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短篇》南山骨

9、定情

　　1.

　　在这个世界，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英雄，无法用是否愿意拿生命来博这个标准。毕竟死了也不过回一趟复活点，损失点经验和点钱。运气再差点，丢一两件装备材料。

　　唯一珍贵的是时间。

　　当有个人在没有任何奖励可拿的情况下，愿意在陌生的你身上花时间，花很多时间。在宫自北的眼里，这样的人就是英雄。

　　她出现那日有漫天黄沙，目之所及的戈壁荒滩上半轮残阳似血，天边赤红的光笼着一团橘黄，另半轮被远山尽处模糊的曲线遮去。风过时耳边会有细小的呜咽声，像有人带着哭腔在唱歌。

　　最初只一个人形轮廓出现在地平线，纤细身材却肩扛大刀。然而这轮廓并不安静，看起来过于生动了些。其实可以更大侠一点——大漠和落日有了，孤胆和英雄原本也可以有。在这满满文艺气的场景里，她时不时蹲下采个药，或掏出镐头挖个矿，硬生生拉低了画面的高级感，变得很接地气。

　　然后，她似乎觉察到这边的异状。遥遥望过来时，脑后及腰的马尾被风扬在身侧，扯出充满生机的曲线。

　　宫自北一边挨打，一边觉得这姑娘飘然若仙的外观和那把大刀形成的对比竟莫名有冲击感。

　　攻击来自两个人，拳脚瓷实揍得他血条哗哗掉。被踩着的脸无法转动，视线被强制定格在不远处的姑娘身上。系统响起渐急的警告音，那是他生命流逝到一定程度才会给出的信号。

　　路遇劫匪，在这个游戏里太常见。或者说，这本身就是官方提供给高端玩家的一项乐趣。宫自北一眼看见这几人的级别和装备，就决定安心挨打。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任何反抗都是浪费时间和力气。

　　他已把这几人拉进个人仇杀榜，来日方长。

　　系统警报已变成长鸣音，视野被一层红色渐变滤镜覆盖，时深时浅地闪烁在眼前，耳边有如擂心跳，模拟着即将死亡的音效。

　　希望不会被爆掉宝箱。

　　宫自北只有这一个念头，没有任何求生的奢望。于是那姑娘一脸中彩票的神色冲上前时，他都没反应过来她是想救他，还以为她来摸尸。

　　比他更意外的是那三个职业劫匪，毕竟这姑娘使用的所有技能都表示，她是个奶妈。

　　奶妈也可以当英雄吗？

　　宫自北挂着一丝血皮坐在旁边嗑药和打坐，尽力恢复着自己的气血值。同时思考着这个问题。片刻后，这姑娘给了他明确答案——可以。宫自北拉出这姑娘的信息栏，顿时哑然。

　　这是穿了一身什么奇葩装备。加速的手套和鞋子，加攻的上衣和裤子，加暴击的首饰和武器。那武器还是把砍马刀。

　　奶妈可以用刀吗？宫自北无法理解。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她居然打赢了。诚然那一身上下都不是凡品，外观也拓印得仙气飘飘格外好看。但这不是一个奶妈能打赢两个输出的理由，这不科学。

　　她头顶只有澜沧山三个字，是帮派的名字，个人ID隐藏了。

　　宫自北发了好友申请，系统回复他对方好友已满。他想了想，把她也拉进了自己的仇杀名单。于是他知道了她的名字。

　　『叮——宫自北已将你加入个人仇杀榜。从此势不两立，至死方休。』

　　方清浊：“……”

　　她倒也不是没见过恩将仇报的主，只一般玩阴的多。敢当着她的面翻脸不认人的，这是第一个。

　　行吧，弄死。

　　2.

　　这游戏里知道方清浊这个名字的人不少，但凡关注个人PK榜的大概都不会陌生。所以她不得不隐藏ID，否则走到哪被人单挑到哪，很影响游戏体验。

　　方清浊是独行侠，虽身在澜沧山却鲜少参与帮派战。倒不是缺乏集体荣誉感，相反，她每次都很积极地要求为帮派鞠躬尽瘁，然而帮主脑袋抠秃都找不到适合她的位置。

　　身为一个奶妈，奶量感人，和精神安慰的效果差不多。所有点数和装备都在往攻击和速度上堆，然后靠着非人的手速、风骚走位，绝佳的预判以及关键时刻奶自己一口立于不败之地。除了打游击她配合不了任何人，只能自己单干。帮派战哪有单干的发挥余地，不能打配合的只能去守旗，干有人偷袭就吼一声的活。

