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
十六岁那一年，本是意气风发的好年华。
而她的名字却成了整个仙门宗族的笑话。
几乎所有人都在嘲笑讥讽她，年少无知、眼界浅薄、愚不可及。
放着湘陵仙脉尊贵的苏二小姐不做，屡次违逆家门、忤逆尊长，只为了同一只低贱的半妖血统双宿双飞……
大抵陷溺慕艾当中的小姑娘，就是冥顽不灵、又痴又傻，不撞个头破血流决计不会回头。
恢宏富丽的苏府正堂。
两道身影十指相扣，一齐跪向主座神情阴翳的男人。
“我……喜欢阿璟，阿璟他也喜欢我。”少女清柔的嗓音缓缓响起，依稀带着轻微的颤声。
她问：“我想和阿璟结为夫妻，同他一辈子都在一起，究竟哪里有错呢？为何不可以呢？”
话音刚落，只听刚猛的劲风呼啸而过，父亲的家法藤棍如有千钧，狠狠敲击在背后，像是要把她的脊骨生生砸碎一般。
挨了这一击，黛蓝当即疼得跪伏在地上，几乎将下唇咬出一缕血痕，再次开口所言，却比她的脊梁骨还要硬。
“女儿……自小乖乖听话，不曾违逆过您什么……父亲……父亲！今日，黛蓝只求这一件事！望父亲能成全！！”
她正说着，第二棍又要自后砸下！
“砰！”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黛蓝震惊抬眸，目光中饱含惊痛。
危急之际，一旁跪立的青年猛地倾过身，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护在怀里，承接住雷霆震怒的棍棒。
这一棒子，砸在了他身骨削薄的脊背上。
显然，方才的棍法还是手下留情的。
见容璟之舍身将她护住，空中悬浮的藤棍略作停顿，紧接着，如同刮起一阵狂风骤雨，噼噼啪啪地狠打敲锤。
二人身躯如合抱的大树，紧密贴在一起，她能清晰感受到每一棍挥击带来的震颤。
青年一声不吭，只是牢牢抱住她，怎么也不肯松手。
这一幕，好像俩人小时候，她为了报答他的恩情，主动帮阿璟摆脱家族追捕。两个半大的孩子胆儿比天还大，一道前往山遥路远的镜洲域。
路途多艰，危机重重，历经三个多月，最终却仍是各自被家中的影卫给逮了回去。
后方，无数双手在拉拽她，而她却已对这位离家出走的叛徒少年生出了依赖之情。
小女孩灰头土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身，“我不要离开阿璟哥哥！我不要离开阿璟哥哥！”
诀别之际，少年唇角笑得苦涩，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我们失败了……阿蓝。”
“快回家，回家去吧，别再跟着我了。”
“不……不……”黛蓝急得落泪，“阿璟不要……”
她忽然拼命扭动挣扎起来，从他怀中挣脱后，奋不顾身地回抱住他，青年背后渗出的鲜血顿时染红了她的前襟。
泪水自眼眶溢出，大颗坠落于地，溅开碎裂的水珠。
“阿蓝，你……”容璟之握住她的手，声音透出虚弱。
纤细柔弱的身体拥护住他，黛蓝紧紧闭住眼皮，而父亲的棍法却没有再落下，空气沉寂良久。
见女儿执迷不悟，苏泽兰一声长叹，挥袖将二人头顶的藤棍掷开，骨碌碌滚落在地下。
他沉声问女儿：
“来日，他若负你，你当如何？”
“不会！”黛蓝忍住泪水，坚定抬头，语气斩钉截铁，“阿璟不会负我，他是最好的人，爹爹你要相信他！”
眼睫轻颤，黑如鸦羽，青年眼尾处缀一点诡艳的朱砂泪痣，更衬得他此时脸白如雪。
他低咳两声，喉间泛出腥甜，亦勉力抬头，道：“苏前辈，您信任我，我容璟之不会辜负黛蓝……”
“来日，我若负她，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苏家众人面前，他立下毒誓。
黛蓝闻言，眼泪更是止不住，她哭着对父亲喊道：“我只要阿璟！只要和阿璟在一起！爹爹……”
座上的男人神色不定，眼底一片复杂。
