着伞，在车站的凳子上坐着，看来往汽车的光束照射下绵密的雨幕。

　　她走的很慢，当他看到她的背影时，不禁感叹。于是手插进裤袋，在雨夜中漫步。风吹过，衣领翻飞，有种道不明的清朗飘逸。
　　忽然，她转弯走到街边阶梯上，把行李放下，卷起裤腿，脱鞋脱袜，翻翻行李袋，找出一个袋子把鞋袜装好，跟行李一并拎着重新踏入雨中。
　　他在暗处站着，等她继续前进后，继续跟在她后面慢慢走着。她修长的小腿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柔光。走着走着偶尔还恣意地踢起路面的积水，像是无聊的消遣。
　　像是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拐进了自家小区，她还在前面边踢水边走着。

　　他打开门，满室昏暗，把大厅的灯打开。
　　“对不起宝贝，生日快乐。”生日歌随之响起。

　　她打开门，耷拉着脑袋：“妈，好湿啊。”

　　3

　　也许是因为雨季到了，坐车的人也多了。
　　她依旧在星期五傍晚坐车回家。
　　他开始在星期五傍晚坐车回家。
　　她喜欢坐在车厢中部，方便下车。
　　他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藏在角落里。

　　每次下车，他就会看见前面不远的她，她的行李比以前少了，只剩一个书包。而他回到家，总能看到满室的光亮。

　　某个星期六的早上，超市里，熟悉的货架前，她正犹豫着要喝那种果汁，打好主意，正要伸过手去，一只手映入眼帘，手指修长，在旁边货架上取下一瓶咖啡。潜意识地回过头去一看究竟，那人条件反射地地看向她。
　　呃，嗨。他说。
　　嗨。
　　那张脸，她还没有忘记。
　　他疑惑地挑挑眉，她轻轻摇头。他微扬起嘴角，转身离开。

　　走出超市，哗啦啦的雨幕华丽的展现眼前。她原本打算撑开伞走人的，才发现不远处一个男生正望着这场雨，拉下了外套的链子。
　　难道打算用外套挡雨冲回去么？她突然同情心泛滥，走过去，拍拍那人肩膀，他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睛。
　　他似乎有点惊讶。
　　她提议送他，如果不远的话。他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走在雨中，她意识到一个问题，不能和太高的人一起打伞，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无奈地抬头看看，伞很明显的偏到自己这边来。
　　“哎，你半边身都湿了。”
　　“喔。”他稍微瞄了一下，不在意地淡然一笑。
　　“你住这边么？”他问。
　　她手一指：“刚走过的小区。”
　　喔，还挺近的嘛，他想。
　　又走几步路，终于到了他家小区。
　　“原来你住这里，很近啊。”很近啊，离她家。“坐车的话，我们应该是在同一个地方下车吧？”她问。
　　他愣了愣，答道：“嗯，对啊。”
　　“奇怪，那天下雨……”她若有所思。
　　……
　　他没有让她送自己进去，道了谢后把伞柄交到她手中，然后冲进雨里。
　　她目光追随着那个奔跑的背影，到底还是淋湿了。直到背影消失，才转身离开。

　　4

　　她还是在星期五的傍晚坐车回家。
　　他也是在星期五的傍晚坐车回家。
　　在车站打个招呼。她仍然坐在车厢中部，他仍然坐在最后一排。拥挤的人潮塞在车厢内，她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她。
　　仍然是她先下车，他在后面跟着，走得很慢，就那么慢慢地跟着。
　　她一回到家就有热气腾腾的饭菜。而等待着他的，变回了无边的黑暗与孤寂，他竟忘了。

