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有一盆仙人掌》高蓝

1、第 1 章

　　窗台上，有一盆仙人掌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
　　一
　　毅临走的时候，很慎重地把他的父亲托付给我。
　　他是我以前同事的朋友，很早就认识了，而且我们的关系也不错。何况又住在楼下，加上我本身就是一名医生。所以照看他年迈的父亲，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我，也义不容辞地肩负起这个责任。
　　其实，这也是举手之劳。晚上有空的时候，我都会到老人的房间里坐坐，主要是观察老人的健康状况，或者询问需要什么的东西。
　　就这样，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毅很少回家，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的。我知道，我理解，在外漂泊求生是件很困难、很辛苦的事，所以，我并不是很在意。
　　不过说实话，我倒象是老人的半个儿子。老人对我很好，热情而亲切。总喜欢用他黯然无神的眸子仔细地看着我，有好几次把我错认为他的毅。
　　然而今年，老人的身体越来越糟了，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还有其他相对致命的健康问题。
　　总之，他的器官老了，生锈了，不中用了。
　　秋天的时候，我们把老人送进医院做了一次彻底的检查。主治医生悄悄告诉我，老人恐怕活不过今年的冬天。
　　我的心里很乱，说不出啥滋味，虽然我是一名医生，对生离死别见得太多，但想到毅的嘱咐，我觉得肩上的责任很沉重。
　　我给毅打了电话，但是他说，他回不来，他需要拼命地工作，才能养家糊口，绝对不是什么无情无义。只是，老人生活、医疗所需的一切费用，都由他来承担。
　　我有点生气，但也无话可说。
　　老人毕竟需要关心，需要照顾。而我的工作又很忙，于是，我为他请了一个保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但是，老人的情况的确很不好，整天只能在家里活动，有时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
　　他的饭量也越来越小了，明明做了几样他钟爱的小菜，他却打不起精神，畅不开胃口。有时，还要靠保姆喂饭，洗脸，洗衣服。
　　夜里，他总是做恶梦，大声地说胡话。
　　我还发现，他的脚肿了，可怕的肿块正悄然地向上蔓延。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肿胀得透亮。我一摸，清晰的手指印，久久不能散去。
　　一切都明白了，死神就快要到来，他似乎只剩下一口气。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傍晚的时候，经常上楼和老人“艰难”地聊聊天。
　　老人是个健谈的人，虽然和我说话很费力。但我却看到他很喜欢交流。而我也认为，卧床不起的病人，也需要一个对象来倾诉，说说心里话，不至于过于寂寞和孤独。
　　二
　　通过和他断断续续的谈天，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世。
　　他出生在一个很有钱的地主家庭。但是，到他那一代就很末落了。那年他十八岁，由于身材高大，仪表堂堂。靠着祖辈和军阀老爷们的交情，他很顺利地参了军，当上了小小的排长。
　　可是，刚刚穿上军装的他，却不得接受现实和命运的捉弄，全国解放了。
　　政权被颠覆，军队被解散，罪大恶极的□□份子被镇压。而他，作为伪军官，受到了严格的审查。虽然没做什么坏事，但他还是被送进了监狱。
　　当他重新获得自由的时候，他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没有家，他所谓的一切，都在时代、社会、历史的更替变换中，消失怠尽。
　　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更不要说有人敢和他来往了。
　　没办法，他要生活，只好到茶馆去帮忙。后来，还是老板看他可怜，加上他很能干、很勤快，才勉强让他做了跑堂的伙计。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三十多岁的人，胡子一大把。一无所有，又背着一个历史的大黑锅，只有一间摇摇欲坠的、四处漏风的破房子，有谁愿意嫁给他呢？
　　看来，他只有一辈子打光棍。
　　可是后来，五十岁的时候，国家为他落实了政策，每个月给他一份退休金，并且还退还给他几间没收的旧房子。他的生活才相对安定下来，但他已经老了。
　　没想到，还有人给他提亲，他那时的感受，真是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
　　他没有更多的选择，从来都是顺从，他也是人呢！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也需要天伦之乐。