最终，他叹息着，摇了摇头，“也罢。”
“蓝儿，你既决断心意，便随他去吧。”
“唯有一点，今日离开家门，无论往后仙缘境遇如何，你同湘陵苏家再无半分瓜葛。你不再是苏家二小姐，不再是我的女儿……”
逐渐平复心绪，黛蓝放松身子，郑重叩首：“我明白，往后一切，定不牵连苏家。”
说完，跪地的二人互相搀扶着起身。
临走前，黛蓝最后望了一眼父亲的方向，旁侧的姜氏夫人不慎撞入她的视线，忙用帕子掩住口鼻，神情略显微妙。
苏黛青缓步上前，虚扶了一把庶妹的手腕，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对她道：“黛蓝，这一次，你不要再回来了。”
语调极低，稀松平常，眼底却浮出莫大的狂喜。
黛蓝……终于要离开了，太好了。
她本是苏家独女，最尊贵的大小姐，根本就没有什么兄弟姊妹。
可在十一岁那年，半道上掉下来的一个小妹，却瓜分了父亲对她的疼爱，夺走了原本独属于她的一切。
黛蓝的出现，摧毁了她的生活，彻底破坏了往昔她对父亲的崇敬仰慕。
黛蓝就不该出现！不该被接回苏家！
一个连生母是谁都不清楚的野种，也配当她苏黛青的妹妹？也配来抢夺她的父亲和地位？
苏黛青放开她的手，继而飞扑依偎到苏泽兰身边，安抚地轻拍父亲宽厚的背，口中笑语连连。
黛蓝缓慢垂首，迈开的步履有些沉重。
她身边人的腿脚也不太灵便。
容璟之自幼残足，加之被生父斩断双脚，如今彻底成了一个废人，只能依靠器修研造的金属义肢行走。
但义肢价格不菲，保养维修极昂贵，他根本承担不起日常所需灵石。
有人说，他亲近苏家小姐，实则是以色侍人，看中湘陵仙府浩荡的资源权势。
然而现在，这个流言大概很快会不攻自破。
因为他的缘故，黛蓝与苏家断绝关系。
她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仙府千金，被他拉入庸碌凡尘之中，褪去以往万人瞩目的殊荣与光环。
他爱黛蓝，不存任何目的。
他是鄙贱之身，泥潭里的刍狗虫豸，从未想过有人愿交付真情，从未想过他能得到旁人全部的爱意。
黛蓝是唯一一个。
他爱她单纯无杂质的爱意。
这样的爱，弥足珍贵。他永远不会得到第二份了。
故此，他不可失去她，也不愿失去她。
转到苏府角门前。
婢女们眼眶通红，目光极为不舍，可惜修士的储物玉珏容纳空间充足，她们不能像寻常百姓那样，拎着大包小包拉满依依送别的氛围。
长婢饮香将小小一枚寸方玉珏塞进黛蓝手心。
“姑娘，这一路千万保重。”
“奴婢祝愿您仙途无碍、诸事顺意、得偿所愿！”
黛蓝朝她笑了笑：“好。”
一个稍矮的丫鬟抹了把泪，老妈子似的来拉她的手，嘴里不停絮叨：“宝丹伤药和衣服都在里面了，还有小姐的幻灵蝶，喜欢吃的点心果子……还有几袋上品灵石，全都……”
这时，另一个清瘦丫鬟扯住她的衣袖，忙止了她的话头：“小姐身上还带伤，你少说几句！”
几人围着黛蓝，闲话少叙，长话短说，却无一人将视线瞥向少女身侧苍白瘦弱的美貌青年。
她们都不喜欢这只半妖。
她们觉得是他拖累祸害了小姐。
但这种不满的情绪，不可表现在脸上，她们也不想令黛蓝不开心，只好选择无视他。
……
离开苏府后，就近找一所医馆疗伤，而后二人投宿在城中的客栈暂时休养。
湘陵百姓大都认得这位赫赫有名的仙家小姐，自然知晓关于她的流言传闻，耳畔不乏窃窃私语。
时常有人对着她和容璟之的背影指指点点。
上下楼的店小二及路过的旅客，频频在他们门前驻足，似想偷窥偷听些什么。
黛蓝不得不祭起一层结界，隔绝外部视野。
父亲的棍棒看似狠厉，她背后挨受了一棍，肿起一层淤青，实则未伤筋骨，敷两日药便好了。
容璟之却不然，背部一片粘连破碎的皮肉，鲜血模糊，大为骇人。
客栈养伤的这段时日，他看得出少女并不开怀。她对着窗外雾蒙蒙的天穹，双目空茫，神思恍惚。
他勉强直起身，因卸解了义肢，无法下地行走，只得隔着帐子唤她。
“阿蓝。”
窗边的少女骤然回神，朝床榻的位置走来。