　　澜沧山有方清浊就像中了五百万却兑不了奖，只能拿来吹逼——PK榜第五在我们帮！

　　除此之外蛋用没有。

　　个人榜单上的前十几乎都是各大门派的顶梁柱，即便不是一帮之主也大多担了重要职务，除了这个奇葩奶妈。

　　江湖中有她的传说，却少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把一奶妈玩成这样的。哪怕同一帮派，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个眼熟的名字罢了。这些名字在好友列表一众ID明灭间来来去去，或者去了后再也不来。

　　作为最早一批参与这个游戏内侧，并获得携号进入公测资格的人，方清浊并非一开始就独来独往。只是一路走来送别了太多或熟悉或陌生的人，渐渐变得随遇而安，学会了来者不拒和去者不留。她从不清理好友列表，加了就是永远，加不上的就是没缘分。

　　于是方清浊在这游戏里和陌生人的缘分灭得有点早。事实上她也不信世上有缘分这种东西，直到她接连三天救了同一个被打劫的人。结合之前自己救了他后立即被他加仇杀这件事，方清浊得出一个不太确定的结论。

　　“我是不是打扰你碰瓷儿了？”方清浊好奇，忍不住私聊问宫自北。

　　宫自北：“……”

　　这实在问得太坦然，他一时不确定她是不是在骂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宫自北慢慢打出一行字。因为没能加好友，他俩不能直接语音对话。

　　“唔，也对。你这等级和装备，碰瓷儿都没资格。”

　　宫自北原本觉得只为知道她ID就加她仇杀挺没礼貌，现在他觉得这事儿可能迟早要做。

　　这人操作这么强，也许和嘴欠不无干系。

　　3.

　　方清浊救了他三次，杀了他一次，正负抵消他依旧欠她两次。于是对于方清浊开始跟着他这件事，宫自北并未多问。大路朝天，谁都走得。换做别人，有个PK榜单第五的大佬跟着自己怕是要跪下喊爹。哪怕为了日后打架多个帮手，也应该套个近乎打好关系。

　　宫自北不做这种事。

　　江湖罢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合得来就一起喝酒，合不来则后会有期。他的仇杀榜单更新得很频繁，自从挖出神级宝箱被通告全服后，他的仇人就没低于过两位数。

　　杀过对方一次后，仇杀榜单上的名字就会自动消失。于是现在排在他仇杀榜第一位的，是方清浊。

　　几天下来，他发现方清浊的实力非常不稳定。有时能一打三，有时却连路边同等级的非精英怪都打不过。技能使用和走位没有明显差别，但输出量和防御值差异巨大。奶量就不提了，倒是挺稳定地一直维持在没眼看的数值。

　　秉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美德，宫自北多次将她从怪兽爪子下面拖出来，很意外欠了PK榜第五的人情竟然这么容易还。不止很快还清了，还让对方倒欠了他好几条命。

　　在第N次替她打死小怪后，宫自北忍不住了。

　　“你怎么回事？”

　　“哪方面？”方清浊盘膝打坐回血。

　　“这种怪你打不过？”

　　“有什么奇怪，我加点和装备都是PVP。”

　　看到这行字时，宫自北打字的手都抖了一下，她在侮辱他的智商。

　　“你不说实话，以后各自珍重了。”他缓缓敲出这句话，犹豫片刻才点下确认发送。

　　方清浊静静在原地打坐，半晌未答话。

　　『叮——方清浊申请成为您的好友。同意：Y 拒绝：N』

　　好有权限开放后，能看到更多个人信息，宫自北明白她是想让他自己看。于是他点了Y后拉出她的个人信息，里面的基础数据让他呼吸都滞了片刻，甚至一瞬间怀疑是不是系统BUG。

　　“？？？？？”宫自北罕见地连打一长串问号。

　　惊讶错愕的心情毫无掩饰，与平时的沉稳形象相去甚远。明明已经加了好友，可以用实时语音进行交流，但他被这几乎白板的基础数据震撼到了，一时愣是没想起来能直接问。

　　“听说过有个BUFF叫产后抑郁吗？”方清浊开口说道，声音有中性的质感，磁性而柔和，但依旧听得是个女人。

　　宫自北的大脑宕机了。

　　他不知该继续惊讶这数据，还是惊讶这游戏竟然有个BUFF能叫产后抑郁。

　　“这BUFF很少出现，只游戏内测的时候出现过。公测后一直没开放婚姻系统，以至于现在的玩家几乎没听过。要是去翻一年前的官网论坛，也许还能找到元老玩家的吐槽贴。”方清浊继续说道，语调缓缓，甚至带着笑。

　　“你有这个BUFF。”

