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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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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琬莹拦了辆人力车,她没带多少行李,一只轻到不需车夫代劳也能拎上车的手提箱装的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两套换洗衣服、好几本书、一些她的手稿和几百大洋。
“先生,去法租界周公馆。”
“好嘞,您坐稳了,我这就起车了。”
周琬莹端端正正地坐在并不宽的车座上,一双丹凤眼不安地注视着街道上的场景。
街道上有些拥挤,叫卖声不绝于耳,大部分摊子都不少人驻足,却鲜有人痛快地掏钱。一分两分的讨价还价稀松平常,可有的却穷的连买白菜的几分钱也掏不出,在人群边缘挑拣着没被踩烂的菜叶子,搓搓上面的泥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准备带回家吃。
周琬莹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此时,车子经过一个灰蒙蒙的女子身边,那女人穿得像一只老鼠一般灰脏,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她领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儿,那男孩瘦得皮绷在骨头上,活像个小鬼。此时她正用一双脏的结了一层泥壳的手死死地揪住一位戴着眼镜的男人的长衫,哭求着,那男人看上去很可怜他们,掏了半天口袋,也只搜刮出一块大洋,有点尴尬地递给那女人,却不把孩子领走,那女人便哭的更凄厉,颤抖地收好那一枚大洋,在石板砖上磕头磕得咚咚响。
“先生,停停车,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这可不敢停啊,”车夫微微加快了速度,“这是卖儿卖女的,家里是穷的啥都不剩了,让这种人缠上可是麻烦喽,一时半会儿你根本甩不开她,那孩子可怜的都不忍看,痛苦死了,痛苦死了!”
车夫话音未落,那女人的目光与周琬莹相对,她看了看那个长衫男子,突然不顾人力车正行进,猛地扑上来抓住她的丝绸裙摆,在车夫无奈而愤怒的厉呵中哭着哀求周琬莹买下孩子。
周琬莹吓得差点从车上掉下去,她正想把自己的裙摆抽出来,却看那女子磕得满脸都是血,枯瘦的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已经流了脓血,和土和成了泥血,中年之际了,却还是要为了一口米出来求爷爷告奶奶,不偷不盗的老百姓落得这么个无尊严无自信的下场,再看她身边那个孩子眼睛黑亮得吓人,却饿得瘦骨嶙峋,周婉莹暗暗在心里为袁世凯这个混账记了一笔。
“好心人!好心的小姐!求求你了,买下这个孩子吧,他很听话的,什么都能干,快看看,多乖的孩子!”
说罢,她又把那个小男孩向周琬莹的方向推了推,恳求地望着周琬莹。
“我不能买你的孩子的。”这句简单的话在周琬莹唇齿间绕了好几圈,才很小声地被说了出来,说完,她甚至不敢低头看女人的眼睛,她想,那双眼睛里一定蓄满眼泪和失望。
“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钱,你别把他卖掉。”周婉莹连忙要打开箱子,却被女人一把摁住。周琬莹看见那女人沧桑的脸颊上流露着让人心颤的哀伤和绝望。
“好心的小姐,求求你收下他吧,我家男人在铁轨上压折了腿,我一分钱都掏不出来,孩子还怎么养下去啊!我连野菜也刨不出了,求求你,我的孩子真的要饿死了,求求你,你就是让我当牛做马也好,买下他吧,求求你了。”
那女人哭得稀里哗啦,一群人围在周婉莹身边,对着痛哭流涕的女人评论或摇头,这让她很快想起父亲的话:
“有时候,人命比牲畜命都贱。”
在烈阳下,周婉莹打了个哆嗦,她妥协地掏出了一块白丝帕,给女人擦了擦眼泪和头上已然快干了的血,又叫车夫帮忙呵散了人群,从箱子里数出二十块大洋来,包在帕子里递给了女人。
“够吗?”周琬莹问道。
那女人诚惶诚恐地嗫嚅着:“多了,太多了,小姐给我五块大洋就够了。”
“您可别这么说,剩下的给伯伯治腿。”想了想,又添了十块大洋,“这是以后来看孩子的车费,我家住法租界宝昌路38号,我叫周婉莹,常来些,别让孩子伤心。”
那女人傻了般重复着:“还能去看看幺儿?”
“嗯,想来就来,这孩子是婶婶的。”周婉莹下了车扶起跪着的女人,指了指人力车,“还有,您以后别再干这种危险的事情,万一车不停撞着了你怎么办?”