　　于是，他结了婚，妻子是一个寡居多年的、孤苦零仃的女人。一段时间里，他们的生活倒也马马虎虎，毕竟都是从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人，懂得珍惜！
　　这一切，似乎结局很圆满。他们都没有孩子，但他们喜欢孩子。于是，不管生活多么困难，多么不稳定，他们也到孤儿所去领养了一个（就是现在的毅），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家。
　　那一段时间，他们好开心，好幸福！看着他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满是皱纹和创伤的脸上，终于绽放了从未有过的、灿烂的笑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多病的老伴走了，永远的走了。
　　他忘不了，老伴临终前对他说的话：“对不起，老伴，我先走了，你以后一定要保重，把我们的儿子抚养成人。”
　　他点点头，老泪纵横。
　　后来，费尽千辛万苦，他的毅长大了，在外地安了家，也有了他的孩子。虽说每年的春节，毅都要回家看望他的父亲，但毕竟时间太少太少了。
　　老人也不愿意和儿子一起住，因为他毕竟孤独惯了。如果因为自己，影响到儿子一家的工作和生活，那多不好。
　　儿子也是他的寄托，他的希望呢！
　　三
　　老人的病，一天坏似一天。
　　每次上楼，我都要找到保姆仔细地询问和嘱咐一番。
　　但是，老人花白紊乱的头发，微微颤抖的嘴唇，昏黄的、乌浊的眸子，以及控制不住缓缓浸出的泪水，弓一样弯曲的驼背，时而重重的喘息声……。
　　虽然我早已看淡生死，但不知为什么，在他的面前，我真的不忍心再多看一眼，都是很沉重地下楼。
　　难道一个人的晚年，都这么颓唐、这么无助？
　　老人的日子已不多了，我还能为老人做些什么呢？
　　老人的房间是两室一厅，因为没有几件像样的家俱，显得特别地高大、宽敞。人站在里面，空荡荡的。
　　老人以前非常喜欢养花。
　　我还记得，春夏秋三季，他的阳台上总是百花争妍，姹紫嫣红，引来蜂蝶奔忙。
　　他也常常欢天喜地地送人几盆，虽说只是些普通的花，却给我们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带来了真诚的欢笑。
　　但是现在，阳台上北风凛冽，花盆杂乱地堆放了一地。
　　只有一盆仙人掌还活着，巨大的、滚圆的、油绿色的球体，根根尖锐的、纤细的长刺。
　　数九的季节，他的家里显得很杂乱，很脏。但是这盆花，却干干净净的，特别的精神和好看。
　　老人几乎不能下床，更不要说下楼，只有一台陈旧的电视机整天放着。但是我想，老人也许根本没看，也没听，也许只是想让屋里有一些生气。
　　保姆对我说，老人脾气很怪。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总是吩咐他打开所有的灯，包括台灯。他喜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让任何人进去。并且，在这样的季节，他还要打开窗户，摆上那盆唯一幸存的仙人掌。
　　真是个怪人，如果稍有一点异议，或者劝告，他还要大发脾气。
　　我知道，他房间的窗户朝着一条非常寂静的街道。
　　我点点头，也是，他的窗口面向正北，如果夜间打开的话，一定会非常地寒冷。
　　四
　　第二天，老人清醒的时候，我把这件事给他说了，意思是为了他的健康，晚上一定要关上窗户。
　　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我说话。
　　不久，保姆还是跑下楼来告诉我，老人又用颤抖的手把窗子打开了。
　　我急忙跑上楼，果然，窗子大开着，摆上了那盆可爱的仙人掌。而老人却在窗台边睡着了。
　　我把头伸出去看了一下，阴沉沉的天，狂风卷着乌云汹涌。
　　窗外，一棵古老的黄桷树，几乎没有一片叶子，漆黑的、湿漉漉的躯干。除了几户紧闭的窗户，我再也没看见什么。
　　看着老人熟睡的、甜甜的样子，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要求保姆那样做，如果有可能，他还自己亲自动手。
　　终于，老人卧床不起了。
　　但他拒绝保姆和他共住一屋。更为奇怪的是，他竟然命令保姆把床移到窗口，垫上很厚的被子，以便他能轻松地看到窗外。
　　我们总是跑到窗口四个观望，却总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老人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了，是老糊涂了吗？
　　我和保姆说，没事，实在劝不了，由他，只是在老人睡着的时候，你进去轻轻地把窗子关好，不要惹他生气。
　　保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我计划着什么时候给毅打电话，相信老人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去看老人的时候，竟突然发现，老人的脸上竟有了些红润。
