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冬》李文桢

1、月圆人将离

　　楼下的西式座钟刚敲过八下，隔壁那位英国太太的房子里准时为光彩照人的小姐们响起舞会的华尔兹，曲声就那么和着中秋的月挂在窗外。
　　“阿熙，刚烤好的鲜肉月饼。”瓷制点心盘落在桌上发出的响声格外清脆，沈兰芳顺手拉上窗帘，“好不容易买到那么些菜做了卤子，不晓得你爸爸和思齐什么时候能回来。”
　　“前几天信上讲过船队停在光东，现在各处都在打仗哪儿就能那么快赶回来。”
　　梁熙蹙眉，她不喜欢鲜肉馅。
　　“今天郭妈出去买菜，说是外头乱的都不成样了，街上都是各处逃难过来的人。”沈兰芳踱到床边坐下，叹了口气，“咱们家眼下没出什么事，但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梁熙眼神涣散地听着，手里无意识晃着叉子，划到盘子上发出的响声格外刺耳。
　　两人相对无言。
　　“看我，又在你面前唠叨了。”或许是觉出这段对话的无趣，沈兰芳站起身拂了拂衣服，“我下去等，月饼吃完早点洗漱，别睡太晚。”
　　夜里开始落雨，房间里腾着一股热气，梁熙醒来时，被汗濡湿的睡裙贴在身上。
　　隐约听到门外有些细碎的人声：“……我们还在想办法周旋，但眼下您和梁熙只走一个，这么多年您在梁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这张通行证上写谁的名字，全看您。”
　　寂静的夜里响起了年轻男人的声音。
　　梁熙屏着气从锁孔里看出去——沈兰芳拿着帕子似乎是在抹泪——她是没经过什么波折的女人，不止眼下，很多时候遇到事情总是畏畏缩缩的样子。
　　楼下有人压低了声音喊话：“小梁先生，先生喊您下去。”
　　男人应了一声，低声道：“最迟明天晚上，您得给我答复。”
　　脚步声有节奏的在木地板上响了一阵。
　　说话的人大约是走了，若不是沈兰芳还站在那儿，梁熙简直要怀疑这是自己看了太多乱七八糟的小说引起的一场午夜迷梦。
　　次日早上在餐厅看见难得满满当当坐着人的餐椅，梁熙才明白——哦，原来不是做梦。
　　沈玉芳站在桌尾盛汤，眼底的乌青和握着汤勺发抖的手一样难以忽视，梁熙看着，心里轻轻喟叹。
　　“阿熙跟思齐很多年没见过了。” 梁富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动声色转移女儿的视线。
　　“他跟您走的时候我五岁，今年十五了。” 梁熙接过沈兰芳递来的汤碗，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都十五了啊，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梁富成叹了口气，微不可闻，“在学校课业怎么样?英文学得好吗?”
　　“我功课……还成。”
　　“在苏回住了这么些年，想不想换个地住？”
　　“什么意思？”
　　梁熙一直把持着客套的语调乖乖回话，这个反问倒显得有些突兀。
　　梁富成这才抬眼细细打量眼前这个他从未照看过的孩子——她和思齐不同，相貌和他早逝的发妻有九分相似，但眉眼间那股肖他的神韵磨去了几分清雅，倒透出区别于寻常女孩的气度。
　　他现在，要给这个小小的女孩子解释原因，他心里有些发软，语气仍旧硬邦邦的：“大人做好的决定，等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梁熙低头喝了口汤，不再提这件事：“之前柳夫人和我约了今天去她家学钢琴，现在还能去吗？”
　　“柳夫人？”
　　“军督家的一位小姐，她……很喜欢阿熙，学校停课之后总叫阿熙去她那儿学琴。”沈兰芳触到梁熙投来的视线，勉强弯了弯嘴角。
　　梁富成低头沉吟一阵，这是大家长的考量。
　　“这次去带些像样的礼物。”看了眼缄默的长子，梁富成慢条斯理掀起早报补充，“思齐，你替阿熙准备，等会让她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