“我从来没见过穿戴的这样好看的小姐呢,想着这年头还能有漂亮衣服的人家都能好好待我的孩子……”那女人干裂的唇翕动着,似乎不知道如何将这话说出口。
但其实她不说周婉莹也明白,为了孩子不顾一切是母亲的本能,哪里还会思考后判断呢。
女人低头看周琬莹白裙子上的泥手印和血,愧疚地将手背到身后,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周婉莹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着眼泪,急道:“婶婶,您别这样,这是怎么了?”
“不不不!我怎么担得起小姐的婶婶,小姐的衣服,我赔不起,我给您洗洗吧,我可以上您家给您洗。”她又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就为这事?”周婉莹不大好意思地说,“这没什么的,您不必给我洗。”
“还有,我年纪轻,又刚刚到上海,您是我的长辈,我叫您一声婶婶才是应该。”
“小姐,小姐!”车夫大声叫着,“这里不让停车,警察来了,快走吧!”
“那就等您来了,婶婶。”
周婉莹抱着那孩子上了车,车在法租界宝昌路38号缓缓停下,她付给车夫三毛钱车费,领着孩子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周公馆。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周父与继母好几年前带着一大家子去了北京定居,上海的公馆作为他们的伤心之地,自然不愿再住,连打扫卫生的佣人都没留一个。
可惜房子无人愿意买下,便一直闲置。
周婉莹的回国没通知任何人,所以迎接她的公馆并不整洁舒适,木质的家具和地板落了厚厚一层灰,失去了漂亮的光泽,客厅里的洋钟早已动不了了,指向一动不动的三点半。
周婉莹懒得去雇个佣人打扫,国外没人把她当小姐养,自然也就什么都会干。她从结满蜘蛛网的储物间扒拉出一把扫帚和一个发了霉的抹布。却都早已不能用了,扫帚一扫就掉毛,而抹布硬得泡都泡不开。
周婉莹哭笑不得地将它们扔掉,捏了捏身边小男孩的脸,问道:“宝贝儿,你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最小的,娘只喊我幺儿。”
“那我给你取个小名叫着吧!”越俎代庖是顶顶不好的事,周婉莹不愿意做。
“不如叫阿广吧,广博天下才过人!”周婉莹拍拍手,领着阿广洗了洗脸,自己则换了身衣服,两人便上街买东西去了。
“阿广,想不想吃八宝鸭和红烧肉?”周婉莹看了一眼人流不息的锦香楼,问道,久久等不到回答,周婉莹低头看向身边的阿广。
阿广洗得白生生的小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向往,他昂着头吸着菜楼里喷香的气味,小小声地吞了吞口水,点点头。
周婉莹牵着他上了二楼,一桌子浓油赤酱的菜色,香气四溢,阿广撑得肚子圆了一圈,不好意思地看着笑眯眯的周婉莹。
“这才对,你该把我当家人,别拘着,多难受啊。”
阿广一张小脸羞得通红,点了点头。
饭后,两人去购置了些必需品,从扫帚抹布到牙刷牙膏,再到大件的床单被罩,满满当当的抱了个满怀。周婉莹叫了车,才费劲地将东西搬回了家,周婉莹抱起已经累的睡着的阿广时,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给这孩子买身新衣服,当下被自己气笑了,只好先收拾了床铺让孩子睡个好觉。
等安顿好了阿广,周婉莹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天亮时将起居室和浴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没调整好作息的她是怎么都睡不着,索性留张字条给阿广,然后起身去街上买菜。
清早的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争抢新鲜的蔬果,周婉莹一路溜溜哒哒买了不少东西,她正心满意足地打算回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
“周——婉——莹!”
周婉莹心下一震,惊呼一声糟了,顾不得自己穿着裙子,抱着菜篮子就逃,只可惜哪里跑得过身后的人,没几十米就被一把薅住了衣领。
“周婉莹,你可是真出息,小兔崽子一声不吭就偷偷回来了?”
周婉莹只得尴尬地扭过头,眼前是一个莫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清俊的面庞上带着愠色。
“哥,咱们好好说话嘛!”周婉莹指指向他气喘吁吁跑来的两个男子,挤挤眼睛,“好歹给我留几分面子。”
周宏一翻眼睛,松开了周婉莹的领子,周婉莹连忙拍了拍身上的灰。
“弘毅!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是啊,这位是?”
周宏翻了一眼周婉莹,语气不善。
“这是家妹,周婉莹。这是我的同窗:齐铭和刘士杰。”
双方见了礼,周宏便急匆匆地告了歉,火急火燎地赶着周婉莹回了周公馆。