　　“对。这也是我能携号直接进公测的原因。官方想记录这个BUFF在逐步开放的各种玩法中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如果吸引力足够，婚姻系统会再度开放。”方清浊结束打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当然，有这BUFF的角色不止我一个。且据我所知，这种角色几乎全都不是内侧时的初代玩家在用了。官方会将这种号买下来，交给适合的人继续测试。”

　　“签保密协议？”

　　“没错。”

　　“这BUFF会让基础数据变成白板，怎么可能有吸引力？吸引谁，被虐狂吗？要是玩家知道有这种BUFF，估计女性角色再不会有人用。”宫自北莫名怒火中烧，这算什么玩法，简直是搞性别歧视。

　　“你对产后抑郁不太了解。”方清浊笑说，“现实中女性生产后有一定概率因激素水平异常而导致抑郁，但不一定产生弱化的结果。也有可能出现狂暴化、焦躁化这种具有一定攻击性的结果。”

　　宫自北瞬间明白过来，这BUFF带给角色的状态是非固定的。

　　“这就是你一个奶妈能冲上PK榜第五的原因？”

　　“怎样，有吸引力了吗？”方清浊笑道，没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

　　“没有。”宫自北依旧语气不善，“至少我不喜欢。”

　　听他如此说，方清浊无一丝不悦，甚至笑意渐深。

　　她猜到他不喜欢，因为那个人也不喜欢。

　　宫自北很像他。

　　4.

　　时间长了，宫自北渐渐明白方清浊能在PK赛中拿到这个成绩，并不单纯依靠偶尔窜起来的异常数据。她的攻防意识和对游戏的了解非一般玩家能比，尤其对其它职业的弱点和技能使用的最佳衔接方式，她都了如指掌。

　　于是宫自北猜测方清浊可能是游戏内部人员，至少曾经是。产后抑郁这个BUFF对她的操作来说弊大于利，给她一个稳定的数据，哪怕比正常数据差一些都能让她发挥得更好，至少不用一直根据疯数据来调整操作。

　　有时正在跟人PK，她的数据突然就变了，然后就会出现大众喜闻乐见的逆袭场面。

　　“你不是牛逼吗？怎么不牛了？”

　　“这么喜欢当英雄，倒看看自己配不配！”

　　“当自己是方神呢？以为谁都能玩暴力奶妈？傻逼！”

　　“爆掉爆掉，跟女人浪费什么时间。速度。”

　　“急什么，慢慢杀。这奶妈在西岭荒漠嚣张很久了，让她长长记性。”

　　方清浊一言不发，一边翻看自己突变的数据一边调整走位和技能使用逻辑。看了一眼剩余血量，计算着翻盘的可能性。

　　可能性挺小的。对方三人中有一个善用控制技，她现在的攻速躲不过那人的打断，脱离那人的技能范围需要身法速度。

　　今天要栽。可以栽，但要拉个垫背。

　　方清浊放弃防御和闪避，将操作重点放在攻击上，只锁定那个说‘跟女人浪费什么时间’的人身上。

　　突然爆发的手速和紧密衔接的输出让对方错愕，一时应对不及被她打掉一半血条。在对方控制技落下的瞬间她奶了自己一口，将即将见底的血线拉回来一点，硬扛下这一轮攻击。趁着对方控制技CD的几秒时间，又一轮输出直接将那人送走了。

　　这一番操作让对方怒火中烧，立即加紧输出将她最后一点血皮收割掉。

　　“下次记得带个妈。”方清浊临死前打出一行字。

　　她倒下后，头顶的文字泡让另两人有点疑惑，她是少打一个字还是故意的？

　　灰白的画面恢复彩色后，方清浊坐在复活点恢复气血值，拉出自己的数据看了看，还是只有三位数的基础值，相当于刚出新手村的水平。

　　真麻烦，但这麻烦她已经习惯了。

　　甚至上了瘾，不愿戒。

　　5.

　　宫自北消失了。

　　一如她好友列表中那些已经很少亮起的名字，终变成三个灰暗的字符。列表最顶端的那个名字已经暗了快一年。到如今早已谈不上爱恨，不过一段轻易忘不掉的过往。

　　她贪恋的不是极似那人的宫自北，而是那段回不去的时光。对她来说，那段时光唯一存在过的证据，只有这个BUFF了。

　　转眼到了今年个人PK赛的新赛季，方清浊看上了前三奖励中的那只发簪，加速加暴击还有提升面板基础数据的效果。这个效果像为她量身定做，虽然抵消不了产后抑郁的BUFF，聊胜于无。