　　她开着台灯，笔下画着原子弹的构造图。
　　他开着台灯，计算着一个小节里，有多少种小蝌蚪搭配的可能。

　　她发现自己在坐车回学校的时候，开始探头探脑。

　　墨绿的树叶在阳光底下张扬着，夏天终于到了。闷在画室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若有似无的钢琴曲，然后莫名地哀伤。她拉开窗户，琴声变得清晰。天边有醉人的霞光，夏风轻轻柔柔地吹过，琴声骤止。他拉开窗户，风未歇，越发觉得白昼渐长。

　　同样是星期五的傍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继续着这样的生活，其实应该在学校再住上一晚，等星期六早上再回家的，又或者，不回去也行。回过神来，已经坐在车上了。
　　天空还没完全昏黑，路灯已经亮了起来。走在回家的路上，低下头，看着灯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然后缩短，看不见，又出现，再被拉长。然后一双脚进入了自己的视线范围，抬起头来，看见了她。

　　见到面会打招呼，比陌生人要熟一点，比熟人要陌生一点。为什么明明搭同一班车，明明同路，却要这样一前一后龟速前进呢？明明她已经走得够慢的了，他怎么可以走的比自己还慢呢？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那人低着头，龟速前进中，然后走到自己面前，最后停下。

　　“要不要，去超市买东西？”这个问题，毫无预兆。
　　“啊？要啊。”
　　她弯起甜甜笑意。
　　他要的，要去买一大堆熟食和方便面，度过他的周末，一个人的周末。

　　5

　　他们开始一起坐车回家，一起坐车上学，交换着爱听的CD，讨论着最近看的书，聊新上映的电影。
　　生活里，多了一个人，多了几份乐趣。
　　她把他带到画室，看着他盯着墙壁上的画发呆的样子，恶作剧地把颜料涂在他脸上。
　　他把她带到琴房，黑白键上流淌出行云流水般的乐章。

　　炎热的夏天，温度催至峰值，暑假如期而至。
　　树上的知了聒噪地叫着，风扇嗡嗡响，卖力地吹着。她坐在竹席上看书，音箱里放着的音乐让她突感烦躁，翻身，把书扣在脸上，整个人成大字摊开，一动不动。

　　他，去旅游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新学期。他比之前，又长高了些许。
　　文理分班，他们选择了理科，分到了一个班。她坐在窗边，窗外那一棵榕树在太阳底下反射着碎光，风吹过，沙沙作响。正呆望着，一本书“啪”地打在脑袋上，不疼，但还是得用手揉揉确定一下。皱着眉回过头去看肇事者，只见他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书，好笑地看着她。
　　“呆。”不明所以地，他笑的很开心。

　　深秋的风有些萧索。放学后，课室的人所剩无几。
　　他们两个人坐在教室里自习。冷不丁，她打了个喷嚏，缓了一会儿，又打了几个。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然后俯身把她旁边的窗关上。室温骤然上升。衣服上，留有他的余温，暖意从四方涌来，直达心窝。手心拽着衣服，呆呆地说了声谢谢。
　　“客气，送一张素描给我吧。”他手掌支着脑袋，歪着头看她，嘴角上扬。
　　“什么素描？”
　　“我。”
　　“画你？”眉头一挑，没来由的，想起一句话：我只画我喜欢的人。

　　６

　　她买了针和毛线，精心挑选的颜色，坐在店里跟老板学了好久。每天晚上在宿舍抽空织一些，赶在圣诞节前完工。
　　圣诞节快到了，班里的窗门上都被喷上圣诞老人的头像或者是铃铛。圣诞节前一天，学校破天荒地安排了表演活动，等活动结束，天色已晚。

　　有同学提议出去玩，于是，冬天的晚上，大队人马热热闹闹地融入喧闹的街头，嬉笑打闹。
　　他们几个男男女女分成两堆走着。行人很多，后面的人喊着让一下道，让开的道瞬间被人群占满，不禁感叹计划生育刻不容缓……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的身旁，低头耳语，拉着她走开，逃离拥挤的人潮。旁边的女生正要说话，他若无其事地挥手作别。