　　他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似乎要和我说话。但他喉咙里咕咚一下，就再没有了下文。
　　他睡着了。
　　第二天，我看他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的气色竟然好多了，他还能在床下慢慢地踱着步，并且还问到了我的儿子。
　　唉，这怪老头。
　　我知道，促使他能够活下去的，早就不是什么药物，而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我很诧异，难道是回光返照？我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些。
　　然而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床头居然放了一本《手语入门》。这房子也没什么人呢！
　　我问保姆，他哭丧着脸说，是老人让他去买的，跑了一上午。不过，当老人看到它时，突然兴奋、快乐的神情。
　　五
　　不过，值得我们欣慰的是，老人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苍白的、呆滞的脸上，也逐渐地有了一丝血色。
　　有一天，他居然颤巍巍地下楼，来看我的儿子。
　　我想不通，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居然能起死回生，是什么救了他，是什么让他的心态和身理有了剧变？
　　好几次，我问他，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不说，我也没办法。
　　那天，毅给我打了电话，我把好消息告诉他，他也很吃惊，但也想不出什么原由。
　　不过，既然能给老人带来益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保姆说，老人似乎总喜欢接近那个窗口，总喜欢不自觉地向外张望。
　　特别是每到掌灯时候，老人的情绪就会很紧张，一幅焦灼不安的样子。
　　窗子外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让老人如此牵肠挂肚。
　　可是，我们不知道。

　　从此，我稍稍放下心来。加上那段时间工作很忙，老是加班，所以我，好几天都没有到老人的房间里去。
　　然而有一天，保姆给我打电话，说老人不行了。
　　我心急如焚地赶回了家，咚咚咚地跑进了老人的房间。
　　啊！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相信我对弥留的、即将死亡的状态早已司空见惯，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恐怖的、异常的情况。
　　老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披着散发，嘴已经合不上了，只有呼出的气和气泡，脸色象一张白纸，本来高大魁伟的身材，几乎萎缩成了窗外的树干——漆黑而冰冷。
　　只是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昏浊的目光，似乎望着遥远的地方，似乎看到了什么。
　　他已处于昏迷的状态。
　　我守候在他的床前，正在播毅的电话。
　　突然，我听到他的喉咙里一阵轰响，然后，我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话。
　　我俯到他的嘴边，好不容易才听到这么几个字：“……花……窗口……女孩……快乐……。”
　　我惊异地向窗口望去，果然窗子大开着，摆放着那盆仙人掌。
　　我这才感觉房间里好冷。
　　我匆匆走上前，把花盆端下来，轻轻地把窗子关好。在一瞬间，我突然看到对面的窗户里，明亮的灯光下，有一个小女孩，正向这边张望着。
　　我突然听到一声惊呼，把我吓了一跳，是从老人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不——不。”
　　然而，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在他弥留之际，我总是听到他不停地念：“……花……窗口……女孩……快乐……。”
　　我对他说：“放心地走吧，你的毅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话，竟然摇了摇头。
　　好几次，我跑到窗前，那个小女孩还在那里，似乎在看着什么。
　　而她的目光也总是不离开我，一脸的惊疑。
　　那是一个漫长的、痛苦的、死神渐渐来临的下午。我把最好的医生请来，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有能挽回他的生命。
　　他走了，永远地走了，却没有闭上昏浊的、失望的眼睛。
　　他的床头，还放着那本《手语入门》。
　　好累，好疲惫。我脱掉了白手套，轻轻地走下楼来，任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
　　第二天，毅终于赶回来了。
　　六
