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行君意

1、空山寂寂

　　白玛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在庙里。

　　那几日山上落了大雪，庙里有恩穷着了风寒，上师请她来看一看。

　　刚进院子，她便发现庙里来了几个奇怪的人。

　　这座庙里的上师是有大智慧的人，庙里经常会有慕名而来的信徒前来求教，信徒们都极其的虔诚和温和。

　　但是这几个人不一样，他们一言不发的坐在院子里，安静的喝着一壶茶，全部都面无表情，眼睛里充满里漠然。

　　来求教的人是不会漠视这个世界的，他们对世界充满求知欲。

　　而只有经历过非人的痛苦或是已经对这个世界极其了解之后，人才会出现这种状态。

　　对这个世界毫无欲望，甚至对这个世界充满蔑视。

　　他们，仿佛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生来就处于高处极寒之地。

　　白玛双手合十，冲他们鞠了一躬，却没有人搭理她。

　　恩穷的病情并不严重，服了药，烧便退了下去，本来她应该下山，可惜这几日雪太大了，封堵了下山的路，一位让秀出去探了探路，回来说，要等来年开春，雪化了，路才会出来。

　　白玛下不了山，只能留在庙里，还好雪季上山的信众不多，还有不少空的房间。

　　那群奇怪的人也留在了山上，他们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格外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似的，又好像，他们一直在等这么一场大雪。

　　封山之后的庙里生活很简单，让秀们大都身体强健，小恩穷的风寒好了之后，庙里便没有病人了，白玛的日子变得枯燥起来。

　　她开始每日都观察那群奇怪的人，他们每天几乎不说话，要么安静的看书，要么就躲进房间里睡觉，要么就一动不动的盯着远处的雪山和天空发呆。

　　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每日深居简出，特别神秘。

　　其余的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似乎是兄弟，但是每个人之间又充满了疏离和戒备。

　　白玛之所以认为这些人是一家人，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的某几根手指都要比寻常人长出许多，看上去像是某种先天遗传的畸形。

　　白玛曾试图去询问关于他们手指的事情，但是对方只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另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对白玛说道：“不要打听我们的事情，他们会杀了你。”

　　这是这群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白玛抬起头，看见年轻人顶着阳光，皮肤白皙，五官生的很俊秀，是典型的汉人。

　　如果他笑起来，一定像雪山上的白莲一般好看，白玛想。

　　从那以后，白玛便每天缠着这个同她讲过话的年轻人，向他询问中原的事情，年轻人不理她，她便喋喋不休的向年轻人讲这高原上的事情，从天空讲到河流，从羚羊讲到家养的耗牛，还会讲一些她救治过的病人。

　　年轻人被白玛缠得焦头烂额，几乎到了听见白玛的声音就要跑的地步，但是年轻人的心里却又每天都开始期待白玛来找他，年轻人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中年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当其他人询问要不要处理掉白玛的时候，他却摆了摆手，看向白玛和年轻人的目光，竟然夹杂着一丝柔情。

　　山里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便开春了，冰雪消融，融水从雪山高处的草皮下渗出来，绿葱葱的草皮地，远看就像平地一般，可一脚踩下去，地面便陷下去，地下的雪水被挤出来，瞬间便没过了鞋子。

　　那些雪水一点一点的汇成了一条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溪流奔腾不息的声音犹如经幡在风中飞舞，让这片土地，重新变得生机盎然。

　　那天，白玛从山里背着药篓回来，却看见那群人已经整理好了行囊，正准备离开。

　　白玛丢下药篓，就冲过去，但是没有年轻人。

　　她又冲进他的房间，看见他正安静的坐在地毯上，依靠着雪白的墙，闭着眼睛。

　　白玛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那群人把年轻人杀了，因为年轻人和她说过，他们这些人没有太浓厚的血缘亲情，只要妨碍了家族，一切人都可以杀。

　　白玛探了一下年轻人的鼻息，微不可察，又按了按年轻人脖颈，便开始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是她害死了这个人，她害死了他。

　　忽然，一声嗤笑从面前传来，白玛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看见年轻人正笑得一脸得意，仿佛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

　　白玛知道自己被戏弄了，脸和耳朵腾的一下变得通红，气鼓鼓的拿袖子胡乱抹了一下脸，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年轻人急忙从地上起来，从白玛的身后抱住她，温热的气息洒在白玛的脖颈里，身后传来年轻人懊恼的声音：“白玛白玛，我错了。”

　　白玛的气因为这一句白玛白玛，突然就烟消云散了，但她还是哼了一下，带着些许赌气的语气说道：“那你该下山了，他们可都要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的年轻人陷入了沉默。