　　正疑惑着，他们来到了电影院。说是去别处走走，其实他早已经买好电影票了。
　　时间刚刚好，放映厅的灯光慢慢暗下，电影开始放映，一部刚上映的喜剧。
　　四周昏暗，他就坐在身边，触手可及。她微微侧过头去看他，屏幕反射出来的柔光映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柔和，嘴角隐约带着笑意，有时发出沉沉的笑声，偶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看屏幕，又看看他，最后只记得一些电影片段。

　　走出电影院，夜更深，风有点大。
　　“干嘛突然请我看电影？”她忽道。
　　“哈哈哈，啊，圣诞礼物，ok不？”
　　“笑什么？”
　　“呐，电影都看完了，才问。”他看着她。
　　“喔，我有东西要给你。”说罢低下头在包包里掏出一个袋子，“给。”
　　哎，迷迷糊糊的，他感叹着，一边接过去：“嗯？回礼？”
　　“你快看看啊。”
　　他从袋子中拿出一对手套，借着街道上的灯光看了看，把袋子还给她，径自戴上手套：“好看么？”他张开手掌，前后翻了翻。
　　“好看，就是戴的人比较傻。”
　　忍不住伸手捏她的脸：“也不知道谁傻。”顿一顿，继续说道：“谢谢，我很高兴。”
　　“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7

　　五年后。
　　天空绽放着绚烂的烟花，五彩斑斓，热烈而激动人心。
　　她挽着身边人的手，钟声响起，新的一年又到了。欢呼过后，心底浮起丝丝缕缕的怅然，今年，希望一切顺利。
　　人潮逐渐散去，原本熙熙攘攘的广场归于宁静。

　　元旦过后，期末考试就要陆续开始了。然而，期末要交的论文还没写好，又有一大堆考试用的英文资料要打印出来看，想想就觉得头昏脑胀。考完试，就能回家了，不过几十分钟的车程。有的人，一辈子都守在同一个地方；有的人，注定要张开翅膀，翱翔在远方的天空。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座城市。人来人往，最后留下从来都是她。
　　他在高一的结尾，去了地球的另一边。这件事，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夹在日记本里的电影票存根，就像是前几天才塞进去的一样。
　　他们每个月会通一封Email，向对方问好，说着自己的近况，配上一句祝福，如此模式化。如此模式化，可是她每次打开如期而至的邮件，依旧满心欢喜。

　　期末考试结束后，身心俱疲。
　　寒假开始，去外地读书的同学也都回来了，本来几个人约好要去看美术展览的，结果她被放了鸽子，说是大冷天的起不来了。于是她自己在展馆里晃了一圈，走到腿都酸了。在展馆里找个地方坐了会儿，发现时间尚早，便开始琢磨接下来要干嘛。打了一通电话，喊人出来看电影，结果对方手机关机……又拨了另一个号码，对方明显还躺着呢，说话迷迷糊糊的。没办法，心血来潮，自己看去~
　　来到电影院，挑了部喜剧，想要的座位没了，改挑了个中间的位子，没等多久就可以进场了。
　　电影里混杂着各地口音，总有让人爆笑的地方，笑的泪水都出来了，笑罢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笑。
　　在里面坐了将近两个小时，不知道外面下起雨来。天气预报也没有说今天会下雨啊，伞都没带。眼下冷风细雨的，啊，居然把自己弄得那么凄惨。看着这场雨，没来由的心酸。像她这样没带雨伞的人也不是少数，于是，电影院门口一时间挤满了人，把她挤到角落里。

　　电影院门口的另一边，一个男生身材颀长，眉目俊秀，穿着一件灰色风衣。他一手放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手指偶尔在屏幕上滑动。那手机里，存满了她的照片，太阳底下，她笑着闪躲他的镜头，或者没好气地看着他，又或者专注地画着。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他的眼底渐渐聚满了笑意。

　　这场雨，一直都还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