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短篇》南山骨

11、求索

　　限定词：老师

　　1.

　　人也好妖也罢，只要不是疯的，做事大约都有所图。

　　我看得出这和尚一心向佛，只图求取真经渡人渡己；也看得出那头猪无心证果只图安逸，若非有猴子压着，是早就要跑路了的；敖烈更不必说，自己闯下的泼天祸事只有自己偿。

　　只那猴子，我没看明白。

　　2.

　　初见时便觉这毛脸猴子似有万丈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不敢直视，更不敢同他争斗，只得沉入流沙河底避一避。

　　避走时，我抽空瞥了一眼那执杖而立面容秀美的和尚。

　　哦，原来是他。

　　流沙河终年鹅羽不浮，唯我颈间九骷髅能浮于水面。

　　这九颗骷髅是他的头。

　　玄奘十世灵童，前九世他孤身一人欲度八百里流沙河，结果次次被我拧了脑袋。每隔二、三十年便拧掉同一人的同一颗脑袋，那带着绝望神色的俊俏的脸出现过九次，便是我想忘也忘不掉。此世倒是带了个不得了的帮手，这次的脑袋怕是不容易拧了。我抚着骷髅想着，‘九’这个数虽被视为至尊，却终究不如十全十美来得完满，不如凑个整？

　　尚未想出所以然，那猴子搬的救兵到了。救兵后台很硬，我便以他九世头颅化作法船渡他过河。

　　天下谁能渡谁，唯自渡尔。乘坐自己的头颅渡过九世都未能过去的劫，也算圆满。

　　只这圆满是他的，不是我的。

　　3.

　　一路行来，悟空无惧无畏似已百炼成钢，俯仰之间坦荡如斯，行事说话皆无愧于天地。面对觊觎玄奘的妖怪下得去狠手，面对受苦受难的众生也有善举。他心中大约是有团火的，烧得盛时能焚天烬地，烧得温时也能暖人心扉。

　　只我始终看不懂他意图。

　　齐天大圣孙悟空有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本领，离了五行山又有何人能拘得住他。况以他的机敏聪慧，又怎会看不出那玄奘和尚当初救他的本意。不过为着自己西行前路有所依仗罢了，难称善行，更无恩义可言。

　　那和尚肉眼凡胎便罢，还时常见山是山迂腐不堪，身外心内都无甚可取之处，也就一腔佛子的渡人之念尚能让人点点头。可悟空依旧尊他敬他，次次救他于水火，时时牵肠挂肚似的唤一声声“师父”。

　　他究竟图什么呢？

　　“你究竟图什么呢？”

　　歇在一处芳草连天涧壑湾环处，见悟空就着清溪洗脸，脸庞猴毛湿漉漉挂着水滴，我终忍不住将一路所惑问出口。

　　他似是愣了愣，正欲答话便听见那和尚遥遥唤了声“悟空”，他便飞也似得奔过去了。

　　能将桀骜不驯心比天高的美猴王驯服到随叫随到的程度，仅仅一个紧箍咒怕是做不到的。孙悟空明明有千百种法子脱离唐僧的掌控，天地广阔前程万千，哪一条路不比护这废物西行有趣。他不似我，需每七日受一次万剑穿心之苦，也不似敖烈被观音度化需报再世之恩，更不似那猪悟能只念着变回人身回去娶媳妇。

　　悟空是看重金身果报的人吗？至少这一路行来我看不出他有这种念头。我甚至一度疑心他也是想吃唐僧肉的，因为说到底他也是只妖。然而他若贪图这一口人肉，又何须熬这般久。

　　就在以为此行无望求得此事真相时，我看见他哭了。

　　无声，泪垂腮边时划出让人心肺剧痛的弧度，似将心都划破了。于是我也跟着哭了，从不知一个不畏生死不惧因果的人，一旦伤心起来竟是这般模样，似要天地日月同他一起伤这一场。

　　我跪在地上求那和尚不要赶他走，连那头猪都忍不住劝了又劝，虽知那猪头只是担心自己失了仰仗护不得唐僧罢了。

　　“师父，我跟你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途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且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

　　听见那曾经光芒万丈英勇剽悍的齐天大圣如此期期艾艾，我只觉泪如泉涌心似刀割。可那对着一草一木都能留善念的和尚，此时竟陡变一副铁石心肠，连这一拜都不肯受，半点情面不讲，将他伤得彻底。

　　孙悟空腾云离开的那一瞬，我不禁轻抚了颈间佛珠，念及曾经的九颗骷髅，深觉还是凑个十全十美的好。可我是有枷锁在身的人，不敢再承更多罪孽。这和尚已在上面挂了谱，观音如来都盯着，我不能下手。不过没了孙悟空，仅一头猪又能护他走多远，且待来日。

　　这来日来得如此迅速，倒是我始料未及。

　　也说不准那头猪报着同我一般念头，只想看这作死的和尚如何倒霉。

　　他与我不同，我只是个掀门帘的，那头猪可是昔日掌八万水兵的天蓬元帅，如何会连只黄袍怪都拿不下？且那九齿钉耙，是连孙悟空的金箍棒都要逊之三分的神兵利器——任你铜头铁脑一身钢，耙到魂消神气泄。哪怕孙悟空那金刚不坏之身，挨上一耙照样会死。只那头猪没可能打中罢了。

　　白龙马敖烈是个耿直性子，竟真哄那猪头去寻悟空来救。

　　他来时立于云端，身净面洁无一丝污脏的妖精气，可见是精心处置过才来相见的。一双眼遥遥望向玄奘，明明一语未发，却似已道尽万言。

　　玄奘在他仿若炽烈的注视下，竟撑不住片刻便别开眼。

　　于是我懂了。

　　懂了师父那陡然而生的铁石心肠，也懂了悟空这堪称灼灼的目光。

　　原来盖世英雄也逃不过十一笔的情字。漫漫西行路，且看他二人如何去书那最后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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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要求：和限定词的人一起出去旅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