　　然而我始终想不通，老人的一前一后为何有那么大的变化，那么大的起伏。
　　我再一次来到窗前，又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我和她打招呼，她却用手语和我说话，啊！一个可怜的孩子。
　　一定是她。
　　我决定到她的家里去，也许她就是开启这个秘密的钥匙。
　　应该说，是我冒昧地敲响了她的门。
　　出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温柔而贤淑。当我自我介绍是一名医生，就住在她家的对门。
　　当我问起小女孩的时候，她说，那是她的女儿。
　　于是，她把我让进屋。
　　她的女儿来了，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漂亮的小女孩。但是，她很瘦弱，一看就知道她有某些先天性的不足。
　　更可怕的是，她还坐在轮椅上。
　　不过，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一双异常明亮清澈的眸子。那是天使的眼神。
　　她说，她们才搬到这儿半年。
　　当我问起了她的情况，她的母亲幽幽地说：“这孩子天生残疾，在治病的时候，因为误吃了药，嗓子又哑了。”
　　我的心里一动，鼻子酸酸的。
　　上天真是没长眼睛，他总是不断地折磨最善良、最坚强的人。为什么好人总不会一生平安？为什么？
　　“可我的女儿却非常懂事，非常勇敢，从不怨天尤人，对所有的人都很热情，很真诚。这孩子也很要强，每天都坚持要我背她去读书。就是在这样寒冷的日子，她也从不肯间断，她总是用手语对我说：‘好妈妈，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好好读书，那样，我的世界就会丰富多彩一些，就不会感到孤独和黑暗。’……。”
　　她说不出话来了，我看到有一行泪在她脸上悄悄地滚落。
　　我的心好痛，好难过。
　　在我抬头的那一刻，我却突然看到了老人的窗台上的那一盆仙人掌。在我的眼前，是如此之近，又是如此地遥远。
　　在这个可怕的冬季，我看到了那特有的、绿绿的、生命的颜色。
　　真是伟大而坚强的花呀，但又那样的默默无闻。
　　七
　　小女孩突然来到我的面前，用手语问我，对面的那个老爷爷呢！为什么这几天总是看不到他。
　　我无奈地告诉他，老爷爷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明白了，哭了，好伤心。
　　她母亲一边安慰她，一边对我说：“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事。在华灯初上的傍晚，或者静谧的夜里，她做完了作业，看完了书，就会让我把轮椅推到窗前，她对我说，她最喜欢花了，她最喜欢那七彩的颜色。因为以前，她总能在老爷爷的窗口，或者阳台上看到很多美丽的、漂亮的花。”
　　那就是她心中的花在热烈地绽放呢！在一个个夜晚，她都沉浸在醉人的花香里，缥缈真实的幻梦中。
　　“可是后来，而老爷爷也看到了她，也知道了她的爱好，总是把最好的、最漂亮的花摆在窗台上。”
　　“可是最近，老爷爷病了，再加上冬天，所有的花都死了，只有一盆仙人掌，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虽然很艰难，很困惑，很无奈。但她仍然坚强的活着，因为在她的心中，明媚的春天不会远了。”
　　“所以，老爷爷总是把最后的那盆仙人掌放在窗台上，要让小女孩子看到，或者感受到什么，不能让窗台上光秃秃的，在冷风里，没有一点儿生气。”
　　“于是，他们就在晚上进行交流，但他们不能通过语言，唯有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微笑。他们也许听不见什么，或者看不到什么，但他们的心总是感受到无比的甜蜜，无比的温暖。”
　　老人也从与小女孩的“谈话”中懂得了爱，理解了真正的爱。所以一度，他的身体渐渐地好起来。
　　“然而最近，有一个好消息，她要去作一次彻底的检查，看能不能做一次手术，重新站起来。”
　　“于是，她好开心哟！老人也知道了，也替她高兴。但老人不能让她亲耳听到他的祝福，他鼓励她的话。”
　　“可是，当她看到老人用颤抖的、蹩脚的手语，对她说：‘孩子，爷爷要走了，要去到他的儿子那里——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这个窗台上，从此也许只有这一盆仙人掌，那就是爷爷爱你、祝福你的心愿。你是一个好孩子，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好好读书，你就能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美好的明天’。”
　　大意如此。
　　在那个时候，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都哭了。

　　第二天，我到花市上，买了好多好多的花，有翠竹、松树、梅花，放在老爷爷的阳台上。
　　而那个窗口，永远放着那盆绿油油的仙人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