　　白玛等了一会儿，年轻人没有说话，她便转过身去，白玛看见年轻人的脸上挂着笑，他说：“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

　　“留下做什么？你要去做让秀了？”

　　“留下来陪你。”

　　白玛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之后，心跳的厉害，她低着头推开了年轻人，一路小跑着夺门而出，身后传来了年轻人的轻唤：“白玛白玛。”

　　白玛不知道的是，她出去之后，年轻人的神色又重新冷峻下来，他一脸淡漠的看着白玛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之后年轻人随着白玛下了山，白玛出去给牧民看病，年轻人便替白玛牵着马缰绳，白玛上山采药，年轻人便在家里做好饭菜等着她回来，不论多晚的天，不论多黑的夜，在这高原之上，都始终亮着一抹微光，白玛知道，这是她的阿库在等她回家。

　　白玛一度以为，她的余生都会这般幸福下去。

　　但是渐渐的，她发现年轻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他开始每天长时间的坐在门口，一言不发的注视着远方。

　　直到有一天，白玛进屋之后，看见年轻人像往常一样，守着一桌子饭菜等着她，但是年轻人的身旁，却放着一只包裹。

　　他……要走了啊……

　　白玛故作轻松的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的同年轻人一起吃完了这顿饭，然后在门口替年轻人整理一下衣袍，又检查了一下包裹里的粮食和水有没有带足，然后微笑着，冲着离去的年轻人挥手，直到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地平线上，白玛依旧自顾自的挥着手。

　　她和年轻人一起下山的那一天，上师曾对她说：“这个人注定会离开，你还要和他在一起吗？”

　　当时的白玛眨了眨自己那双像黑珍珠一般的大眼睛，然后笑着牵起了年轻人的手，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仿佛是从她身体里发出的光。

　　她说：“我不后悔。”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会笑着送他离开。”

　　年轻人走后，上师派人下山将白玛接到了庙里，再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白玛在庙里，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这是一个很活泼的男孩，出生没多久就会对着白玛笑，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只小月牙，没有牙的小嘴努力的咧着，把肉肉的脸蛋挤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

　　但是白玛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上，留着年轻人的血，年轻人的宿命，也会转嫁到这个小小的他身上，他也会和年轻人一样，注定要离开……

　　所以她很珍惜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因为她知道，留给她和孩子的时间，不多了。

　　后来，那群人又回到了喇嘛庙，带着一只奇怪的石头盒子。

　　中年人来到她的房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青铜做的小玩意，逗起孩子来，孩子瞪着两只大大的像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安静的看着中年人。

　　过了一会儿，中年人把青铜玩具塞在孩子的手里，面色柔和的看着他说：“是个好孩子。”

　　再之后，那群人在房间里安静的待了很多天，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白玛抱着孩子站在院子里，孩子抓着那青铜玩具，冲着白玛咯咯的笑个不停。

　　在雪季到来之前，年轻人来到白玛的房间，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单独见白玛。

　　年轻人在白玛的房间里待了一天一夜，白玛房间的烛火也亮了一天一夜，没有人知道年轻人跟白玛说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的早晨，年轻人抱着孩子走出了房间。

　　孩子似乎知道了什么，在父亲的怀里安静的不哭也不闹，只是一个劲儿的扭头去看白玛的房子，在一行人走出庙门的时候，孩子手里的青铜玩具掉在了地上。

　　但是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停下来。

　　他们像来时一样，飞快的消失在了雪山之间。

　　孩子被抱走之后，上师带着几位让秀来到白玛的房间。

　　白玛安静的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的襁褓，她说：“他说，藏海花可以让人活很久，可以让我见到我的儿子。”

　　“藏海花可以让普通人的寿命得到延长，但是你不行，阎王的血脉，无法和藏海花相融。”

　　“你们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们肯定有办法。”

　　上师们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上师才开口说道：“这个代价会很残忍，你能承受吗？”

　　白玛这时终于知道，年轻人对她说的一切都是在骗她，藏海花也无法使她见到自己的儿子，她身上流着阎王的血，藏海花对她只有毒，没有救赎。

　　但是上师可以控制她摄入藏海花的计量，在一定的计量内，藏海花的毒素可以使她陷入长久的沉睡之中，上师们会在她沉睡之后，将她放入南迦巴瓦里那个背阴的山坑之内，她家族的陵墓之中，她会在那里，和她的家人一起，在漫长的岁月里沉睡。

　　在未来时机合适的时候，会有人将她带出来唤醒，那时，她的儿子会在她的身边。

　　只是她只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她便会死，而且，她无法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孩子，也无法抬起手去拥抱那个孩子。

　　“即便如此，你也不后悔吗？”

　　“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