黛蓝掀开帐子，面容扬起一抹笑意：“怎么啦？阿璟，你背后还很疼吗？”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不疼。”
她把最好的伤药留给他，背部伤口其实恢复得很快，估计再有三五日就能大好了。
修长如玉的指尖，同她的缓缓交缠在一起，他摩挲着女孩细嫩圆润的指腹，藏在阴影中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
良久，方将心里的话问出口。
“阿蓝，你后悔吗？”
黛蓝一怔，旋即，莞尔微笑。
她双手捧住他的手掌，贴放在脸颊，一字一顿道：“我不后悔和阿璟在一起。”
从小时候起，她就喜欢阿璟哥哥，虽然阿璟一开始对她们隐瞒了许多秘密。
但她想，他应该有自己的苦衷。
阿璟其实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是他帮她找回灵蝶，教她认书上的字，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刻保护她，一直以来都很照顾她。
分别之前，他们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旅途。阿璟带她走过很多地方，给她看过闻所未闻的壮丽风景，遇到诡异的邪宗教徒，亦险些落入妖兽之口。
她曾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岂知，有幸重逢，而正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了，阿璟后来又受了许多苦。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父亲活生生打死。
那段黑暗过往，他被斩断双足，身下浸血，同母亲的尸身关在一处，整整十日。
对着母亲一日日膨胀腐化的尸骨，呼吸间满是令人作呕的腐臭，细小的蛆虫不断蠕动着，无声钻进他双腿的切断面，也开始分食他的躯体。
他以为，最后会死，可父亲却将他放了出来。
父亲说，这是他盗走神剑，私立血契的下场。
是他痴心妄想、软弱无能、妇人之仁的下场。
他没有死，苟且偷生，却活得比猪狗还不如。
黛蓝歪着脑袋，颊侧轻蹭他的掌心，像是在哄做噩梦的小孩子，柔声呢喃道：“别怕、别怕，我会一直一直陪着阿璟！不会再离开你的喔！”
除了她，阿璟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常人的尊严，没有父母的关爱……
漫长的少年时期，他是那样晦暗无助，孤僻伶仃。
她爱他，不会抛弃他。
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不会再让阿璟一个人！
只是……她令爹爹失望了，成了一个不忠不孝的女儿。
静下来的时间里，心中难免产生世事难两全的神伤怅惘。
日暮时分，为阿璟的伤口重新换了药，她将带血的绷带浸入铜盆，随后出屋下楼，去找客栈的伙计。
大堂内，反常地空无一人，异常安静。
踩在木头楼梯的嘎吱声被放大数倍。
见状，黛蓝不禁起疑：难不成客栈的掌柜和伙计遭了麻烦？有妖邪作祟？？
心头越想越不安，将铜盆搁置在楼梯转角，她点足翻过栏杆，径自飞身而下。
大堂并未点灯，漆黑模糊的一片。
就在她足尖即将沾地的刹那，黑暗里疾速探出一根毛茸茸的尾巴，将黛蓝整个人一卷，带进一个似曾熟悉的怀抱。
对方的手臂缠绕在她的腰际，灼热的吐息喷洒在耳后，一道亦男亦女的话音荡漾开来：“真想不到啊……”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一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