　　只是前三的名次对她来说太困难。上赛季她能拿到第五已经是人品爆发，这个破BUFF很懂事地没来捣乱。

　　这一赛季，方清浊显然没了这种运气。

　　几乎每一场都打得惊险万分，甚至一度□□进了复活赛。别说前三，差点连半决赛都没进。方清浊将一年来这BUFF所产生的所有数据异变做了统计，大致计算出异变区间和持续时长，尽量避开容易产生异变的时间打擂台。

　　终于连滚带爬打进了决赛。她觉得这次无论输赢，比赛结束后她的头可能都得秃一秃。

　　也不知是不是系统大神听见了她头发发出的悲鸣，方清浊的决赛止步于第一场。并非因为数据异变，她这场发挥很稳定，没有任何失误，但她还是输了。对方的基础数据和她相差不大，装备在修正场上对个人实力也不会有多少影响。职业多少有些压制，但根本原因还是对方的操作和预判更胜一筹。

　　也是她运气不好，第一场就碰到上赛季榜单第一。

　　方清浊叼着根牙签坐在酒馆看比赛回放视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她这种职业去打PK赛的凤毛棱角，几乎没有任何可参考资料。这人却对她的操作习惯了如指掌，要不是提前对她个人做过功课，是不可能预判到这个程度的。

　　方清浊看了看名字，娄关山。

　　她切出游戏画面，去官网搜了这人的全部比赛视频。确认他是针对她做了操作调整，这人原本不是这个路数。有条件掌握她的走位和应对习惯，又能了解她的技能使用逻辑的人，近期只有一个——消失了的宫自北。

　　方清浊想到此处顿时意兴阑珊，真无趣。

　　6.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方清浊删了宫自北的好友。

　　她依旧每天做日常打副本，在路上打劫一下正在打劫的人——这算她个人爱好。

　　平静的游戏生活没能持续太久，澜沧山帮主发来私聊。

　　“。。。。。。”

　　“？”

　　“。。。。。。。。。。。。”

　　“有屁快放。”方清浊忍了忍没问他是不是在排卵。

　　“方神啊，你是不是得罪娄关山了？”

　　“谁？”她已经忘了。

　　“临渊阁的老大，个人PK榜第一的那个。”

　　“不认识。”有点印象，是这赛季把她淘汰掉的那个。宫自北的帮派就叫临渊阁。派宫自北来打探她路数，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他叫你带上最好的装备去断天崖。”

　　“跟他说有病就去治。”

　　“诶？好巧，他也这么说哎。”

　　“啊？”

　　“他说抑郁症得治，叫你去治病。”

　　方清浊暗骂一声艹，她看人的眼光一如既往地差。宫自北这傻逼真没底线，这种事都往外说。她签了保密协议的！

　　方清浊连滚带爬去了断天崖，远远看见一个身形颀长的人影立在崖边。

　　水声潺潺，烟波渺渺。那人手握长笛腰悬长剑，月白长袍墨发及腰，一副浊世翩翩伪君子的模样。也是方清浊最讨厌的形象——装逼贩。

　　『叮——娄关山申请成为您的好友。同意：Y 拒绝：N』

　　方清浊犹豫片刻，她之前删了宫自北，好友位确实空出来一个。点下Y后，对方彰显手速一般瞬间发过来一串交易申请，几乎盖满她整个屏幕。

　　“这些是能提高基础数据的装备。考虑你偏PVP的玩法，尽量选了副属性加速和暴击。和你现在用的对比一下综合数据。”

　　是宫自北的声音。

　　方清浊沉默地看着屏幕，这里面有PK赛前三奖励的那根白玉簪。她不知道其他东西是什么，也不想知道。

　　她全部点了拒绝。

　　宫自北，或者说娄关山轻叹了一息，说：“这些虽然不能抵消BUFF，但能让你在突发情况下不那么被动。”

　　方清浊第一次认真听他的声音，有些低，也有些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

　　“我查了论坛最早的帖子，这个BUFF的产生条件很苛刻，消除的条件没公布过。你先用着，我再查查。”

　　“消除的条件是结婚。”方清浊回答。

　　娄关山顿了顿，那等于不能消除，因为婚姻系统没开放。

　　方清浊：“为什么帮我？”

　　娄关山：“敬你是条汉子。”

　　方清浊：“……太老了这梗。”

　　她耳边响起轻笑声，“交朋友得备点见面礼。”

　　方清浊调整视角看向落日远山，然后拉出自己的好友列表，将排在第一位的那个灰暗的名字删除。说：

　　“东西不必了。等哪天婚姻系统开放，你帮我去掉这个BUFF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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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限定词：产后抑郁
要求：写一个你正陷在某种困境中，在你就要找到解脱困境的方法的时候，却主动放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